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板桥笑道:“县衙与外面隔着几尺厚的高墙,阳光和百姓呼吸的鲜活空气吹不进来,衙门里头的官僚腐朽死气也透不出去,这还不把老爷我憋煞?”
人们听得都笑了起来。有人又问:
“老爷,以前的县老爷为啥不嫌憋闷,唯有老爷您嫌憋闷?”
郑板桥仰天大笑道:“以前的县老爷怕是偏爱污浊空气吧!”
围观的百姓又是哄堂大笑,都点头称是。
原来郑燮上任后了解到前任县令同财主富豪、地痞流氓沆瀣一气,整日花天酒地不理政事,却挖空心思敲百姓的竹杠、刮四乡的地皮,弄得怨声载道,民不聊生,更带坏了一方“官风”。他如今在县衙挖洞的真实用意正在于要彻底改换衙门风气。但师爷、六司头目和衙役们并不以为然。更加觉得新来的县老爷太怪!郑燮却是看着他们很不顺眼。
六
是夜,郑燮躺在衙宅床上,耳边听着风吹竹丛的萧萧之声,就好像是听到了民间的疾苦之叹。他的心情就格外的沉重,越发感到了肩负责任的重大,于是也就更加感到整顿官风刻不容缓。可这老虎吃天将从何处下手?俗话说,上梁不正下梁歪,中梁不正倒下来。他决定先从县衙内的官吏开刀。首先得清除县衙的腐败之气。而要清除县衙腐败风气,先要对所有吏员进行一次严格的考察,然后才能做到是非分明、赏罚严明。发现作风恶劣的、民愤大的,打一顿板子,撵出衙门;作风较好的、老实办事的,就奖励表彰重用提拔,如此这般……
郑燮想得是很简单,他做事喜欢复杂问题简单处理,且能想到做到。很快,县衙内一时鸡飞狗跳,很不安宁,几乎有些人人自危。但是效果却很明显,在是非分明、严刑峻法之下,恶风邪气开始下降,正气逐渐上升。以往惯以敷衍塞责、甚至胡作为非的六司开始积极作为,衙门内出现了一股新的气象。
“为彻底改变我们做官的人在老百姓心目中的形象,这整官风还要从为老百姓办实事做起。”
此日升堂,郑燮上来就提出了一个新举措。师爷和六司头目面面相觑,他的许多话,都令他们感到闻所未闻。
“咱们范县城里,最缺的是什么?”
大家还是面面相觑。
“我看最缺的是生气。看着这眼前的一切,死气沉沉,毫无生机。”
“那该怎么办呢?”师爷问。
“咱们得动手栽树,有了树,就有了生气。”
人们这才恍然醒悟。
正值阳春三月,郑县令亲自带领县衙的官吏到城内外荒地上种植了大片的榆树和杏树。有一位懒官当场捣乱,他就下令一位农夫就地执杖,打得那厮连连求饶。百姓围观,无不拍手叫好。从来都是官打民,如今却见民打官。
“郑县令可是咱们自己的官呀!”
人们议论纷纷。消息不胫而走。
城郊大量栽植榆树、杏树,不仅花开宜人,在郑燮看来,这两种树更是救灾的优良乡土树种。灾荒之年,榆钱、杏干就是绝好的充饥之物。在官吏的示范下,城中百姓房前屋后遍植榆杏,春天的范县小城,遍地花开飘香,一片勃勃生机。
郑燮上任不久,胆小怕事的师爷就提醒他说:
“郑老爷,咱们范县是‘城池小妖风大’呀。老爷您光顾了整顿吏治官风,可还没有拜那些土地山神哩。”
郑县令听了不以为然。他心想自己身正不怕影斜!相反,如果同这些欺压百姓的家伙沆瀣一气,那还怎么为民做主呢?所以他上任后,下决心不买这些土豪恶棍、地痞流氓的账。果然,就有人威胁他是兔子的尾巴,久长不了。他一介文弱夫子,却是毫不示弱。为了刹一刹那些土豪劣绅的威风,他主动出击,挥毫写了一副对联公然贴在衙门外:
两袖清风敢碰硬,一身正气能压邪。
横批是:“七品正堂”。那些个坏人见了,一时竟然拿他无法。
好在这看着并不富裕的边地小县,百姓却是十分的可爱,民风格外敦厚淳朴,人们性情直爽,说话还带着些许幽默风趣。这令郑燮十分的喜欢。他很快就同当地百姓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他待在衙门里的时候不多,经常在乡村巡视。
这天,郑燮照例微服出访。他脱去官服,穿起长衫草鞋行走在乡间土路上。眼前到处是庄稼树木,到处是梨花杏花桃花。四野是一片沉静,大白天也听得到鸡鸣狗吠。郑燮下来了解民情,从不带那些手持棍棒的差丁。他只是带着童子一人、衙役一名,背着行囊沿着村道走去,像是外乡的行路人。他一边走,一边还回顾着上任这大半年的作为与政绩……
村子里茅屋土墙,农夫村妇的穿着也是极朴素的,日子自然多是清贫。他走进一个村子,一群孩童老老实实跟在身后看热闹。走进一户人家,好客的农妇立马要他上炕歇着,随即就端上事先烙好的煎饼和大葱要他蘸酱享用。那种憨厚诚挚的态度,使他十分的感动,甚至有种回家的感觉。周围恬静安宁,他甚至感到这与世隔绝的地方就是理想的世外桃源。
“大娘,您老人家高寿?”他问身边坐着的白发老人。老人家耳背,听不懂他的问话。儿媳便说,老人家八十有六。
“全家几口人,几亩地,几头毛驴子?”
