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糊涂百年:郑板桥传
4722600000039

第39章 沉浮(6)

十四

妻子郭氏远在兴化老家操持着家务,随时都在孤独地企盼着为官的丈夫归来合欢。但是郑燮似乎并未在意她的这一份苦心。他的诗词中,很少留下思妻的印痕。这也是男人的平常心态,很难说是不是忘恩负义。偶尔之间,他也会想到她的辛苦与不易,但那只是淡淡的一念,随后便不曾出现。这里有年轻的小妾,伴随在他的身旁,为他的生活点染出多彩的颜色。政务暇余,还有那几个聪明伶俐的童子,为他牵驴、沏茶、铺纸研墨,排遣烦闷,逗他欢笑。偶然的饮宴或应酬中,他仍是会把目光投向那些歌伎舞娘,好色与心猿意马,这也是积习难改。但是,在这一切喧嚣闹腾、灯红酒绿与七情六欲的官场生活的间隙,他仍然感到一丝的空落与不安,那就是不忘对故仆的怀念。小王凤的影子,时刻会出现在他的眼前。这就是人性,得到多少也是不会满足的,一旦失去,却会时时惦记。

他小心保存着王凤的一枚青田石图章,那种温润宜人的石质常常令他想到这个朝夕相处的可爱的小伙伴。眼下,这枚他治好送给王凤抄书习字用的印章,成了他们相处日子的全部的留念。三年来,他一直将它包好了揣在自己贴心的衣袋中。想他的时候,就掏出攥在手心把玩。那种温润的感觉,仿佛他的笑容和他那清晰柔和的语气又回来了。

是王凤陪伴着自己读书温课,准备科考。倘若他还活着,那该多好啊。他会陪着自己来范县赴任,陪自己谈话解闷,品茶赏花,整理文案,收藏诗稿,洗笔磨墨,服侍衣食起居,还有……但是,老天妒忌,他和王凤都没有这等福分。

仪仗、锣声、喝道声、嘈杂的脚步声……迎接钦差并陪同出巡的队列在城中狭窄的街道上缓缓地行进。

眼前一张熟悉亲切的脸庞一闪,郑燮突然感到一阵惊异的恍惚——那分明就是童仆王凤呀!他急忙掀起轿帘,探出身子瞭望,这才看见一张小皂隶的脸,那消瘦敏捷的身影,继续在锣声中和其他的皂隶们一道吆喝着行走。他只是偶然地转过头来。郑燮失望地摇头叹息。他记不得这是陪同钦差大人出巡,更忘了处理了一天的公务,他甚至于记不清这天出巡的目的地是何处,连天上下雨都浑然不知。

秋雨,连绵不断,淅淅沥沥。衙宅的夜,就显得更加的寂寞沉闷。温柔的小妾依旧陪伴在身旁。但是郑燮心中王凤的影子依然挥之不去。整个书斋都显得冷冷清清,像他的心绪一样阴暗而空落。

“老爷,您喝碗小米粥吧,医生说暖胃解渴。晚饭又是没吃。”饶氏轻声地埋怨说,怯怯地望着他的脸。她发现老爷的眼睛近日总是直直的,像是被什么物件吸引着。

郑燮默默地接过粥碗,失神地放在眼前的茶几上。眼睛又盯着手中的书。

他想用读书来转移注意力。可灯光下眼前仍然是白天闪现的白皙脸庞。他索性闭上眼睛,想再现那一刻的幻象……无奈之下,他凄然地提笔写道:

乍见心惊意便亲,高飞远鹤未依人。楚王幽梦年年断,错把衣冠认旧臣。

县中小皂隶有似故仆王凤者,每见之黯然……

那些寂寞的日子,郑燮思念夭折的仆童王凤,也思念恩人允禧。恰巧此时,允禧《随猎诗草》与《花间堂诗草》刊刻付印之际,嘱他撰跋。借此机会,郑燮欣然命笔曰:

