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范县任上将近四年,由于政绩突出,官声向好,乾隆十一年(1746),朝廷决定把郑燮这位并不唯上是奉的耿介之人,由黄河岸边的这个兔子不拉屎的穷困小县,调到许多人争着抢着想去的富庶的潍县。郑燮接旨并不高兴,倒有些恋恋不舍。离开范县赴任之前,他就托人把饶氏和儿子送回兴化老家。潍县的情况不明,他不愿意拖儿携妻地就去赴任。
临别范县之夜,郑燮躺在床上,默默地回想这四年的作为:整顿官风、体察民情、防涝治碱、肃盗审案、兴利除弊……费了多少心血,如今这个贫困小县,百姓刚刚安居乐业,可自己又要离去!
“唉,总算没愧拿朝廷俸禄,没白吃范县百姓的小米!”
遂又想到,范县固小,也是“朝歌在北,濮水在南”的历史名邑呀,过去这四年中,自己同十万编氓,同甘共苦……“邻鸡喔喔来,庭花开扁豆。”他真还有些留恋那“廨破墙仍缺”的民宅之中的农家安乐生活哩。
第二天一早就要动身了,不料一出衙门,就见街道两旁聚满了男女老少拱手相送,还有的捧着好酒好菜……郑板桥一路挥泪揖别,心中不禁吟道:“范县民情有古风,一团和蔼又包容。老夫去后想思切,但望人安与岁丰。”
此诗以后曾手书远道来潍县看望他的衙役,随即成为了范县百姓中流行的一首诗歌。
政声人去后。范县人怀念一心为民做主的郑老爷,更赞扬他的累累政绩。在范县任上,郑燮刚直不阿,办事公正,不逢迎官长,不欺压下属,爱民如子,为老百姓做了不少好事,因而深受百姓敬重。当他离去之后,范县百姓怀念他,就有“郑板桥是清官,不图银子不爱钱”的民谣广为流传。人们还自发在城南门外的黄河金堤上竖起一座“德政碑”,怀念这位亲民爱民的清官县老爷。
范县离着潍县,少说也有千里之遥。郑老爷乖巧固执,依旧是弃轿不坐,执意骑着毛驴晓行夜宿往潍县上任。
两头毛驴子,一头他骑,一条驮书驮琴驮行囊。他一路之上,起先还摇头晃脑、观景吟诗,悠哉游哉。三天过后,便沉了脸不再做声,显然是感到了长途跋涉的劳顿辛苦。驴子骑得多了,屁股有些吃不消,两条腿也受不了呀。下得驴来迈不开步子,晚间疼得平躺不成。往后几日他就干脆多走少骑,行进的速度就慢了许多。如此磨磨蹭蹭,连牵驴的童子脚底板也打起了血泡,见天地瘸着腿、噘起了嘴巴。加之沿途乡间,干旱正烈,官道上的尘土,经旱风一吹,就地打着旋儿飞舞,落得行人一身满脸。两人相互看看,活像老少一对土猴儿。郑燮暗暗好笑,心想这胖小子可跟着自己吃了大苦头。到了潍县地面,沿途逃荒要饭的人随处可见。所过村庄,也是满目灾后的萧条景象,这更令郑老爷心情十分的沉重不安。
行尽青山是潍县,过完潍县又青山。宰官枉负诗情性,不得林峦指顾间。
这一首绝句题为《恼潍县》,就形成于赴任道上。显然是由驴背上来。路途漫漫,诗意绵绵,却掩盖不住心中的焦虑。
傍晚时分,要进城了。远远望去,潍县的城墙,既古老又雄伟坚固,城门上箭楼高耸林立,那阵势可不同于范县。完全是一个军事要塞般的州府架势。
眼瞅到了城门洞下,就见一群人站在那里焦急地张望。其中一个长袍马褂、戴着银丝眼镜的,郑燮猜想是县衙的师爷一类人物。还有穿着官服、头佩顶戴花翎的,心想一定是来迎候新县令的吧。他于是翻身下驴,亲手牵着毛驴子从那群人身边慢慢走过,直到进了城门,竟然也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这也难怪,他只身单骑、麻鞋布衣,满身满脸的尘灰,哪里还有半点儿县太爷的威风。结果城门外面率领衙役迎候多时的师爷和各司头目都没能认出他来。直到郑燮进得衙门一个时辰之后,那一帮子人才闻讯匆匆赶来。
第二天,潍县城里就传开一首儿歌:“好一个稀奇又古怪,新到老爷像乞丐,脸黑人瘦个子矮,骑驴不需大轿抬,可怜兮兮是猴胎,可怜兮兮是猴胎。”
郑燮听得,只是苦笑摇头,心中并不认真恼怒。心想猴子胎又咋的?论起辈分来,猴子还是人类的祖宗哩!
