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糊涂百年:郑板桥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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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科考(6)

十三

乾隆丙辰会闱,同乡陈晋与郑燮同时得到督学崔纪的赏识,只因三荐不成,便邀入文幕,校士直隶,极礼遇之。然而文幕的营生终究是清闲而微不足道。说白了,其实也就是被人当作清客养了起来,温饱之余俸禄低微,而且还失去了广交朋友的欢乐与四处云游的自由。由于朝廷任职遥遥无期,郑燮又开始郁郁寡欢。感到自己的梦想,比登天还难。眼看囊中羞涩,继续同那些衣食无忧的官吏与殷实人家的后代混迹实在陪衬不起。而学政门下做一名小小文幕,终觉是寄人篱下,所得薪金何以能够养家糊口?无奈之下,郑燮只好决计告辞,重回扬州卖画度日。

回到故乡,他这才发现,有了科名的郑燮,虽未曾上任,但文名却已大振。扬州的市场上“板桥字画”的声望与价格今非昔比。不光是妻儿受益,连他的乳母费妈都感到了欣喜。邻里街坊对郑家的看法与态度,显然也不同于从前。这就是世俗的法则,是最灵验且无情的法则。人抬人高,人灭人低。进士虽未选任,但随时都可能被朝廷起用。这就是盼头,周围的笑脸与奉承,令郑燮感到既舒心又不舒服。

“费妈,你尝尝,这是扬州点心。”

郑燮一回兴化,便专程看望费妈。长一辈的亲人都已不在人世,费妈就是他唯一能表达孝心的亲人。

“给我孙女留着,姨妈老牙老口,吃的甚么点心。”

郑燮不依,就像小时候一样,硬是将一块点心递到费妈嘴边。她老人家不得不张嘴咬一口。点心很酥、味道香甜,眼瞅老人家噙在缺了牙齿的嘴里嚼着,郑燮的心中感到了欣慰。想起了小时候费妈望着自己吃烧饼的情形。

在费妈的眼中,郑燮永远都是一个孩子。如今这个孩子终于长大,还中了进士,成了全兴化受人敬重的一个人物。这是老人家最感到欣慰的。老人家想到这里,眼里顿时聚满了泪水。苦尽甜来的味道往往伴随着酸楚。

“吾抚幼主成名,儿子做八品官,复何恨!”老人家想着,竟然就嘟哝着说出了口。

“是呀,”郑燮听得心中一震,说:“侬老人家也是功成名就呀。”

费妈朗然一笑。那笑声令他振作乐观、忘忧踏实。

眼下心满意足的费妈,她似乎真的无所牵挂了。儿子争气,郑燮也算是有了大出息,这是对她一生辛苦最大的回报。作为一个女人,她还有什么奢望。这一晚,也就是郑燮来看过她的那一天晚上,她老人家实在是过于兴奋。那点心的香甜滋味,总在口中回味。她睡下又起来,折腾大半宿这才勉强入睡,就梦见了郑燮的祖母,站在远处向自己招手。她仔细一瞧,老太太的周围全是郑家的人。有郑燮的祖父、父亲和阿叔,还有麻丫头的生身母亲与继母,甚至还有他那夭折的儿子犉儿……听到老主子的呼唤,她想回应,却发不出声音。只觉得心中憋闷难熬……七十六岁了,一辈子没有停止劳作,从来不懂得什么叫疲劳,可是眼下却感到疲惫不堪。她想喊燮儿,可又喊不出声,急得手在胸前乱抓。

“费妈!费妈!”

