书城传记糊涂百年:郑板桥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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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秋酿(6)

秋去冬来,北京的颜色褪尽,严寒与风沙开始在碧空肆虐弥漫。客居燕京的小小四合院内各种菊花败了,酥梨、柿子、枣子,金黄、橘红与深红陆续呈现之后,眼前一切的色彩突然消失,仿佛只剩下黑白的原色。他那书房,也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忆花轩”。饶氏的性格也变得有些忧郁,穿着青蓝的褂子,笑声少了许多。满目萧然的郑燮常常面壁发呆、感到心神不安。在弥漫的黄沙中,他的眼前不时地浮动出绿肥红瘦的故乡。那些农人忙碌其中的垛田,那些在春季里开出满世界金黄的油菜花海,还有烟雨中飘动的翠绿柳枝。这分明是兴化,碧水悠悠,船影绰绰。他突然想起了费妈,想起她老人家最拿手的莼菜羹与清蒸鲈鱼的味道。

十月十九日这天,天气仍是阴冷。昨晚多梦,郑燮心中不爽,原本是要为《花品》作跋,却借题发挥,抒发着心中的愁闷:

仆江南逋客,塞北羁人。满目风尘,何知花月;连宵梦寐,似越关河。金樽檀板,入疏篱密竹之间;画舸银筝,在绿若红蕖之外。痴迷特甚,惆怅绝多。偶得乌丝,遂抄《花品》。行间字里,一片乡情;墨际毫端,几多愁思……

此刻,在这万物收敛的季节,他原先的那股出世的勇气,那种渴望寻求入仕机会的雄心与热情,都仿佛在日趋寒冷的日子里,在漫天风沙与忠良遭陷的传言之中,渐次地减退凝固了。

“先生,怎么又发呆?该不是又想您的兴化老家?那就带我回去嘛。”

郑燮听得,抬眼看看娇妾。轻叹一声,掩不住一脸的愁容。

单纯的饶氏当然猜不透他的内心。她挑一颗托盘中的果干,放进他的口中。这是北京的特产,其中的山楂果与莲藕子,最是疗治渴疾。

郑燮嘴里嚼着,却不觉其味之甘。他思念故里,思念亲人,思念儿时的伙伴,思念同阿叔在古庙中拜佛访僧的情形,和在蜿蜒溢影的扬州水道中乘着画舫游春的日子。

“你们兴化的新鲜果子,一定好吃吧?”

“嗯。”郑燮答应着。心中却依旧萦绕着游艇从瘦西湖中划过长春桥下,进入小迎恩河宽阔水面时所见的那一片诱人的荷花……又是扬州的记忆,此刻却占据了他的心胸。嘴里嚼着的果干莲子,哪里比得小迎恩河中的鲜藕甜香。

郑燮如此想着,手中并不闲着,他正在雕刻一方印章,“思故”二字,正是他此刻的心境。刻完吹去石粉,他仔细端详,自觉还算满意。便题刻边款云:乙巳秋日,板桥道人燮。

谁也不再说话。屋子里的空气,实在过于沉闷。郑燮与饶氏携手来到院子里。灰色的天空中从前时常飞来飞去的白鸽也不知去向。偶有几只麻雀落在树梢,唧唧喳喳地叫,随即就飞得不知去向。天空中不知何时聚集起昏黄的云层,随即就飘飘洒洒地落下了雪花。

落雪日子,风沙即停。北京城中四合院灰色的瓦屋与石铺街道在朦胧中开始变得一片雪白。这茫茫的雪白衬着那红墙与琉璃瓦的皇宫,很有一种令人不安的气氛。京城里的传言也就像这纷纷扬扬的雪片,传达出更多令人不安的消息。先是说抚远大将军年羹尧被免职下狱,接着就传已经被杀,后又说是降为杭州府将军云云。总之是叫人感到了皇上的冷酷与反复无常。

“自己亲手栽培提携的贴心奴才,轻易就变成了十恶不赦的妖孽罪臣?”在八旗贵族品茗清谈的茶馆中,有人故意挑话说。显然是八爷的心腹之人,人们都讶异地相互瞅瞅。前不久,这位提笼架鸟的八旗老爷子还是咬牙切齿地叫嚣要弹劾汉臣年羹尧死罪的。如今却又把矛头指向了皇上。

这也就是雍正皇帝的悲哀。他自从即位就没有安生过一日。连闲云野鹤的郑燮也看得明白,人家采取的是清君侧,把树根一条条地斩断,看你还能兴旺几时!这都是皇亲国戚内部的争斗,并非是民族的矛盾,但最终受害的往往是汉人。

“真是不可思议,连皇舅隆科多也免除了‘太保’职衔爵位遭到放逐……”