女主人一一回答。
“你的丈夫下地干活去了吗?”
女主人突然低头不语,随后哭了起来。这家的男人原来是因为交不起重税,被关进了县大牢。女主人最后咬牙切齿地说:“那些差人实在可恨!”
郑燮听得,默默记在了心中。
又到了一家。只见院子里养了许多鸡鸭,郑燮就问:“这些鸡鸭是自家吃的,还是养来卖钱的?”
一位白发老者摇着头说:“是孝敬那些县衙老爷的。”
“为什么孝敬他们?”
“你不孝敬,人家让你日子没法过。”
老人家无可奈何地说。原来当地有一种风气,就是衙役下乡,随便向老百姓索要东西。如果不给,就会遭难。轻则拳打脚踢,重则借故抓去坐牢。郑燮还是不动声色,默默记在心中。
他这一路上,走村串户,了解到不少平素无法了解的情况。眉头也是越结越大。看来这整顿官风要深入,还得让老百姓参与才行,他想。
七
范县衙门前青砖照壁上的浮雕,照例刻的是形似麒麟而名“贪”的怪兽。这神话传说中的贪婪之兽,据说能吞下大量金银财宝。难怪画面上它的脚下四周尽是财宝,结果却落了个下地狱的可悲下场。照壁所绘之“贪”,据说是明太祖朱元璋首创,主要是警示官员。看来也是形同虚设,官吏们早已是熟视无睹。照壁对面有座牌坊,名曰“宣化坊”,是知县每月初一、十五宣讲圣谕、教化百姓的地方。再往里就是高大威风的大衙门。面阔三大间,明间为过道,东梢间的前半间置一面大鼓,名曰“喊冤鼓”,百姓可以击鼓鸣冤;西梢间的前半间立有两通石碑,上面刻有“诬告加三等,越诉笞五十”的字样,是对百姓约法,更增加了县衙的威严。老百姓心目中,县衙大堂即是官府的门面,又是阎罗殿一样的森严之地。
郑燮上任之后,还发现一个奇怪现象:范县衙门虽修得高墙大院十分排场,可大堂之上却是冷冷清清。真是“无事不升堂,升堂亦无事”。知县的公案上也是空空如也,无一积卷。他起初三五日还以为是无案可审,于是随兴吟诗作画,邀友饮酒。恰逢名士程振凡到访。这位著名的篆刻家同时精通天文、勾股、篆籀之学,可谓饱学之士,郑燮甚为敬重。二人本江苏老乡,他乡相见,深感亲切。宴饮交谈,甚是投机。
恰逢桌上兰花盛开。振凡喜之,一再赞誉。郑燮心领神会,便即席作《竹兰图》赠之,并题诗曰:
知君本是素心人,画得幽兰为写真。他日江南投老去,竹篱茅舍是芳邻。
程振凡感激不已,即席依韵称谢曰:
“仆本江干落拓人,金陵投契信天真。何当九畹传湘管,丽句清辞许结邻。”程老先生视郑燮所赠丹青为珍宝。此后每每示友,皆赞为珍品。先后有允禧、朱文震、顾元揆、陆恢等人题识,成为传世精品。
郑燮上任,整肃官吏,衙役们表面上都不敢怠慢,过了半年,大有政通人和的太平迹象。又适逢风调雨顺,郑老爷的心里十分乐观。遂忙里偷闲,读书会友,寄情书画,吟诗填词,其乐融融。但是他毕竟是一个灵动之人,在其位得谋其政。特别对于衙门内外发生的事情格外的敏感。他渐渐觉得气氛有些不大对劲儿,便暗中留心观察、仔细打探,这才发现问题可是严重。县衙的衙墙上虽然掏了不少窟窿,投进了几缕阳光,但衙墙之内依旧还是呆滞如一潭死水。外面真实的民情仍然无法透入。关在衙内的各司人等虽然不像从前那样公然打牌聊天、喝酒逗乐,而衙门之外、城乡之内,老百姓的生计与死活,大小官吏们既不知情,也漠不关心。于是他再也没心思写字作画了,一日早朝升堂,他突然惊堂木一拍,当堂发问:
“你们知道老百姓春荒时节锅里都煮些什么,碗里都盛些什么?”
大伙儿惊得面面相觑。谁也答不上来。他又问:
“你们知道这范县城里有多少泼皮流氓,乡下有多少豪强恶霸?”
大伙儿更是面面相觑。
“你们都听清了,上至师爷下至六司主事和衙役,你们谁说得清,这老百姓是真无案子,还是已经无心报案?”