她似乎听到有人呼唤。分明是燮儿在叫自己。她想答应,却发不出声音……

费妈终于去了。消息像一阵冷风吹寒了郑燮的心。在别人眼里,她老人家几乎是无疾而终。可在郑燮心中,乳母却是伤痕累累,经受了多种病魔的长期折磨,只不过不曾花钱就医。她超常的坚韧与贤德掩盖了病痛忧伤。如今溘然辞世,郑燮的眼里顿时泪水涟涟。那痛苦的冲动,无法排解,终于化作了哀婉悼念的诗句:

平生所负恩,不独一乳母。长恨富贵迟,遂令惭恧久。黄泉路迂阔,白发人老丑。食禄千万钟,不如饼在手。

这首《乳母诗》,以歌当哭,回肠荡气,以后在抄录时于序语中特别追忆了乳母生平、义行,以及她在郑家所投下的慈爱。诗中的抑郁与歉疚,和那永远无法弥补的哀伤情真意切。费妈离去,仿佛是她老人家最后的奉献。阴阳的浑割,断开了厄运,在刮着冷风下着冷雨的同时,也洒下了一片阳光……

十四

瞧眼下的扬州,迎接板桥先生的似乎全是阳光与笑脸。每个人都在谈论着名震京华归来的板桥。他的书法,他的绘画,他的进士及第,当然也包括他的等待与失望,他那无礼的谩骂,他对读书人的莫名憎厌,他在京城那种目无卿相的狂傲轶闻,更少不了他的种种风流韵事……添盐加醋、如此这般,演绎得越来越离谱。关于郑燮的一切,都完全不同于二十年前。一层传奇的光环罩在他的头上,平添了无限神秘。于是,不少盐商富贾开始争购他的字画。尤其是他的书法,完全同李鱓的绘画齐名。

然而,这梦寐以求的发迹,却令郑燮深深不安。白日的喧哗沉寂下来,他独自回到寓所,周围的宁静令他惧怕。他的眼前,时常浮现出逝去亲人的身容。谁来同自己分享快乐?他反倒焦躁不安、忧郁寡欢。失眠的痛苦中,他反复咀嚼着人生苦果。他反思人生,感到了新的悲哀。感到自己就像一只不断被顽童掀翻的甲虫,无论如何拼命挣扎,也摆脱不了被戏谑的命运。是祖上阴德不济还是自身福分不够?

买字画与索要者越来越多,他几乎应接不暇。看到那些势利小人满脸堆笑进门他就来气。自己依旧还是一介书生,可是何以这些人的态度竟然如此的不同?

“二十年前旧板桥”,于是,他为自己刻一方印章盖在书画上。二十年前的板桥郑燮一年四季,风尘仆仆地往来于兴化与扬州道上。一个散淡狂放的穷秀才,嘴里整天呼着酒气,骂骂咧咧,把满腹的怨气化作诗词小唱,又将那一幅幅的书画,那些混迹着荆棘的风兰雨竹,胡乱地涂抹在酒家、古庙的粉墙上,甚至是歌伎的衣襟、纱扇上,结果是不但无人欣赏,而且招来嗤笑与呵斥……

“二十年前旧板桥”,同时也是一个尊严的象征与提醒。作为总是被人忽略和嫌厌的微不足道的角色,不得不混迹于那些同样唉声叹气、谩骂不止的老秀才老贡生中间。虽然他的真挚热情与横溢的才华早已为同仁朋友深知,但扬州盐官与盐商们,这些势利而附庸风雅者的态度,决定着一个文人画家的命运和价值。在他们眼里,初出茅庐、名不见经传的板桥郑燮的作品并不值得鉴赏,更不具有收藏的价值。这是令郑燮最感痛心的。那时候,他就像暗夜里的一只萤火虫,自身的光芒并不能引起别人的重视。

但是飞行中的萤火虫,却无意间把自己的光耀带向了四方。二十多年来,从扬州起步的郑燮,他的声望与事业的光耀虽未能穿透扬州的沉沉暗夜,却在他游历所至的杭州、南京、北京……留下了光辉与影响,更有新近赢得的功名,把一切都放大激活了。等到这光耀与反响由京华返回到扬州,便像一道霹雳闪电,一下子就击穿了扬州权贵和财富拥有者的心理屏障。盐商富贾们为之一惊,仿佛大梦初醒,从此对郑燮刮目相看。他的书画仿佛第一次映入那些势利而附庸风雅人士的瞳孔,他们开始贪婪地收藏。这就是世情,郑燮了解也理解这世情,但这一切都来得太迟,对他,对郑家,对更多的他深为同情的挣扎在扬州的穷画家们……