郑老爷潍县上任伊始,白天忙于料理公务,夜晚照例让师爷找来《县志》与相关的古籍悉心阅读。他很快对潍县的情况开始有了大概的了解。特别是地理人物、民俗风情和历史沿革,都是他颇感兴趣的。潍县自古是所谓“东莱首邑,北海名城”,民风淳朴但也不失剽悍。此地秦时已经设郡,是驰道经过之地。郑燮深知驰道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高速国道,它起源于诸侯争霸的春秋时代。当时的战争主要以车马战阵为主。为便于战车通行,各国都十分注意修筑道路。当然,秦始皇统一六国之后,修筑的驰道是最为宏伟直接的,因此又称之为直道,即从国都咸阳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直接辐射九州四方。东方的这一条驰道恰巧就穿过了潍县,形成了穿城而过的东西通衢。潍县也就有幸成为了京东古道的重要枢纽。四通八达,商贾聚会,物资集散,堪称胶东咽喉、工商重镇,更是兵家必争的军事要冲。尽管秦时还没有建筑城池,但已经是车水马龙、各种货物堆积如山的著名集市。到了汉代,为了征战之需,潍县修筑了土城墙……
二
一连好些日子,郑燮一边读着县志古籍,一边就在脑海里勾勒着一张潍县历史风貌与沿革演变的图画,寻找破解着使得这里兴旺发达的历史奥秘。除了地理位置的优势,在郑燮看来,奠定潍县重要地位的,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那就是潍水古渡口的作用。眼下依然繁忙的古渡口在县城郊外东圩渠村的东端,而东圩渠则位于寒亭区朱里镇的潍河岸边。郑燮研读很细,并且随时记下自己的心得。阅读中他还发现早在两千多年前,秦国驰道在潍河上就有一处重要渡口,历经两晋,到了隋朝,潍河改道东移,渡口也随之迁移,最终在东圩渠安家落户,从此千余年如一日地车水马龙……看来,明清经济的繁荣和人文教育的昌盛,也只是历史的自然延续。直到乾隆年间,繁荣几近空前,便有“南苏州,北潍县”的说法出现。
郑燮读到高兴之时,就想把所得与人交流。可是在这举目无亲之地,同谁交流呢?那位师爷似乎对于这些并无兴趣,他便又想到了给堂弟墨儿写信,于是他就写下了潍县署中寄舍弟墨的第一封内容不像家书的家书。这一回,竟是专谈读书的:
读书以过目成诵为能,最是不济事。
他望着面前的书,不无突兀地写道:
眼中了了,心下匆匆,方寸无多,往来应接不暇,如看场中美色,一眼即过,与我何与也。
此时,他想到了自己年少之时读书易犯的毛病,感到了上述一番感慨的重要。于是接着写道:
千古过目成诵,孰有如孔子者乎?读《易》至韦编三绝,不知翻阅过几千百遍来,微言精义,愈探愈出,愈研愈入,愈往而不知其所穷。虽生知安行之圣,不废困勉下学之功也。东坡读书不用两遍,然其在翰林读《阿房宫赋》至四鼓,老吏苦之,坡洒然不倦。岂以一过即记,遂了其事乎!惟虞世南、张睢阳、张方平,平生书不再读,迄无佳文。
他这些感慨,哪里是在给堂弟写信,分明是在谈自己的读书体会,充满了学术的意味。看来,他是把阅读县志与相关的古籍、了解潍县的县情同做学问密切结合的。而且就如何读书,也是颇有心得。以致使得他的家书,就具有了很强的学术价值。更是研究他的读书广度与深度及思想感情的重要依据。
且过辄成诵,又有无所不诵之陋。即如《史记》百三十篇中,以《项羽本纪》为最,而《项羽本纪》中,又以钜鹿之战、鸿门之宴、垓下之会为最。反复诵观,可欣可泣,在此数段耳。若一部《史记》,篇篇都读,字字都记,岂非没分晓的钝汉!更有小说家言,各种传奇恶曲,及打油诗词,亦复寓目不忘,如破烂厨柜,臭油坏酱悉贮其中,其龌龊亦耐不得。
悉心的阅读,常常使得他暂时地脱离开现实的烦恼,直至进入能够同古圣先贤对话的境地。许多的国学经典,郑燮可以烂熟于心地背诵。在京华客居,他曾经与人打赌,当众默写四书五经,传为佳话。
这天眼看夜深,看到郑老爷如痴如迷地潜心苦读,挥毫作书,张师爷便着人张罗着给老爷预备宵夜。这在范县是从未有过的,可是到了潍县,就成了一种规矩。
