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糊涂百年:郑板桥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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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秋酿(7)

郑燮听得,知道他误解了自己。但是提到黄慎,他还是眼前一亮。他的确特别喜欢画友黄慎。好在艺术上,郑燮毕竟与黄慎又有不同。以书法而论,郑燮可谓真正是遍临古帖、博采众长而自成一体,看不出别人的影子。而黄慎则是独钟一家,痴迷其中,难以自拔。郑燮的书法,自称六分半体,显然是诸体融合的结果。而黄慎的草书,几乎就是从怀素的草书中脱化而出。那飞动的笔势,连绵的线条与儒雅的气质,处处都有怀素的笔痕韵致。看到黄慎的字,不由你不想到怀素的存在。在艺术上郑燮与黄慎都尊崇传统,但郑燮的尊崇是注重精神本质,黄慎则是一种全境的痴迷。比如他崇拜怀素,那就一切都是怀素。在他的心目中,街市涌动的人流,风中飘摆的枝条,水里争食的鱼群……凡是飞动的线条,处处都是怀素草书的幻化。无论他走在路上,躺在床上,怀素真迹中的笔致与墨色,总是在胸臆中像云雾一般地翻腾、浮动。黄慎的出神入化,就体现在一个专心致志上。

“吾得之矣!吾得之矣!”

李鱓与郑燮突然听得熟悉的呼喊。外面的来人果然正是黄慎。这是他的口头禅,是神会怀素的一句痴言。每当书艺有了新得,他就得意忘形,大呼不止。郑燮听到呼喊,便能想象到黄慎那天真与惊喜的神情。他的痴情表明,他是为艺术而生,在艺海之中,他永远是忘我痴迷的神仙醉汉。

郑燮如此想着,黄慎一推门站在面前,满脸兴奋得通红,嘴里还高喊着:“吾得之矣!吾得之矣!田顺郎,快给我们温酒切肉。”

黄慎的怀中果然抱着一坛老酒,手中捧着一包酱熟的狗肉。眼睛却是眯缝着,正如梦游者一般。

郑燮大笑着迎上前,接过他带来的酒肉,交与田顺郎去操办。

“仁兄来得正好,快坐,快坐。先喝一杯我的雨前毛尖,润润嗓子。”

李鱓也笑着说:“黄大师,又得了什么法宝?如此地高兴?”

黄慎却不言语,只是急不可待地起身操起桌上的毛笔,借着郑燮铺好的宣纸,忘情地挥洒起来。郑燮与李鱓看着,顿时被他笔下的画面吸引。果然与他从前的笔墨大为不同。他所写出的,完全是他心中豁然领悟的意象。那笔墨线条如同风起云涌,山崩地裂,电闪雷鸣,所有的力量都化作激情,在宣纸上飞动、飘逸、流淌,形成自然的运行轨迹,而这一切,都被画家心中的意念牵引着、掌控着。这时候的黄慎,完全是得意忘形。郑燮欣喜地看看李鱓,两人会意地点头微笑。果然是“吾得之矣”!

聪明的黄慎,他终于从怀素的草书中悟得了写意画的精髓妙理,找到了书画同根的源头。郑李二人也才顿悟,黄慎的这句惊喜的口头禅,正是当年怀素和尚顿悟书道画理的惊喜之言。

此刻,黄慎满头大汗地画完一幅《钟馗嫁妹图》,这才如梦方醒,放下手中的笔,仰天大笑不止。这笑声就像笔墨的渲染浸润,郑燮与李鱓也随之大笑起来。这时候的他们,不需要任何的语言,只是心领神会,心有灵犀。唯有一旁端着酒肉盘子的田顺郎,有些莫名其妙。黄慎笑罢,一拱手对郑燮拜道:“还求老兄为拙作题诗。”郑燮也不推辞,提笔略加思索,便欣然写道:

五月终南进士家,深怀巨盎醉生涯。笑他未嫁婵娟妹,已解宜男是好花。

“快,好童子,还愣着干啥?快去请金农大师过来喝酒庆贺。”激动不已的黄慎,大声吩咐田顺郎。

“对呀,快!钟馗嫁妹我们可得助兴呀!”郑燮也一拍大腿说。

那一天,他们四人,郑燮、李鱓、金农、黄慎,又是一醉方休。酒醉中的郑燮,心中那纠结的天平,也早已不知去向。由于画友的欢聚,往往会使他对书画的热爱,成为真正的倚重。郑燮的心中,又一次充满了对于书画的迷恋。科考的念头暂时又被丢到了脑后。

十六

在书法绘画上,郑燮是自由奔放的。就像江河中游泳,他是深知水性而无拘无束。但是在诗文上,他又是十分地讲究规矩,很善于戴着镣铐跳舞。这在扬州诸怪之中是稀少的。诗词歌赋不论,就连他作的小唱,也是十分的规矩地道。还有那形式极为刻薄严格的应试八股文章,他都做得极佳。这也是郑燮被世人称之为高才的一个缘由。

“听说先生的八股文做得极佳,何不考个功名,我也跟着沾光。”

这天,贴身的童子田顺郎故意如此说,说罢就瞅着郑燮看他如何回答。正好李鱓也在,他正在用心欣赏郑燮的一幅画作。

“光会做八股,也不一定就能做得好官。我得先考考你,什么是八股文章?”