眼下,他新作一幅画:老竹新篁,疾风顽石,印着那枚鲜红的方章:“二十年前旧板桥”。那乖巧的图章,像一抹冷笑,更像一团挥之不去的嘲弄。但无论如何,二十年后的郑燮,他又回来了,他回到兴化、扬州、真州,这条一百九十里长的磨道一样的轨迹上。二十年后,他的艺术与人生又开始了那种充满痛苦也不无欢欣的砥砺与运行。

这次归来扬州,他再也不用去寺庙中安身,而是应邀寓居勺园之中。这也是李鱓的盛意。勺园的主人,如今还在天宁寺西园下院的枝上村卖茶。他是郑燮的知己,也是李鱓的朋友。所以园门上嵌有石刻的李鱓题额,更有郑燮所写的,充满人文情趣的对联:

移花得蝶,买石饶云。

这“勺园”,又称“李氏小园”,凭窗可见曲折长廊与天光莹莹的碧水。廊边的空地上种着十多畦芍药。廊后几间瓦屋,古色古香地躲在翠竹丛中,显得格外偏远而幽静。屋前房后,各种各样的盆景,高高低低地簇拥着。正值秋冬之际,晚菊未谢,梅花倒已急切吐艳。微风里,飘来一阵阵的冷香。到了晚上,郑燮写字或是读书倦了,便抬头发呆。纸窗外面月亮上来,映得满窗竹枝和花影,他呆呆地看着,回味着二十年前的处境,一份流浪者的乡愁油然而生。连他自己也说不清,这是忧伤还是幸福。

为了排解寂寥,他接来了饶氏。有了小夫人的陪伴,寓所有了生气。她年轻天真、心地纯洁又好动的性格,使郑燮枯冷的心中浮现出幸福与满足。连着几天的阴雨,屋里安静多了。他同夫人和梁上的燕子一样,唧唧啾啾依偎在被窝中,重新感到了家的温暖。

竹荫树影,纸窗上渗出一种绿绿的凉意。他们拥在被中,依着床几,喝着小酒吃着点心看书。每每端起酒盅,那一股绵绵浓香,令他陶醉,顿时诗情涌起:

小妇便为客,红袖对金尊……

此时,郑燮的烦忧在酒色的浸泡中化解开来,变得并不那么可怕。

十五

天气终于放晴。一大早,园中的竹丛上空就飞来两只喜鹊,喳喳地叫个不休。到了晌午,郑燮的心情也像那天空一样,透出了阳光。生性活泼的饶氏一边领着侍童准备午餐,嘴里一边还哼着《道情》小唱。她特别喜欢“老书生,白屋中,说黄虞,道古风”那一段。心想,夫君虽是如此地劝说别人,可他自己却是深陷烦恼不能自拔,便时时唱着提醒他。“许多后辈高科中,……一朝势落成春梦,倒不如蓬门僻巷,教几个小小蒙童。”

每逢唱到此处,她便扭头看看夫君。一旁听着的郑燮总免不了苦苦一笑,抑或开怀大笑。此刻,他的笑,却是由衷的释然。饶氏见状,唱得更加起劲。

夫妻二人正高兴间,却听门外传来脚步声。敲门,进来一个人,郑燮一时竟没有认出。只见那人穿着破旧的官服,瘦小、憔悴,满脸的晦气,就像天空的阴霾,在初现的阳光里并未褪尽。

“板桥仁兄,还认识我吗?”

那一口鼻音很重的山东腔,郑燮听得倒是耳熟。难道……但他不敢相信,这个枯瘦干巴的老者,竟会是那个乐天倜傥的才子官人高凤翰。

“俺是高凤翰呀,不认识俺啦!”

郑燮眨巴着眼睛,终于认出了这位落难的老友。

原来,一场官场的纷争,或者说是专制政治下的冤案结束了。难道随着转运使卢见曾官复原职重返扬州,受他举荐而株连的高凤翰也就时来运转?

