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得子,人生幸事。堂弟墨儿闻讯,急忙来到范县庆贺。墨儿此时也已成家。郑燮心中充满了欢乐。显然,婚后的生活,增进了他的人生体验,也使他身体强健了许多。在郑燮眼里,堂弟的性格,虽然还是那么沉默内向,但是看起来较以前成熟开朗多了。眼下家中一切事务,全凭他奔波操持。
“哥,嫂子,尝尝这个。”
他带来了家乡的藕糕与荞麦饼。美食唤起许多儿时的往事,郑燮兴奋地问长问短,嘴里嚼着家乡的点心,打探着旧友与同窗的消息。
“乡邻、族人们的日子,过得如何?有没有人还饿肚子?”
“唉,依旧还是几家欢乐几家愁呀。啥时不是这样?”
墨弟的情绪,开始又有些低落。郑燮就不再说话,开始想象着人们的清苦日子。“飘蓬几载困青毡,忽忽村居又一年……”他也回忆着自己那教书匠的艰苦日子。他能真切地想象出家乡和乡亲们的处境。
在塘边田野,在奇特的垛田中,在弯弯曲曲的溪流河畔,人们依然靠着耕耘收获、捕捞鱼虾、作务莲藕或撑船拉纤来糊口度日。一年的辛苦与血汗,只换得些粃糠与麦粥。一锅荞麦饼、一碗蕴藻和菱角汤,已经是难得的美味,足使挤在破屋子里的几代人笑逐颜开,引起小儿女们一番争夺和欢闹。郑燮想象着,紧紧地皱起了眉头。他不知道号称鱼米之乡的富饶之地,又没有战争和大的灾害,何以就衰败到了如此的地步。
“墨弟,这些银子你带回去吧。”
堂弟有些愕然。
“这是我这几年积蓄的俸银。这一份是给你的。”郑燮指着一个小的囊袋。遂又拿出一个大的囊袋说,“这是分给族人和乡邻们的。”
“分给族人和乡邻们的?!那么多人怎么分?”墨弟有些惊异。
“你听着,你大伯去世时,我们无地埋葬,就不得不把他老人家和我母亲合葬于族人公墓之中。以后我中了进士,又平安地做了这几年安生官,过着不愁吃穿的日子。这都是沾了族人墓地的风水之光,占了大家伙儿的福分。如今,我们的日子好过了,我们不能眼瞅族人的贫苦而不助呀。”
堂弟点头答应着。郑燮的用心同时也在于此,他是故意给堂弟和妻子儿女灌输一种博爱的精神,养成仁厚的品德,也就是他所坚信笃行的儒家的“恕”道。
“记着,凡是宗族、亲友、我的同窗砚友,还有近邻,都要好言慰问,按亲疏关系挨家逐户造册逐户分俸,务必金尽为止。对族中的流浪孤儿,也要设法访求抚慰……”
起初有些惊愕不解的堂弟墨儿,此刻被堂哥的善心深深感动了。他不住地点头答应,眼前的堂哥顿时又高大了许多。
十七
《诗钞》与《词钞》编辑日久,但却秘不示人,而是一再地锤炼修改,一再地精选删除。毫不吝惜地去掉那些轻率、粗糙、重复及迎和世俗的应景酬答之作。一个貌似放荡不羁、狂狷恣肆的文人,却对自己的作品要求十分的苛刻。他是要把真正能够反映自己内心真情与美意的佳作留给后人。
夜深人静,郑燮照例面对青灯开始案头工作。多少个不眠的夜晚,诗人就像勤勉而不知疲倦的农夫在垛田中躬耕,像耐心十足的渔夫在溪流中撒网。他目光敏锐,屏声敛气,在可喜的收获中,精心选择着无愧于自己和时光的最经典的成果,就像在选定那可以传播的种子。
诗词是什么?在反复地咀嚼着自己诗词的时刻,他不止一次地扪心自问。它们就是生命的留痕,像露珠似彩虹,如足迹似留影,更像是一个生命留给大地的种子。诗人就是蜗牛,在痛苦与欢乐中,要把艰难行进的足迹留下来,把一个真实的生命的存在与成长的轨迹留下来,也就是把时代与命运的苦乐留下来,把自己周遭的人群,包括所有人间的苦与乐、喜与悲、呻吟与呐喊统统原本地留下来……诗人郑燮,他把编辑筛选自己的诗词作品,看得多么的神圣呀!
在这精心甚至苛刻的选择中,郑燮无意之间,表现了自己书法的独特与精湛。俊秀的楷书、飘逸的行书与间或出现的狂放不羁的草书,渐渐地便自然形成了他那遒劲奔放、如兰似竹的六分半书。正因为不经意中的书写,这才更显出书家自由奔放的精彩。
“郑先生,您这可是书法精品呀!”
