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糊涂百年:郑板桥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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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沉浮(1)

乾隆六年,即一七四一年的深秋,郑燮再度走进北京。他对外宣称完全是为了游玩,其实真正的目的连他自己也说不很清。

北京,这座古老而名胜遍地、人才济济的都城,毕竟对于读书人充满了多种的诱惑。在出发之前,他欣然写信给僧友勖宗上人,信内附诗曰:

昔到京师必到山,山之西麓有禅关。为言九月吾来往,检点白云房半间。

可见吸引他的,首先还是北京众多而独具风采的名胜与风景。此时的郑燮,四十九岁,可谓年近半百,两鬓斑白,瘦骨嶙峋,一副老态,唯有心思还是那么年轻。对于艺术,对于童子与歌伎依然是充满了浓浓的兴趣。只是对苦苦求之不得的功名官位,已经是心灰意泠。正如他诗中所描绘的:

万里功名何处是,犹将青镜看髭须。

可见,说是游玩,毕竟还是俗心不死。特别是到得京城,便切身感到了一股难以摆脱的官宦氛围。一个言不由衷要脱俗超然的文人,总还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到了北京,官心就荡漾起来。但是欲火再旺,除了焦虑自扰,又能有什么结果。

九月的北方,已经黄叶飘落,寒霜萧杀。那么多的官邸,自己没有一座,那么多的官帽,自己没有一顶……命运的不公,再度令他灰心哀叹。连访友作画的心思也都淡了。他突然有些后悔,想到了回家,想到了兴化、扬州。想到故乡故土,就感到了一种少有的亲切,一种莫名的眷恋。还有那些亲朋好友,那浓重的乡音、可口的茶果饭食……此外还有,无论在船上或旅店中,每当童仆取出笔砚供他写字画画,或是通报访客姓名的时候,看到他那陌生甚至是迟缓笨拙的样子,他便禁不住黯然神伤,思念起聪慧斯文的王凤来。

唉,再也看不到那个可爱的小童子了!俊秀、温柔又善解人意的少年,你如今又在何处?他望着飘浮一朵孤云的天空心中自问。

“先生,请用茶……先生,该服药了……先生请用膳吧,汤都凉了。”

王凤说起话来,总是那样的文雅而得体。做起事情也总是那样的机智灵敏。这么些年,无论伺候自己衣食起居还是接待宾客,主仆总是配合默契。此外,更妙的是他那天生的笔墨才情与书卷之气,更是出类拔萃,百里难得挑一。

“唉,王凤呀王凤,你这孩子就像你的名字一样吸引人。”

郑燮呆呆地想。眼前便浮现出一个美少年的面容与身影。你似乎容纳了两性的美德,阴柔与刚强并存。他与郑燮在彼此间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感情的依恋上,比起冬心与他的彭郎,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呀。然而,老天嫉妒美事,那么快地就把你夺走了,如今阴阳相隔,把老夫独抛在这茫然大地上……不知不觉,郑燮的脸上,印上了两行泪痕。

船在运河里行走,没有一丝的风,更没有一点儿的波澜。单调而漫长的旅途,使得他回顾来路,检点人生,把自己性格上的长处短处,悉数盘点。

在旁人眼里,你郑燮只是一个极重感情的人。这与政治似乎毫不相干。还喜好急人所难,又难免感情用事。一句中听的话,一个理解的眼神,你也会冲动放大,顺势想象出对方的长处来酿成好感的酒。这是孩童的稚气,毫无政治家的城府可言。这更是天生的艺术家的傻气,而不是合格的市侩官僚。由于重情,所以常受感情迷惑,或为感情所困。由于重情,虽半生贫穷,则往往随手抛金。由于重情,也常常替别人着想,非但不吝于称道,更由衷地为别人的成就心花怒放。这就是郑燮,一个艺术家与游侠的郑燮。总想着齐古代豪侠,做当今义士。而这些无不得益于经史的陶冶,乳母的慈爱,和陆先生、祖父、父亲那种安贫乐道、慷慨洒脱的风范。然而更多的,还来自家乡淳朴的民风,来自农夫、盐工与挑夫船工的质性。有时候,他也会自豪地认为是来自郑家高贵血统的遗传。当然,这也包括他的急躁、好冲动、好谩骂和嫉恶如仇等,给人以偏颇、极端与愤世嫉俗的不良印象。真是成亦萧何,败亦萧何!他每每想到此,自己也苦笑着摇头。

是的,郑燮也骂人,尤其好骂不争气的读书人。可这绝非是文人相轻,而是恨铁不成钢呀。读书明理,旨在承继先祖文化,修身治家平定天下,为的是有一番现实作为。但是不少的秀才,满嘴满身的酸腐之气,不但看不出半点儿读书人应有的气度与志趣,反而鸡鸣狗盗、小肚鸡肠、摇头晃脑,之乎者也地令人作呕。还有的仅仅把读书当作一种特殊的权力和特别的身份,且以此为本,蝇营狗苟、欺世盗名、升官发财。有的鼠目寸光、谋图小利,抛却大义,坏了读书人的名声!凡此种种,所以你骂秀才。表面看起来是骂别人,有时也就是在骂自家呀。可不是,你有时也觉得秀才们的毛病,也不外乎人之常情。冷静下来仔细想想,事实上包括你郑燮自己。古圣先贤之道,又有多少人能真正明白,能想得开,看得远,做得到呢?因此你又感到愧疚,感到脸红心跳,觉得做一个读书人,也未免不够格次。儒,原本就被人家排为士农工商之尾,也许本该如此……