郑燮欣喜地暗自思忖。卢转运使的冤屈,曾引起人们的愤然不平,也使扬州的艺坛为之冷清萧瑟。三年谪居塞外的岁月,似乎并没有使盐运使本人改变。在扬州人的眼里,他依旧精神矍铄,而且依然那么豁朗达观,那么亲切和蔼。在郑燮看来,他是官员中罕见的清官、才官,也是最能理解读书人与艺术家的一任文官。这位山东德州贵人,恰巧又是郑燮好友高凤翰的乡党,更是郑燮所钦佩的一位长者诗人。转运使的回归,意味着真理的胜利,在扬州引起了极大的震动。郑燮同样是兴奋不已。他的感慨,化为了诗情。四首七律,成为他献给卢兄重返扬州的赠礼。但是,对凤翰的遭遇,那种祸及无辜的冤情,郑燮此刻更有着抑制不住的愤慨。

当初,郑燮和他的艺友们在最艰难的日子,是盐运使卢见曾给了大伙儿鼓励与帮助。他老人家时常举办文士酒会,与书画家、诗人酬答唱和。逢年过节,还举办盛大的游宴和虹桥修禊,千方百计对寓居扬州的艺术人才提携礼遇。也正是由于转运使的赏识与推荐,才使高凤翰这样的文人小吏由安徽县丞,调任为泰州分司。但是,也正因了这份知遇之恩,竟使他无辜地卷进了那场捏造的贪污案和派系倾轧的旋涡中。在狱中,高凤翰受风湿症折磨,右臂痹瘫,但他仍在同命运抗衡,仍在写,仍在画。他顽强地用左臂挥洒,自称“尚左生”。当时正值丁巳,也就是乾隆二年(1737),郑燮滞留京华等候选任之时,高凤翰则受着厄运的摧残,故又自称“丁巳残人”。

如今,这位坚强不屈的残人,就站在自己面前。郑燮一时激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当两人相拥而泣,郑燮轻抚着他那僵硬的残臂,不知不觉两行清泪淌在了脸颊。他此刻的心情真是复杂,连自己也说不清是悲是喜还是愧疚。相比起朋友的遭遇,自己简直就是幸运,可依旧感到焦虑不安,甚至痛苦绝望……他从友人的身上,获得了自信与勇气。

“你的字画可是大有长进呀,板桥老弟。”

显然,高凤翰依然痴迷于水墨丹青。他见到郑燮刚刚作的一幅画,便忘情地俯首赏读。好像早就知道友人要来,郑燮拿出两方上好的章料,当即为他治印:“尚左生”与“丁巳残人”。高凤翰感激不已,当即铺纸要为郑燮即兴作画。只见他伸出左手,捻笔蘸墨,酝酿片刻,潇洒挥笔,写就一幅江南秋景。郑燮惊异地发现,冤狱平反之后,高凤翰人变了,画也变了!他的画,由清丽、秀润转向荒犷苍凉,却又增添了深刻的感悟。瞧那画面上,寒鸦、枯树、荆棘,还有耸立的嶙峋山石,那野冷悠远的意趣与境界,充满了晚秋的凉意与人生的沧桑……

高凤翰出狱,却再也无心做官。这与郑燮更是同病相怜。正如郑燮离京之后把全部心思倾注于笔端,凤翰兄却是嗜石、嗜砚。他收藏了成千的砚台。郑燮的思绪就像他的笔意,总是仪态万方,令人感佩。而高凤翰的性格则像石砚一样厚重,像他自个儿刀下遒劲婉转的砚铭一般耐人寻味。苦难与不幸,对于一个天才艺术家,无异于上帝的关照。郑燮每每望着凤翰,听着那浓浓的山东口音,就想象着他应讯时面对鞭杖,抗辞不屈的刚烈气概,正如那厚重的砚台,不枝不蔓、敦厚笃实和坚定不移的品格。

高凤翰在郑燮的心中,永远是一尊名贵的端砚,一尊满天星的上乘古砚。无价之宝,有情有义的挚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