吃点儿什么呢?还是先尝尝潍县的小吃吧。那可是应有尽有。不久宵夜端了上来。其中一个小巧的瓷盘中,是一块精致的点心。郑燮正纳闷,师爷用细长的指头一指说:“老爷您尝尝,这是潍县的名点,豌豆黄。”郑燮正有些饥饿,就拿起吃了,果然是酥甜香软,很是与众不同。随后又是一小碗奇特的面食。郑燮正要推辞,师爷又说:“这个您老爷可得尝尝。”郑燮问:“这是什么?”说是潍县米粉。郑燮用筷子挑起几丝放进嘴里品品,顿时有了食欲。
结果不几日,他就遍尝了潍县包子、潍县火烧,还有乡下人吃的杠子头馒头。还有一种肉食,名为“邓家肴肉”,同著名的东坡肉有着截然不同的风味,却也是肥而不腻,很是他所喜欢吃的。这几种物美价廉的地方小吃,此后就成了他在潍县招待客人的保留食品。不过他每次吃了,都要坚持自己付钱。这就成了一个新的规矩。
三
斗鸡走狗自年年,只爱风流不爱钱。博进已偿三十万,青楼犹伴美人眠。
这是一些潍县富豪在郑燮心目中的印象。而在这“三更灯火不曾收”、“云外清歌花外笛”的小苏州,一些人醉生梦死,更多的人却是处在饥寒交迫之中,城中每时每刻都演绎着不忍入目的人生悲剧。故郑县令在他的《潍县竹枝词》中发出感叹曰:
潍县原是富豪都,尚有穷黎痛剥肤。
潍县既然是个富庶繁华的大县,那么郑燮的此次调职,就被世人艳羡地视为“升调”。升调当然是一件喜事,于是怀着各种不同的目的前来恭贺者自然不少,同时面临着吃请与接受贺礼的问题。不善做官的郑燮与世俗的强烈冲突也就从此开始。他在范县任上可是从来不接受宴请和礼品的呀。郑老爷既然于此道格格不入,他的烦恼与痛苦也就从此加深。他感到自己仿佛就像是一团腐物,而周围的专食腐败之物的大小秃鹫、乌鸦和苍蝇蚊蛆见了,顿时趋之若鹜,围得水泄不通。他感到了被误解和糟践的无奈,甚至愤慨!
潍县时属山东莱州府。白狼河悠然地由西向东从县城中繁华街市流过。这天,郑燮沿着河畔漫步观景,心中就念叨着“白狼河”这个名字。一阵清风袭来,河水翻卷着层层雪白的浪花。在郑燮看来,这条河的名字可是有些不善,有些名不副实。白狼河,很容易使人想到“白眼狼”这种奸恶之兽。再想想,也难怪了,潍县就好比是一大块肥肉,而潍县的县令在有些人眼里自然也就是一个肥缺。难怪许多人都觊觎此职,而更多的人则盯着这块肥肉,谁都想来撕咬一口。郑燮仿佛看见那些贪婪的目光,正盯着自己。上下左右那些盯着这肥缺肥肉的大小官吏和各路恶霸豪强,不就像饿狼一般。狼的本性是吃人不吐骨头,这些家伙同样是吃黑了心。听说每一任县令上任,要么同流合污、沆瀣一气坑害百姓,要么,用不了多久,就会被他们千方百计地诬陷赶走。看来潍县的县令可是不好当呀!应付这些个苍蝇蚊子、狼虫虎豹可不是一件容易事情。圣贤书中可没有现成的答案,一介书生的郑燮哪里又懂得这些。他只是一门心思地下决心勤政爱民,秉公办事。是狼是虎奔身来了再说!
眼瞅郑老爷上任月余,不但拒绝了各种宴请和各色人等送来的礼品,还不张罗着拜见那些所谓的“玉皇大帝”、“土地山神”。细心而又胆小怕事的张师爷心中暗暗发急。一日,尽心尽职的张师爷实在沉不住气了,就提供一个近日当见的要客名单请郑老爷过目。可是郑燮看过之后,并不理睬他这一套。还是见天白日到城里乡间转悠,夜里就埋头读书。衙门里倒是显得平平静静,众人并没看出郑老爷的心中却是很不平静。
郑燮细心地发现,城中白狼河上的几座古老的石桥,那连接着新县城与东关古老土城子的石桥,很是具有连通古今的象征意义。人们从桥上走到河的西岸,就如同走进了潍县的过去。这天,郑老爷兴致勃勃地来到县城脚下的坝崖大街的繁华市井。看到许多染布的作坊和卖布的铺子,这令他感到十分的惊奇。那些古老的手工织布机,那些头上顶着兰花布帕的朴质的织娘,还有那年轻英俊的布庄的相公,街上走着的那些被沉重棉花担子压弯了腰的棉农……原来潍坊的乡下,盛产优质的棉花。农民户户都种棉花,家家的姑娘媳妇都会纺线织布。于是家织土布,就成了潍县最主要的特产。全县的土布,都在这坝崖大街上集散出售。设置在坝崖和东关一带的土布庄,成为潍县繁荣的主要支柱。郑燮几乎挨着个地拜访那些作坊和铺子,同伙计和老板们没完没了地攀谈。街市的作坊和布庄,养活了许多辛劳的手工工人,也寄生着不少地痞恶霸。这也使得这一带的繁华之中隐匿着社会的污垢与渣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