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糊涂百年:郑板桥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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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沉浮(8)

“藏帖千本如屋高。摩挲寝食四十载,镕铸昔哲神嚣嚣……”如此深厚学养,与郑燮志趣相投。恃才倨傲,目中无人,二人却相见恨晚。他们在一起,仿佛有说不完的话。每每酒酣挥毫,总是酣畅淋漓,尽兴而甚欢。在郑燮看来,音布酒后狂草,笔圆墨润腕肘活络,如同龙飞凤舞,更似巧匠运斤,收放有度,悠然自得,怪变无常,却又是法度极严。真所谓“云垂海立露蛟蜃,巨石大木趋波涛”,那种桀骜不驯、出神入化的神态,令人感佩不已。倘若收心静气,书写楷书,则笔下又是一番境界了:“楷法端庄杂流丽,九华春殿金环摇。”令人屏息静气,叹曰天工。音布如此绝技,却不被世俗待见,原因乃是在于脱俗。“欻然却立更呼酒,纸上余力犹腾跳。”一时间“长安城中贵介子,高车大马行相邀。”他却不识抬举,只是大笑回绝。宁为和尚道士义书,也不向达官贵人卖字。葛衣竹杖,逍遥固然逍遥……郑燮离开京城总是挂念,时常打探他的消息。

此日,郑燮在范县县署前面的树阴下闲步,偶遇一卖字者。他破衣烂衫,满脸憔悴,像是许多日子没吃饱饭。脚下一双军靴表明是个退伍的军人。谈话中意外得知这老兵不但与音布同营,竟然还是挚友门人。于是就把他请至县衙书斋,方知音布已逝,凄惨结局令人难以置信。

郑燮眼前,呈现一个老迈无依的音布。他的眼睛被泪水模糊了,那孤独萧索……随即发而为诗:

柳板棺材盖破祛,纸钱萧淡挂輀车。森罗未是无情地,或恐知人就索书。

从此人世间就少了一个书法家,甚至不曾留下什么作品的大书法家。郑燮的这首绝句,就成了对这位奇才人物唯一的纪念。郑燮的痛苦更在于,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不能为奇人留下立锥之地。他仿佛看见,一具瘦小的尸身上,只盖着一片破烂的袍衫。一口单薄的柳木棺材,在灵车上摇摇晃晃。没有孝子,更没有哭声相伴。车边稀稀拉拉悬挂着几串随风飘动的纸钱。几个衰弱的老兵,默默地跟在灵车后面。路上观看的人们指指戳戳,说是那个给钱不要的酒疯子,终于去了阎罗殿……如此悲伤地想象着,那孤零零的灵车,即消失在荒烟冷雾弥漫着的乱坟岗上。一代奇才,就这样在孤独寂寞中悄然消逝,如同天空中一抹闲云随风飘逝。

比起冷酷、偏私、狭窄的人世,森罗世界未必就是无情之地,未必会更阴森、更冷酷、更恐怖。郑燮希望音布能在那里得到尊敬,得到安息。他心中想着音布,难道不是也在为自己着想吗。在郑燮看来,他自己也就是一个活着的音布,只不过处境的形式有所不同罢了。他感到了深深的悲哀,满肚子的不平与委屈顿时涌上心头……他禁不住放声痛哭。这使得那述说着往事的老兵,也忍不住掩面哽咽。

音布,号闻远,这个出生于山海关外长白山的穷秀才,常人眼中,不过只是一个穷困不堪、终日半醉半醒的落魄书生。但他自己却是腰杆直挺着,时不时地还要唾骂那些庸俗小人,那些把家世与科甲整天挂在嘴上和那些不仁不义的富家子弟、浅薄得意之人。这又是一种士子的类型:愤慨、酗酒、无休止的谩骂,内心越来越孤傲而忧郁。在浊浪滔天的河流中,如同一条原本要扬帆远航的船子,最终却搁浅在岸边。郑燮初次见到音布的时候,他是那样的孤独与愤慨,可谓气急败坏,只能以酒浇愁。人过中年,非但没有事途上的进展,反而被学使剥夺了儒巾,流落为一介军中骑卒,命运的不济可见一斑。但在骑兵营中,他却意外地受到了军士们的尊敬。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大伙儿尊重他的耿介品格和渊博学识,崇拜他的书法,也就乐于把他当成一个先生来服侍。时常会把大碗的酒、肉摆在他的面前。音布每每见得,总是哈哈大笑着欣然受用。那种豪爽与悲切,令人动容。那一刻,在军士们眼中,他成了神仙。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大声地毫无顾忌地说笑。

“哈哈,弟兄们,快拿笔墨纸砚来!”