精通雕刻的门人司徒文膏看到他的手稿惊叹不已。
郑燮笑着说:“如果觉得还行,就请用心刻写,好生印刷成册,分送诸友。”
司徒文膏欣然应诺。遂以高妙的雕技完成使命。从此,郑燮的诗、词、小唱及书法艺术,便得以完美面世。这显然是他人生的一件大事、一桩乐事。精心地谋划、设计、商讨,力求刻印成精品。
“我考虑了,《诗钞》之前,刻上慎郡王允禧的这一首题诗。”郑燮特意叮嘱。
司徒文膏会意地点头。遂痴情地诵读道:
“高人妙义不求解,充肠朽腐同鱼蟹。此情今古谁复知,疏凿混沌惊真宰。振枯伐萌陈厥粗,浸淫渔畋无不无。按拍遥传月殿曲,走盘乱泻蛟宫珠。十载相知皆道路,夜深把卷吟秋屋。明眸不识鸟雌雄,妄与盲人辨乌鹄。”
“妙哉,妙哉!”司徒文膏连声称赞,“知君者莫过于慎郡王也!写尽了对先生的知遇与敬仰,可谓高人妙义。”
郑燮听得,禁不住一时愕然。他未曾料到,一个只是善于雕版的刻工,竟然有如此的目力。他自己也不由得再度沉浸在那迷人的意境之中。想象着那黄叶飘落的深秋时节,在那遥远的北方,繁华锦绣的京城王府中,慎郡王秉烛独坐,夜读苦思,欣然发出的惊人感叹……
于是他在《后刻诗序》中写道:
古人以文章经世,吾辈所为,风月花酒而已。逐光景,慕颜色,嗟困穷,伤老人,虽刳形去皮,搜精抉髓,不过一骚坛词客耳,何与于社稷生民之计,三百篇之旨哉!
这里绝非是诗人的自谦,而是思想家郑燮的文学主张与经世之言。看得出他是典型的一个有思想的大儒。他重视《诗三百篇》的宗旨和优良的传统,他重视古人所赋予诗歌的社会责任与历史使命。郑燮的文学观与艺术观更接近于杜甫,同时又不排除李白。他的创作成就,似乎又要与李杜一比高下。现实主义的内涵与浪漫主义的色彩往往增添了作品的分量光泽。
郑燮的小唱——十首《道情》,始作于雍正七年(1729),是由京城南归之后。经历十四年的锤炼,千百次的修改,可谓是千锤百炼。终于在他到达范县任职的第二年完成。然后也是从司徒文膏的刻刀下面,从酒肆茶楼少女招哥的口中、起林上人的檀板声中,流传于扬州,响彻了北京。流浪乞儿在唱,樵夫道士在唱,诗人墨客在唱,王侯卿相也同样于茶余酒后,在带有几分世事无常的感伤气氛下吟唱不已。如此郑燮的名字,也就广泛地流传。
“老渔翁,一钓竿……”
明眸红唇,清纯的嗓音和那带着浅笑的面容与柔美手势,霎时间把你的心思诱入一个远离红尘,超然闲适而静虚淡泊的境地。在那理想的画图之中,听曲儿的你就是那个渔翁,就是那俯瞰红尘的草根哲人。你开始伴着那闲适的歌唱,环顾周遭,检点反思各自所扮演的世象,反省这世俗人生……一曲完了,如沐清泉,如饮甘露,顿时神清气爽而发出深刻清醒的感慨。
“我如今也谱得《道情》十首,无非唤醒痴聋,消除烦恼。每到山青水绿之处,聊以自遣自歌;若遇争名夺利之场,正好觉人觉世……”
眼下在寂静的衙宅中,当郑燮捧着一本散发墨香的诗集,读着其中一首,他就沉浸在那淡定高远的意境中。这就是诗人的超然,就是读书人的优越。当生活的重压袭来,保护他们的最后一道防线,就唯有精神的力量,超然物外的淡然与释然,是精神上永远的慰藉。
十五娉婷娇可怜,怜渠尚少四三年。宦囊萧瑟音书薄,略寄招哥买粉钱。
这一首《寄招哥》,在别人看来,显得有些轻薄,甚至莫名其妙。但这正是郑燮作为一个文人才子的瞬间真情,是他的骨子里与众不同的嗜好。他喜欢年轻美貌的姑娘,同时青睐英俊潇洒的童子。特别是上了年岁,更喜欢俊男的妩媚动人。他对此向来是毫不掩饰,也不怕招来非议。人生在世,难得有一点儿与众不同的痴迷。
十八
当《道情》唱响,儿子也降生了,真是双喜临门。郑燮的心中再度充满欢乐。此时他的情绪,出现了预想不到的一个高潮。但是他却再也不会像少年时那样的喜形于色。还是一脸的严肃,一身的沉稳。照例每日背着双手低头走在衙门内外,走在街市乡间,没有人看得出他郑老爷的得意与失意。唯独他自己的心中,感到了些许的轻松愉快。当他在书房中独处,他曾经忍不住咧嘴嘿嘿地笑出声。嘴里的道情小唱也变了另一种味道。当他看着可怜的饶氏抱着婴儿逗弄,他也是喜得合不拢嘴。但是他还是保持着平静的外表。他的这一把年龄,已经令他无法像年轻人一样的轻狂。连同与饶氏亲热,也没了早年的贪婪与激情。甚至感到是一种不得不承受的负担与责任。