郑燮时常会为此发呆,反省自己的缺陷与偏激。于是他在给堂弟的信中检讨道:“年老身孤,当慎口过。爱人是好处,骂人是不好处。东坡以此受病,况板桥乎!老弟亦当时时劝我。”

转眼之间,墨弟已经是二十五岁的青年。兄弟之间,由于无法朝夕相处,便只好常常书信往来。在家书中,他不仅消磨旅途的寂寞,也成了教育他那宗脉所系的弟弟的主要方式,更是记录思想观点、交流心得的一种书写形式。

北京在变。牌楼,宫门,市井与名胜……变得更加华丽,更加繁荣。年轻的乾隆皇帝毕竟是雄心勃勃,为祖父与父亲所经营的艰难的王朝,带来了一片生机与活力。

清晨,郑燮走在北京的东西长安街上,感受着东贵西富的堂皇与豪华。白日,他又坐着轿子穿行于京城独有的胡同中,细细品味那融合了蒙满汉藏的博彩民俗与建筑文化。黄昏,他站在什刹海上新落成的银锭桥上凭栏遥眺,在西山黛影衬托下的紫禁城晚霞的辉煌里,融进诗人几多秋荷般的飘逸安详。他突然意识到一种自然超脱意境的美好,他深深地呼吸着雨后的清新空气,感觉这时的北京,既没有雍正初年那种政治的紧张与恐慌,那种谈政色变的无形压力,也没有了来参加进士殿试时那种方才改弦易辙无所适从的不安与惶惑。仿佛一切都秩序井然,步入了新的运行轨道。

但是,就像这什刹海一般,平静的湖面仍然潜在着波澜。水下的鱼群,大大小小,围绕着两丸食饵,急急火火地分作两团。这也如同人间的政治纷争,外界并不清楚,在平静的表面下,由于利益的关系,紫禁城中的权力,在皇权的周围,却正逐渐形成了两个子中心。

军机大臣鄂尔泰,当然是朝廷的朝臣和官员们趋附的对象,是仅次于皇权的一棵根深叶茂的大树。而汉族的官员们,则多半奔走于三朝元老张廷玉的门下。他是清流的代表,又是汉官的大树。于是围绕着两棵大树,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形成了两大阵营。相互猜忌、攻讦倾轧,甚至设计陷害,是统治集团内讧的常态伎俩,也是古往今来宫廷难免的政治风波。但是在北京,在清王朝的统治下,就蒙上了另一种色彩——民族斗争的阴云,这是更加可怕的隐患。

从表面上看,康熙帝六十多年对待汉官与汉文化宽容的基本态度与对待汉人高压与怀柔并用的统治手法已经奏效。而雍正皇帝十三年间对吏治旗务的严肃整顿和逐项有利于汉人平民百姓的新政推行,再加上时间的冲刷与弥合,缓和了民族的冲突。加之在文化和生活习俗等诸多方面,满人也逐渐地汉化了,甚至连饮食习惯,都不知不觉随了汉人。导致在民族的意识上,不少的汉人已经麻痹,淡忘了祖宗的冤仇。有人则在文字狱的牵连诛杀中,把民族仇恨的种子深深埋藏起来。更多人以参与代替反抗来争取满汉的平等,争取军事、政治和经济的实际领导权。这就是郑燮出仕之前民族纷争的形势。

远在兴化、扬州,郑燮可以将一切的精力时间灌注笔端,可是到了京城,他就不得不关注政治了。街谈巷议,官意民心,无不涉及政治派系立场。连轿夫贩妇,也都乐于议论朝政。褒贬颂骂之间,民族恩怨与个人利害掺杂一起,于是,在他看来,那原本阵营清晰可辨的壁垒,就又变得纷扰混乱起来。青红之间就像是一团乱麻,也理不出头绪,看得他眼花缭乱,搞得他头昏脑涨。

说是来游玩的,可你毕竟是一科进士,你在等候官缺,尽管脖子伸得已经不那么长了。你无心参与政争,也无力无权参与政争……夜里睡不着觉,郑燮就如此地同自己对话,没完没了地唠叨。他只想像李鱓那样,做自己能做的事,超越恩怨,超越纷争。如此,他便十分地怀念起李鱓仁兄来。郑燮从他的人生轨迹,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与归宿。

“空斋淫雨得淹留,检点奚囊旧唱酬。画尽燕支为吏去,不携颜色到青州。”