待到酒足饭饱,他便向兵士们索要文房四宝,随即挽起衣袖,奋笔挥洒。

酒后的音布,落笔更加果敢、速疾,思维也是出奇的敏捷、灵锐。笔锋在宣纸上飞舞,形成翻江倒海的气势,留下令人惊异的书法作品。他写完了一幅,又写一幅。每写完一幅,兵士们便一哄而上地争抢。半醉半醒的音布就陶醉在得意之中。既然军士们喜欢,那他就再写。直到墨干纸尽,他才打着鼾声昏昏睡去。

在老兵的回忆和郑燮的记忆中,音布就是这样一位慷慨豪爽、不拘小节而更是才气横溢的大书法家。然而书坛之上,却并无人知晓。他的字,乍一瞧似乎少有法度,仔细端详便可见得欧、柳的庄重与颜真卿的伟岸与霸气了。是刚与柔、劲与润两种风格的融合统一。尤其他的草书,更如龙怒鱼腾一般,表现出强烈的自由天趣和深厚的书法功力。

“板桥仁兄,请了!”

当他与郑燮对饮之时,总是显出无比的欢乐。他频频双手捧起酒盅提议共饮。深情使他变得少见的温文尔雅、意态静重。他一边喝酒,一边还不住地评论着书坛人物与政坛事件。此刻,他对人物的评论也是十分的审慎中肯。郑燮感受到的,是一个智慧而理性的大学问家的风采。他简直不相信音布是酗酒成癖的狂人。心想他的外在的疯癫轻狂,只是在宣泄对现实的不满和心中的愤懑。他是一个天才,天才的个性岂能与常人雷同?五岳之外,别有奇峰,岂可用一般的尺度衡量之……可是眼下,这样的一个天才竟然默默地消失了,如同一颗流星由天空悄然划过,竟然无人知晓!这是多么大的悲哀。原希望靠他来扭转书坛的媚俗之风哩,可惜再也看不到他狂饮之后奋笔疾书了!郑燮心中的悲伤无法排解,几乎彻夜难眠。他于悲愤之中,又吟出了《音布》这首长达四十八行的长诗来哀悼他的这位特殊的朋友。他希望音布的事迹及其遭遇,能够永远流传下去。以后的事实果然如此。

二十

郑燮微服走在范县街市上。他看到许多人围着一个盲人听唱曲儿,那声音虽是沙哑,却显得十分的富有音韵的节奏和趣味。郑燮好奇地听了一阵。等到一曲歌了,便与之攀谈起来。他才得知那盲人名叫陈孟周。两人竟然很谈得来,甚至还探讨起了有关诗词的话题。陈孟周恳切地求教有关填词的方式。郑燮讲着,还为他吟诵了李白的《菩萨蛮》和《忆秦娥》,并为他分析这两首词的体裁、音调和平仄。事情仿佛就这样偶然地过去了。但几天之后,郑燮又在那个街市的墙角里见到了陈孟周,并意外地听到他在吟诵他自己新填的词,当即为那词的奇特意境与音韵的娴熟震动。那首词也是《忆秦娥》:

“……何时了,有缘不若无缘好。无缘好,怎生禁得多情自小。重逢那觅回生草,相思未创招魂稿。招魂稿,月虽无恨,天何不老!”