这个更加令人震惊的消息似乎是为了慰藉汉人,封住清醒而又尖刻的士子们的嘴巴,其实个中秘密谁也说不很清。相传,这位颇有心计的隆科多大人,当初只是个管理京城监狱的狱头,依靠出卖太子而得宠,最终竟然成为在弥留之际唯一留在康熙爷面前接受遗命之人。那一幕,在民间传得神乎其神:说是病入膏肓的康熙,面如土灰,颤抖着双手,挣扎着在隆科多手掌中写出“传位十四皇子”,便悄然而逝。而有人说,是宣示了事前拟好的圣谕。写的究竟是什么,谁也不曾亲眼见过。但无论如何,隆科多的荣宠与厄运,便从此开启。人多势众的八爷党一口咬定是他篡改皇谕假传圣旨,把“十”字改成“于”字,才使四皇子登了皇位,自己才成了雍正皇帝的大功臣,也成了雍正皇帝背上日夜难安的一根芒刺,从而埋下了厄运的祸根。

在这种情况下,客居京城的郑燮充分体会到了一个艺术家的自由与潇洒。他在《燕京杂诗》中貌似惬意而又是言不由衷地写道:

不烧铅汞不逃禅,不爱乌纱不要钱。但愿清秋长夏日,江湖常放米家船。

然而,政治的传闻,如同石块落水,毕竟要掀起声响与浪花。对于像郑燮这样无论嘴上如何讲,内心深处永远都不可能淡泊政治的读书人,就像是鸦片烟一样的诱惑提神。人们关注着这场远没有结束的宫廷内部斗争。康熙皇帝在位太久,后妃成群,生下的儿子太多,皇权又是那样的令人垂涎艳羡,于是先是争当太子,后又争夺皇位,兄弟之间,骨肉相残,积怨结恨,遥遥无期。最终,立有赫赫战功,传说中是要继承大统的十四皇子允,竟遭到了终身为父皇守陵的“美差”。如此残暴不公,而八爷党则在密谋策划宫廷政变未遂之后,全军覆灭。斗争自上而下,盘根错节,随之株连落地的顶戴花翎的人头不计其数。这对于天下士子,可是不小的打击。郑燮的心中,同样充满了悲哀。他再也无心寻找入仕的机会,只是想着尽快回到家乡,回到扬州,回到挚友们中间,重操卖字画养家糊口的本分旧业。这一时期,他对于书画的喜爱,远远超过了别的一切。

十四

扬州的卖画生涯毕竟是艰苦而寂寞单调的。虽是又回到了画友们中间,又是那“有客夜来茶当酒”的淡漠与欢趣。但在男欢女笑中,郑燮仍然高兴不起来。京城的失意以致造成的精神茫然,仍然难以平复。志同道合的朋友们来来往往,品茗对饮、谈天论地、臧否人物、切磋艺术。这往日足以令他忘记忧郁与不快的一切,眼下似乎却难以奏效了。

当欢聚散去独处之时,他就又回到了郁郁寡欢之中。心中总是愁云密布,困惑不已。似有块垒在胸,不吐不快。于是,他想到了茶肆酒楼之中,歌女们所唱的《道情》,委婉凄楚,颇能代表自己此刻的心境。想到自家先世元和公当年流落民间教歌度曲的情形,心中的愤懑顿时化作幽怨癫狂的歌唱:

老渔翁,一钓竿,靠山崖,傍水湾;扁舟来往无牵绊。沙鸥点点轻波远,荻港萧萧白昼寒,高歌一曲斜阳晚。一霎时波摇金影,蓦抬头月上东山。

他的《道情》很快就在酒肆画舫歌伎童子们中流传开来,成为时尚。《道情》十首,是郑燮思想冷静的经典之作。最能见出他的历史观、价值观与世界观转变与波动的轨迹。

枫叶芦花并客舟,烟波江上使人愁,劝君更尽一杯酒,昨日少年今白头……

消除烦恼、觉人觉世。他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漂泊江湖垂钓夕阳中的老渔翁。唱着自编的歌谣,评古论今,一派遁世名士风范。他羡慕樵夫、道人、终生不第的老书生,甚至云游四方的乞丐,大有破罐子破摔的劲头。视帝王将相若过眼烟云,看江山社稷如粪土一般,其中有看破红尘的一面,也不无思想的消沉与怨恨。这就是京城客居归来的郑燮。其实并非超脱,而是更深的痛苦、更大的怨愤牢骚。

邈唐虞,远夏殷,卷宗周,入暴秦。争雄七国相兼并,文章两汉空陈迹,金粉南朝总废尘,李唐赵宋慌忙尽,最可

叹龙盘虎踞,尽消磨《燕子》《春灯》。

穷乐活,富忧愁,穷书生不唱怕干毬!但是这样的心境,毕竟是暂时的。当《道情》十首被扬州的歌伎们广泛传唱之时,他的心情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天宁寺的僧舍、画室与小秦淮的画舫,又渐渐成了他和画友们肆意开怀的天地乐园。

牢骚发完,京城客居归来的郑燮,又融入了扬州这熟悉的环境中。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当时正值冬季,扬州仍是一片葱绿。一场小雪过后,天宁寺东边梅花岭上的梅花,照例开得十分迷人。大自然并不在意宫廷里的斗争与人世间的冷暖。