这是李鱓的《题牡丹》诗,更是他离开京城时的心境写照。

此时,青年才子的政治理想与抱负,变得反而实际了许多。一个被人设陷而不得不离开宫廷的人,唱着自己的歌谣离去,这令郑燮看到了唐代诗仙李白的风采。但那豪情却又是远远地不及李白。人家是甩袖辞官而别,还唱着“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可李鱓做不到,他郑燮更做不到。同“官”念彻底地决裂,对于封建专制下的士子而言,那是万不得已的事情,李白当初又何尝是心甘情愿。

为生计而做官,为能做点儿有益社会的事情、为呵护黎民百姓而做官,这就是浊浪滔天中,多数清流们的政治理想与抱负。既简单实际,又淡泊高尚。潜底中的郑燮,他理解李鱓的处境,更欣赏他的务实。他不知道李鱓在山东藤县当县令的详情。但是他又仿佛离他很近,他太了解李鱓了,他闭上眼睛便看得清他面对百姓的态度,看得见他铺纸研墨、挥洒着画笔,和举杯狂饮的神情。

“他自做他家事,我自做我家事;世道盛则一德遵王,风俗偷则不同为恶。”

多少次,李鱓当着友人重复着自己的处世原则,仿佛是害怕忘记的自我告诫。多少次,郑燮为之鼓掌,表示赞赏的态度。

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

郑燮忍不住重复他的箴言,视为自己的心语一般。

毕竟,京城对于读书人而言,机会还是较多。郑燮在北京候补官缺期间,曾受到了慎郡王允禧的特殊礼遇,就是明证。这次意外的知遇,深深地影响到了他的人生。

“板桥仁兄,久仰久仰。”

那日,应邀在郡王府初次见面,慎郡王不单是迎出门外,竟然还拱手称他为“仁兄”!这令原本桀骜不驯的郑燮一时惶恐不知所措。

“岂敢,岂敢……”

他急忙上前还礼,举止显出慌乱。这也是读书人的本真与弱点。受人之敬,当十倍于敬人。要不是慎郡王上前搀扶,他几乎要跪地施礼。

慎郡王允禧,京城中非同寻常的角色:康熙皇帝二十一子,乾隆皇帝的叔父。就凭这两大名分,便足以踏响京城的地皮。加之他与乾隆皇帝还同庚等岁,荣华富贵来日方长。三十一岁,如日中天的皇族郡王爷,本可以目空一切、蔑视一切,可他面对郑燮却显得仁和德道,言辞恳切,眉目间流露着亲切与平等。

见面之前,还有序曲:擅长作文的慎郡王,精心作了一篇五百字骈体文,亲自誊清,请人送到板桥寓所,以表示他对这位扬州诗人和书画大家的仰慕。文辞同样也是质朴俊秀,仁厚可鉴。郑燮拜读大作,自然兴奋不已,当即列为神交。

眼下得见,果然不出所料。二人一见如故,慎郡王吩咐上茶,论诗谈艺,谈锋迅速撞击出火花。彼此忘了身份,更忘了宾主的角色。一个滔滔不绝,一个朗然大笑,彼此相见恨晚,转眼到了午饭时,郑燮被邀至厨间。慎郡王挽起衣袖,亲自操刀切菜,递到板桥的面前说:

“昔太白御手调羹,今板桥亲王切菜:后先之际,何能多让然!”

允禧说罢,独自开怀大笑。此举又是出乎意料。郑燮一时反倒不知所措。他只是默默坐着,含笑不语,看着郡王在那里忙活。心中细细品读着眼前这个奇人,这一部奇书。以往关于允禧的传闻看来均是实情。一个历来很少参加贵戚之间的交往,更无心政治纷扰的贤王,又称“闲王”,他似乎更希望过一种安逸平淡的普通人生活。平日把自己置于幽深宁静的深宅大院中,像一个出家人一样读书作文、参禅悟道、欣赏艺术作品……从他那平实的谈吐中,郑燮突然意识到,这位脱俗的郡王爷,他所摒弃的岂只是世俗的喧嚣,还有那无知与肤浅的人生态度。

简单的晚餐备好:菜全是素菜,四冷四热,饭是一碗稀粥,几只芝麻烧饼。没有鸡鸭鱼肉,更没有山珍海味。一壶烫热的二锅头,一碟五香花生米和酱菜丝就是全部的下酒菜了。席间先是以吃饭为主,大家都饿了,吃得津津有味。饭后喝起酒来,慎郡王的慷慨海量同郑燮的毫无节制可是旗鼓相当。杯觞之间,话锋更是投机。但是不知不觉,竟然谈到了仕途。奇怪的是,今日慎郡王竟然很热心这个话题,显然他对于郑燮的处境已经略知一二。便又详细询问,若有所思,若有所谋。

“可问前明之中,哪位皇帝最得民心?”

“那当然要数建文皇帝了。”

“为什么不是开国的洪武皇帝?而是短命的建文帝?”

“洪武皇帝虽功高盖世,但杀人过多,文治不显,民多有怨。”

“何以见得?”

郑燮显得有些犹豫。但借了酒劲儿,他还是壮着胆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