紫琼崖主人者,圣祖仁皇帝之子,世宗宪皇帝之弟,今上之叔父也。其胸中无一点富贵气,故笔下无一点尘埃气。专与山林隐逸、破屋寒儒争一篇一句一字之短长,是其虚心

善下处,即是其辣手不肯让人处。

写到此处,抬头望望窗外的天空,正有一只孤雁鸣叫飞过,那孤傲与峻奇,犹如自个儿的文思飘渺,顿时文思奔涌,岂可自已:

曰清、曰轻、曰新、曰馨。偶然得句,未及写出,旋又失之,虽百思之,不能续也……

正在兴致上时,新来的胖童子来送茶水,手脚笨拙,竟然将水洒落桌上。郑燮不快,遂又想到了王凤,心中连连叹息自己命苦。由此又联想到紫琼主人做学问的态度。胖童子洒了茶水,正担心训斥。郑燮只是想着自己的心事。

问紫琼之诗已造其极乎?曰:未也。主人之年才三十有二,此正其勇猛精进之时。今所刻诗,乃前茅,非中权,非后劲也。执此为陶、谢复生,李、杜再作,是谄谀之至,则吾岂敢!

时值乾隆七年(1742)六月二十五日。此一时,他开始遴选修订并手书自己的诗作,名为《诗钞》《词钞》,由门人司徒文膏刻版。

其遴选之严,也就可想而知。

十五

乾隆八年,即一七四三年的早春。这是郑燮主政范县的第二个春天,雨雪充沛,气候调和。老天爷也似乎眷顾郑县令宽厚亲民治县的理念。一个繁茂的夏天与丰收的秋季便在那里等待着,农夫们的脸上浮现出喜悦。

可是,人事却似乎并不那么顺遂。不断地由京城里传出来令人不快甚至不安的消息。

首先是好友鄂容安被降职调离。这位朋友原本是东宫詹事,那可是总管内外庶务的一个肥缺,因此盯着这个位子的人也就不少。他一贯谨慎从事,可仅仅因为私自向副都御史仲永檀探听留在宫中的密奏什么的,竟然两个人同时受到了检举密告。结果仲永檀被当即免职,鄂容安则降调为百无一事的国子先生。这两位都是郑燮在京城中的好友呀。两个好人遭难,消息传来,他夜不成眠,辗转反侧,终于发而为吟,呜呼:

仲子空残呕血,鄂君原不求名。革去东宫詹事,来充国子先生。

一首《鄂公子左迁》,貌似平淡记实,可字里行间却充满了控诉嘲讽、不满和牢骚。对象是谁?是要命的政治纷扰,是该死的宫廷党争,是看不见摸不着但一刻也不曾停息的争风吃醋、争权夺利,是官场上千百年来形成的陈腐积弊呀。还有一点是轻易不便说破的,那就是貌似精明的天子,也往往一叶障目,难辨是非真伪……

然而,处在逆境之中,只有达观,只有隐忍。郑燮还能再说什么?吟罢的诗句,只好书写成条幅寄赠二位,聊表宽慰之意。这原本是去年十二月间的事,而此刻郑燮并不知晓,那可怜的仲永檀已经不在人世。

事情并非就此结束。鄂容安本是军机大臣鄂尔泰的儿子,而仲永檀则又是由鄂尔泰向皇帝保奏“品行端正”而被起用的。在双重的连带下,那位满面须髯、庄敬礼贤的宰相大人,自然免不了受到牵连。会不会也遭降级?或是暂时留任什么的?他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为此,郑燮一连多日心事重重,寝食难安。理政之余连作诗绘画也没了心思。

可是当着这一件事情在他心中激起的波澜尚未平息,又传来更加令他纠结的怀消息,说友人杭世骏也被革职。这是二月里的事情。先是盛传杭世骏违抗圣旨,结果被拿问,被杀了……假若果真如此,那不知有多少人又要受到株连。郑燮希望这些统统都是谣传。但是这在他的心中却不断地激起波澜。