市井的风景依旧。拱宸门内的天宁街口,每日还是聚集着四乡的花贩、菜贩,丐帮与行人、买主混合,挤得满满当当。街西的酒肆茶馆,依然是郑燮和书画朋友们雅集闲聊之所。特别是有一个六安山僧茶叶馆,郑燮最是喜欢。僧人在山里种有茶田,到了秋冬,便把制好的茶叶运来城中出售。馆内赫然高悬板桥郑燮书写的一副对联:

从来名士能评水,自古高僧爱斗茶。

可见他的个性与茶馆主人的神交。雪霁梅开时节,正是一个小阳春的冬日。茶馆中热闹非凡。郑燮站在一张铺着毡子的书桌前,挥笔作画。周围被围得满满当当。方才还是喧嚣一片的酒肆间,此刻突然变得鸦雀无声。浓浓酒意引发了创作灵感。板桥一幅新作,引来了一片喝彩,连同门外乞丐也随之而起哄。郑燮此刻的得意,是完全地释放了出来。他哈哈地大笑着,挥动手中的画笔,对自己的画艺充满自信。门口打莲花落的、擂小鼓唱竹枝词的乞丐们,也加入了艺术欣赏的行列。在一片喝彩声中,郑燮把一大碗酒分给大家享用。大家的欢乐融为了一堂。诗人、画家,还有艺痴、僧人、乞丐,这是扬州的一个杂糅的群体,在世俗者眼中,艺术家是不务正业,不入正流,可是在艺妓童子还有青春勃发的大家闺秀们眼中,却是奇才神仙,潇洒、狂傲、优雅,亦真亦幻、如醉似醒的,处于红尘而不染,超脱俗世而不离,有些自怜不觉,君子固穷,却是架子不倒,冷眼旁观人世,心中自有一处世外桃源。

这其中,郑燮便是最典型的一位。他从京城归来,自嘲曰“落拓而归”,似乎是寻求功名利禄的又一次失败。但是他的心中,却增加了对自己艺术与才华的自信。此时,好友高凤翰刚刚出任安徽歙县县丞。官虽不大,但在画友们的心中,激起了不小的涟漪。好在李鱓、黄慎与他同时寓居在天宁寺内。他们的小圈子,又开始恢复了往日的热闹。此时的李鱓,在郑燮和许多扬州艺术家的心中,仍然是备受尊重的一个核心人物。

眼下,天宁寺的环境是肃穆宁静的,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香烟,隐约传来和尚诵经的声音。这一下子就把人带离了凡尘。郑燮独坐窗前,呆呆地望着窗户上映入的竹影,枝叶轻轻抖动,仿佛人在窃窃私语。他想到了饶氏……可那红袖夜读的幸福与令人酸楚不安的失败与离别,包含着几多人事的虚幻、凶险与悲哀。每每想到此,他的眼前,就会出现一条色彩艳丽但十分凶险、时常好与人斗法的蛇的影子,于是他吟出一首《比蛇》,记录这怪异的情思与际遇:

好向人间较短长,截冈要路出林塘。纵然身死犹遗直,不是偷从背后量。

他吟罢书录之后,又觉得过于晦涩,便作序释曰:“粤中有蛇,好与人比较长短,胜则啮人,不胜则自死,然必面令人见,不暗比也。山行见者,以伞具上冲,蛇不胜而死。”

诗中那“蛇”是通人性的动物,奇异怪枭,凶残可怕,但却“虽死犹直,必面令人见,不暗比也”。可见凶狠之中尚有诚实磊落,远比满嘴仁义礼智信的某些虚伪人类可靠、可信。从此诗看出郑燮对于官场上某些人的品格,开始产生怀疑。可见,他在北京客居期间,发生了许多令他不堪回首的事情。那些大大小小的事情,大致是深深伤害了他,那伤痛甚至远比被异蛇袭咬还要可怕。因为大约是来自背后的进攻与伤害,是一个善良真诚的读书人防不胜防的。这回忆似乎又冲淡了对高凤翰的艳羡。女人与功名,都像是过眼的烟云,此刻都已经远去。耳边只有窃窃的竹语与僧人诵经的音乐梦幻般萦绕。

十五

郑燮心中忐忑不安,理智与感情的冲突,迷恋书画与难舍科考的纠结,却被一阵脚步声惊醒。他蓦然睁开眼睛,只见进来的竟是李鱓仁兄。郑燮突然如同落水之人得救,他紧紧抓住李鱓的双手,急切问道:

“仁兄您讲,我今后该如何是好?”

李鱓愕然。还以为郑燮在艺术的追求上遇到了新的烦恼,便说:

“在书法、诗词和绘画上,你一向是不落俗套,竭力走着自己的路子,刻意表现自己的面貌。相比起来,你的野心比我和金农都大,力求每一幅画作,都要有不同,你就在这难与苦中挣扎。如此,我看黄慎倒是同你走着一样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