陈孟周吟诵完了,瞪起无神的盲目对着天空沉醉遐想。郑燮惊异地呆立着,内心的震撼久久难以平静。他怎么也不能相信,一个盲人,前几天还向自己讨教填词的常识,突然就谱出了如此美妙动人的词来。那内心的细腻婉约,如同幽怨的闺秀一般,又如同天然的流泉清澈纯美。那词句,被他那真挚而又苍凉的嗓音吟诵出来,简直就像是杜鹃啼血,又如猿呼虎啸,更像是雷鸣电闪般地令人心弦震颤。

他完全陶醉了!却突然又感到了自己的无能和惭愧,感到了自己以往词句的枯燥和苍白无力。也说不清是文人的虚荣还是士子的自尊,使得他一时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他起初迷惑着,此后又冷静地思索,重新领悟着诗词创作的真谛。他反复地叩问自己,好的诗词,到底是千锤百炼的结晶,还只是妙手采摘的自然奇葩?他想到自己的创作,一阕词的诞生总是那样的艰难,就像婴儿在母腹的形成与成长,从混沌之中逐渐地显现出胚胎,然后又艰难而令人担忧地长成。常常为了一个字,或一处适当的韵脚而苦思冥想、反复推敲斟酌。原来文学的创作,对于愚人和天才,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呀!郑燮思虑着,自己究竟是愚人还是天才?

这就是郑燮,一个心性十分要强的人。经历过痛苦的磨难,甚至愤懑地亲手焚烧了自己新近创作的词稿,但是即便如此,他仍然没有从痛苦与自卑中解脱出来。他不是那种盲目乐观、一味自信和沾沾自喜的人。他的自信甚至自负是要建立在真正实力的基础上。当他的自信受到挑战之时,他感到了痛苦万分。眼下他正在淮安舟中,苦闷难耐之时,就研墨展纸给墨弟写信,诉说自己的烦恼。同时也为自己发现了天才的词人而感到庆幸。

平生乐于发掘他人之好,无论一才一技一行一言之美,皆当尽数称道。

郑燮感到了精神的释然。他对自己客观冷静的剖析感到满意,这也是他的胸襟宽广所致。于是对于盲人陈孟周奇迹般的创作才华,他便逢人即夸,甚至亲自讲解他的词作风情要义,多日乐此不疲。

一个盲词人的突然涌现,竟使得郑燮心中产生如许大的波澜!况且他的诗词,当时在文坛早已有了极高的声誉和定评。人们公认他是词好于诗,而诗也是出类拔萃。但一经同默默无闻的陈孟周相比,竟然就成了当焚的废纸。郑燮一时的看法是否有些偏激?我们姑且不论,仅就他对于艺术的态度,对于诗词质量的神圣感而言,却是显而易见的。只可惜了那些个被付之一炬的词稿,其中肯定不乏佳妙之作。而盲人陈孟周的那一首《忆秦娥》,其实也并不一定就像郑燮自己认为的那样高不可攀。

乾隆十年(1745)四月,传来不幸的消息:军机大臣,也是郑燮敬重的老师鄂尔泰逝世。郑燮感到无比的悲伤,陷入了深深的怀念。这位和蔼可亲的满族高官贵族,在他的心目中却是精明而仁厚的名士大儒。他是满人,但却是郑燮心中为数不多的真正能打破民族隔阂的一位胸襟宽广的当朝重臣。他不论满汉还是别的少数民族,唯以德能衡量,皆能礼遇敬待,且能公正地提拔使用。他的这种客观与宽容,不仅在外放主政中赢得了非同寻常的政绩与政声,更在读书人中树立了威望,深得雍正皇帝的赏识重用。他平日言谈,操着一口标准的京腔京韵,语调悦耳,语气温和而铿锵。他仪表堂堂,器宇轩昂,宽阔方正的额头,高挺正直的鼻梁,再配上面颊上那几缕浓密的美髯,令人感到一种无声的威严与亲切。在郑燮的印象中,当他沉默端坐之时,他那安详清澈的目光总是透着智慧与庄重刚毅,显出国栋名臣的博雅风范。这就是这位达官重臣在郑燮心中的深刻印象。也是眼下怀念他老人家时,眼前浮现出的清晰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