兴奋之余,他开始梳理反思人生。开始把自己生命中重要的历程与感悟提炼设计成印章。有的亲手篆刻,有的请好友高凤翰或沈凡民刻制。也有的是朱文震执刀。沈凡民与朱文震,都是篆刻大家,二人刀法相像,皆是郑燮所爱。
“康熙秀才 雍正举人 乾隆进士”
“俗吏”
“七品官耳”
大小数百枚印章,分门别类地装在不同的红木函中,成了一笔财富。书画作品是“龙”,印章堪称是“睛”。画龙点睛,必不可少。他每每完成了一幅作品,仔细地挑选印章,是难得的一种享受。每一颗印章背后,都有一段故事,一道人生的烙印。
就说这“二十年前旧板桥”,包含几多凄凉,又有多大愤慨?“七品官耳”这一方闲章,悲乎喜乎?道尽了人间冷暖与世态炎凉。而这一方“俗吏”,则仿佛是他内心深处发出的一声长长的叹息。虚名、地位,就像一种标签,人生就变得如同一件商品。只要有了一点儿哪怕是牵强附会的名堂,也会使得原本并不可爱的你变出几分“可爱”,原本并不重要的东西,突然变得“重要”,原本并无价值的作为变得“价值”昂贵,原本销路不畅的玩意儿变得突然紧俏……这就是社会,世俗社会的眼睛,看待一切的标准。在这里,人才,竟像莽原中的百草,天地雨露营养了它,最终也埋没了它。令其生根发芽,又任其自生自灭。其实,每一株草,每一种生发的生命,都是天才,天生之才。然而,老天的公平遇上了人世的不公。无奈之下,能有多少生命,又有多少花儿草儿,充分地显现了它的个性灿烂与生命芬芳?于是,所有的原本都可以永恒的生命,竟都如天空的流星一般,在无人知晓间悄然划过,悄然消失……
当一个官员的心情被艺术家代替,当一个艺术家的思考进入了哲学的层面,就变得漫无边际、深刻无比,甚至神秘莫测……精神的痛苦也就随之而加重。
漫无边际的思考,常常使郑燮陷入茫然的痛苦之中。这就是文人的痛痒,更属于天才人物的专利。他渴望自己的艺术能够被世人接受,能够流传久远,但是他又担心这一切变成现实。他就在这样的矛盾之中,感到了痛苦,甚至绝望。他感到了自己痛苦的深渊是深不可测的呀。
如此这般,他便对那些在命运的摆布之下,依然落魄着的人们,那些在人们的妒忌与毁谤之中,照例饱受摧残的灵魂,还有那原本是要洁身自好的君子,那些不求闻达而只求无愧于良知的仁厚之士,充满了同情与莫名其妙的歉疚。这样的念头和胸襟,使得他再也不能安于自个儿的平静生活了。他决意,要用自己在文学和艺术上的地位和影响力,利用自己已经被世间认可的所谓出类拔萃的天才的成就,来帮扶和拯救苦难中挣扎的灵魂:那些个个都是身怀绝技,但又不为世人所认可所推崇的人们。于是他用目光扫视文坛,精心地遴选对象。经过一番认真地选择,别出心裁地创作了二十一首七言绝句。每一首诗,集中反映一个人的遭遇、风骨和其独特的艺术造诣。在每一首诗的前面,郑燮还特意简介这些穷困落拓之士的籍贯、字号、名位及学术渊源。
他首先想到的是高凤翰,还有旗人画家图牧山,想到了同乡落拓的大才子李鱓,还有隐居庙宇之中的莲峰诗僧,那不为人知的指画家傅雯、刻竹大师潘西凤、德州进士孙我山、七闽大画师黄慎,还有画芦雁的高手边寿民、辽东世胄李锴,更有以八股文见长的郭沅、奇人中的奇人音布……
凡大人先生,载之国书,传之左右史。而星散落拓之辈,名位不高,各怀绝艺,深恐失传,故以二十八字标其梗概……
在郑燮的笔下,每一首诗都是一个人物的传记,且不是外传,而是文学的正传。虽然文字不多,寥寥几十个字,但是真正做到了言简意赅。那简约生动的笔触,那庄严凝重的神情,那胸中惊雷般的惊惧与悲凉……
十九
郑燮的心目中,音布是奇人中之奇人。彼此相识于京城。一个丑陋年迈的骑兵,却备受骑卒敬爱。他不光是酒仙,更是大书法家。自幼痴迷书法,遍临古帖,书风严谨而又豪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