大家面面相觑。他抬高了嗓门又问。
“这可真是,‘县门一尺情犹隔,况是君门隔紫宸。’呀,你们一个个拿着朝廷的俸禄,吃着百姓的鸡鸭米面,却整天在这衙门中闲待着,难道不感到羞愧?”
大伙儿个个缩头不语。郑燮气恼无奈,一时又没良方,只好宣布散堂。
此日,郑燮脱了官服穿起青衫,徒步来到街市上转悠,发现叫花子不少,打架生事看热闹者不少。还听到几位老者在街角拉话:
“你到衙门里告状,击鼓鸣冤有什么用,无非自找苦头。”
“你说有冤?有冤嚼碎了往肚子里咽。”
“唉,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无钱别进来!”
这话从前郑燮也听过,可今日听来就像百姓打在自己的老脸上。回到衙宅他思来想去,决定立即升堂。人到齐了,郑老爷却一言不发,随即当堂挥笔疾书一副对联,上联是:黑漆衙门八字开;下联是:有钱无理莫进来。横批是:勤政爱民。
这是什么意思?堂下一阵唏嘘。
“衙役,把这副对子,给老爷我贴到衙门外面去。”
“这……”师爷显出为难,正要发话。
“贴出去!”
这一回郑老爷显得有些动气。衙役只好遵命。
接下来新任老爷又挥笔写出一张告示:
“本官日夜受理状子,件件定秉公处理!”云云。
遂也着人张贴到衙墙外面。除了对联和告示,郑老爷的本次训示就只一句话:
“各位都听清了,从此后,要大开衙门迎候百姓!”
他的“出格”言行,使众人很不理解。
“这不是自找麻烦吗!”可老百姓却高兴了,都说新上任的郑老爷“只讲公道,不要银子”。
“冷衙门”热闹开来。范县城乡的老百姓,不禁奔走相告,拍手称快。当然也有人将信将疑。连师爷都认为新来的郑老爷是想标新立异、说大话。
“哼,范县刁民历来好诉讼,全县官司积案那么多,你郑老爷就是有三头六臂,能处理完吗!”
老百姓可不这么认为。那些过去白花了银子的、受冤蒙屈的、官司久拖不判的、黑白颠倒错判的,等等,都纷纷来到衙门上诉。一时间来递状子、击鼓喊冤叫屈的、跪求催办积案的络绎不绝。从前冷清的衙门里一下子热闹起来。无所事事的官吏们也都真正忙活起来。郑老爷更是忙得连吃饭睡觉的工夫也没有了。他自己成了“工作狂”,师爷、各司头目和衙役们也都跟着忙得团团转。
八
眼看汛期将至,这可是范县最难熬的日子,弄得不好,泛滥的黄河水又要淹城。郑燮开始动员修筑河堤。上面申请来的资金远远不够,他就说服有钱人捐款。给予人家的奖品,就是他自己的书法和画作。因此募来不少资金。终于把城墙修了起来。
入夏,田野里落了几场透雨。此日,雨过天晴,空气与泥土都是潮乎乎的。几只布谷鸟在飞翔中有节奏地鸣叫。郑燮穿着布衫、麻鞋,脑后拖着细长的辫子到乡间去巡视。眼下,他还牵着一头毛驴子,背着褡裢像个赶集的老者。身边木讷的童子,倒好像是他的儿子。
随着整顿官风深入,郑老爷更加意识到深入田间村舍了解民情,探访农桑之事紧要。“要知朝中事,且问乡里人嘛。”随从小吏打个写有“板桥”二字的灯笼前导,见了百姓在院中乘凉,他就停下来拉家常、话桑麻。他在此后写的《范县诗》中,对当地的各项生产活动与民情风俗都做了详细描述,甚至还充满好奇地开列出当地生产的各种土特产品,就是得益于此。
眼下,他一边行路,一边还摇头晃脑地吟诗哩:
借问民苦疾,老人不识官,扶杖拜且泣,官差分所应,吏扰竟何极……
如果没有亲身的体验,这样的诗句怎么想得出来?如此不久,郑板桥就把范县四乡十八村转了个遍,对民间的大情小事也知之八九不离十了,查出许多从官吏们口中无法听来的“官风”问题。
“各位老爷,你们都听着,我有个话题,想考考各位。”
此日在大堂之上,郑燮突然讲道。各位又是面面相觑。心想这位下了几日乡的县老爷,不知又发现了什么问题。
“假设县衙里一些官吏和衙役每逢年节,都要依权到老百姓那里索要酒肉食物,甚至动手抢夺。你们说该怎么办?”
大家一听自然明白,当然又是缩头不语。
“你们知道老百姓是怎么数落这些官吏的?”
大伙惊愕地仰起头。
“你们如此贪婪无道,想过没有,你们一带头,乡村那些保甲头目,敲诈勒索、鱼肉百姓就更是肆无忌惮。你们知道不知道?”
六司头目和衙役们个个吓得心惊肉跳。心中都琢磨着,老爷是不是在说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