一连许多日子,“谣传”总是不断,且并非从一处来。形形色色、五花八门。不同的罪名,不同的情节,不同的下场……这使得郑燮心神更加的不安。白日想得很多,夜晚噩梦连连。即便是谣传,也不是什么好的兆头。空穴难有风,无风不起浪呀!他最最担忧的是这恐怕就是文字狱的前奏……从前在北京的日子,那八年前由乾隆皇帝御试博学鸿词的空前盛况,那正是世骏兄春风得意的日子。唉,人生前途真是难以预料!杭世骏,多么难得的一个人才!学识渊博,思维缜密,性情豪爽,谈论任何问题,都显得出类拔萃、无可辩驳……但是悲剧也就因此而发生。才高出众之人难免偏颇固执,言多高论者,难免语误甚或令论敌难堪,这难道就是祸根所在?郑燮禁不住就联想到了自己。

此后的结果证实:二月,为了寻求直言之士,乾隆皇帝亲自考选御史。在《对策》中,杭世骏肆无忌惮、直言不讳地发表高论,甚至宣泄不满:

……意见不可先设,畛域不可太分。满洲贤才虽多,较之汉人,仅十之三四。天下巡抚尚满汉参半,总督则汉人无一焉,何内满而外汉也?三江两浙,天下人才渊薮,边隅之士,间出者无几。今则果于用边省之人,不计其才,不计其操履,不计其资俸。而十年不调者,皆江浙之人,岂非有意见畛域!

他也许总以为自己遇到了开明之君,岂料乾隆阅后竟龙颜大怒、暴跳如雷,竟然把杭世骏的这一份《对策》当众粗野地摔在御案前面。眼看着天就要塌,众人慌了神,杭世骏本人更傻了眼。

好在年轻的皇上毕竟不是暴君,也并非一味的刚愎自用。他心中爱才,理智未灭。虽然一气发怒,但见那笔墨文采,铿锵的音韵和不顾一切的男儿气魄,毕竟不是凡夫俗子所能。于是,气消独处的乾隆爷极不愿意地又默然捡起那一份《对策》再读。可是那些毫无顾忌的言辞,便再次引发皇上的怒气和再度的咆哮责骂。这情景也够戏剧般的生动,年轻的乾隆爷的性情也是活灵活现。天子毕竟是天子呀,岂容得奴才放肆逆言!就这样,皇上的情绪,被愤怒与感佩挟持,手中拿的,哪里是一份《策对》,简直就成了发泄与重新点燃怒火的媒介。于是,书写工整的《对策》最终被撕得粉碎!从此杭世骏也就成了一个被抛弃的叛逆,一个代表着桀骜不驯的汉族读书人的恶劣典型,一个那些个被压抑、统治了近百年而心存不满的汉人士子的化身。乾隆皇帝想着,攥着一把《策对》碎片的手开始发抖,牙齿也咬得咯咯直响……

深宫之中发生的这一切,外面的人如何知晓?自然是那些皇上身边当差的太监看在了眼里,于是才会有杭世骏被杀的谣传飞出。是的,刑部已经根据皇上的旨意拟定了他的死刑,但是,乾隆皇帝毕竟还不是暴君,他还有仁厚的一面。他在暴怒和震悸之余又开始反思,随即后悔了,立即传旨:把杭世骏这个不安分的奴才夺取顶戴花翎,发配原籍,永不起用!一句话,毁了他的前程,却也救了他的性命。

“慎勿因循苟且,随声附和,以投时好也。……”这何尝不是郑县令的自省?在杭世骏的身上,显然也有着郑燮的影子。这也是郑燮文人做派的一个明证。如今人家因为脱俗而遭难,他当初却唯恐人家俗脱得不够。郑燮感到歉疚。好在无官一身轻,从此又可以寄情江湖,吟诗作画。他又感到了一丝的艳羡,于是郑燮吟道:

门外青山海上孤,阶前春草梦中癯。宦情不及闲情热,一夜心飞入鉴湖。

这首名为《杭世骏》的不无安慰意味的诗,不单是描绘出友人勇士的豪气风骨,更体现了身在县衙的郑燮的内心深处,仍然没有泯灭的一个艺术家的志趣与良知。他甚至渴望着,有朝一日,重返扬州……

十六

北方的深秋是萧瑟凄婉的。黄昏的残阳里,冷风呼啸着,扫落满树的黄叶。这样的景象,在家乡是断然看不到的。郑燮独自一人,逡巡在空荡荡的大衙后院中。眼瞅着那绿阴如蓬的几株老槐,叶子在瑟缩中变得稀疏。斑驳的天空,间或有雁阵鸣叫着飞过,留下空旷与寂寞。他感到了一阵悲伤。人过中年,不过也就像这秋雁,几声鸣叫之后,随即销声匿迹。或许唯有子嗣,才能延续生命……于是,心中那只愧疚又可怕的耗子,又蹿出撕咬他的心。他感到隐约作痛。

家贫富书史,我又无儿子。生儿当与分,无儿尽付尔。

自从儿子死后,他是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堂弟墨儿的身上。

面前的台阶,迈上去就是通往前院的廊子。但是就在他抬腿迈步之时,突然感到膝关节的僵硬与疼痛。他知道,这是那难愈的渴疾所致。眼下,虽已年过半百,但是在别人的眼中,正是他在官场上春风得意,可以迈步向上,甚至平步青云的当刻。可他自己却并不这样的乐观。学问、心智、思想和艺术也许正臻于成熟,可是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却明显开始衰老着。腰酸腿疼,二目昏花,这些都是显而易见的事实。唉,他努力着跨上台阶,深深地叹一口气,突然焦躁地想着要有自己的子嗣……

一阵轻盈的脚步,接着便是他习惯了的饶氏柔顺的话语:“老爷,晚饭都摆好了,您用吧。”

“嗯。”郑燮转身答应着。他异样地望着饶氏的脸庞。她正面对自己,年轻而红润,一脸的认真,一脸的稚气。二十刚刚出头,她还是个孩子呀。郑燮心里嘀咕。每每当自己画画的时候,她起初还出神地看,可不一会儿就忍不住跑出去扑蝶或是捡拾那满园的落花了,或是与小童子嬉闹,显现出少女的天真。

他多么希望她能够为自己生一个儿子。但是,看到她天真活泼的样子,他又有些于心不忍。于是他慢慢地迈步前行。饶氏轻轻地搀着他的手臂。他情不自禁地默吟道:

图书在屋,芳草盈阶,昼食一肉,夜饮数杯。有后无后,听已焉哉!

他感到满足,感到了些许的宽慰。但有的时候,饶氏显然又是一个成熟的招他冲动的女人。她会含情脉脉,也会撩拨他的春心。更会在某一时刻面对落花与交欢的鸟雀显出愁容满面,或是忧心忡忡。郑燮由那青春勃发的脸上的红晕,看到了自己的责任和希望。于是青春的活力,又会在他老迈的胸腔中翻滚燃烧,他又重新感受到了自己的生命力的复苏与回升。在她那勃发的青春活力面前,年过半百的郑燮又变成了一个健全而充满激情的男人,一个能让自己心爱的女人感受到幸福的称职的丈夫……每每这样的夜晚,他会为自己的兴奋而惊异,更为饶氏的幸福而欢乐。他努力奋发,真可谓尽心尽责。终于,在他五十二岁这年,饶氏如愿以偿地为他生下了他的第二个儿子。他高兴得连名字都不知该叫什么。叫得富贵了恐怕老天嫉妒,叫得卑贱了又有些于心不忍。干脆就叫宝儿吧!饶氏也乐得这么叫。儿子兴奋得活蹦乱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