“这还用问,读书人谁不晓得。”

“我是问你,没问读书人。”

田顺郎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儿。

“说说看,什么是八股文?”

“八股文嘛谁不晓得,士子科考的专门文体,也称制艺,这总没错吧。”

“其体源自何方?你知道那来龙去脉吗?”

“这我哪里晓得,我放牛娃出身,又不是读书之人。”

“做我郑老爷的书童,这你也得懂呀。”

“那先生说说明白,我不就记下了。”

“告诉你吧小子,它从宋、元之经义而来,顾炎武先生《日知录·试文格式》中说它定型于明成化年间。记住了,这就是八股文的来历。”

“那你就干脆教我如何作文吧,赶明儿,我也考个功名,为师父争气。”

郑燮听得倒是更加认真起来。想想,便说:

“文章就四书五经取题。开始先揭示题旨,即所谓‘破题’。接着承上文而加以阐发,这叫‘承题’,懂吗?然后开始议论,称为‘起讲’。再后称‘入手’,就是起讲后的入手之处。以下再分‘起股’‘中股’‘后股’和‘束股’四个段落,每个段落中,都有两股排比对偶的文字,合为八股,故称八股文……”

“先生,好啦、好啦,听得人头都大了,我可不要什么科举八股,只是做好先生的书童便是。”

郑燮正讲到兴头上,话匣子打开一时还关不住,便狠狠瞪童子一眼,说:“八股怎么啦?所述都是‘代圣人立说’。文格虽繁,却是衡量读书人学问情采的尺度,其主要的功力在于国学的底子与引申经文的现实意蕴……”

一旁的李鱓听得,倒是来了精神。他当然也是八股行家高手。显然又是一个古文卫士,并不主张文有定法。他同郑燮一样的诗文情采若行云流水,充满了对古文自由精神的热爱和精深彻悟,但对八股文,也有着积极的理解。听得郑燮对于八股文如此地认同,话中必有用意,便故意刺探说:

“贤弟,如此说来,你倒是不应该放弃功名呀。”

郑燮听得眼前一亮,说:“以兄之意,我该怎么办?”

“我看你的行囊之中,虽有徐文长杂剧《四声猿》,还有方百川《制艺文》一册。方百川可是有清以来成就最高的八股文大家。你讲得不错,关键正在于引申经义的意蕴。很明显,只要思想宽博丰饶,八股文的框架限制不了你的思想与才气,更不会约束你表现性灵、描写自然,且能深入浅出地来论辩事理,剖析人情和物性。”

“对呀,在我看来古文或八股文,文体上的差异并不全在形式,而是文章的格调与内容。沉着痛快、切合实际、有真情妙义,就是好文章。古文形式虽然活泼,但若一味卖弄文采、空谈性理、故弄玄虚也还不如精彩充实的八股文耐读。”

“言之有理。接着说。”李鱓显出浓厚的兴趣。

“从一定意义讲,八股的限制,如同诗词格律,反而能够矫正某些人空谈性理与浮夸散漫的习气。”

李鱓听得竟然鼓起掌来,又说:“眼下八股文的名声是有些欠佳,新的习气也就未必可取。比如许多所谓古文大家,一味强调‘矫枉过正’,但新近形成的相互模仿和刻意拼凑的俗风,鄙人也是不敢苟同。”

郑燮点头称是,但他并没有再说什么。他还不愿意承认自己早已下定决心要准备科考。只是在习字画画的同时,他夜夜寒窗苦读《四书》《五经》,苦练制作八股却并不感到枯燥难熬,反而尝得了其中的乐趣。好在许多的古典经义需要熟读背诵。他时常买回方格纸默写,称之为“手读”。把习字与诵经结合了起来,郑燮的书法因此大有精进。以原本深厚的楷书基础,掺杂着行、草、古隶与八分书的架构和笔致,逐渐形成了他别具一格的书法形式。这就是他所谓的“六分半书”。它有别于东汉蔡邕所创的“八分书”,很自然地融合了古隶的气势、行草的酣畅、八分书的雅健和楷书的肃穆,形成了郑燮自己书法的面貌。如此,在绘画卖画之余,他坚持诵读着古书经典,思索、体验着书法与绘画的规律妙趣。循序有得,达到了双赢。不但熟读经史子集,也于不知不觉间,使自己的书画艺术达到了一个全新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