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糊涂百年:郑板桥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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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官声(3)

“郑老爷,您可要三思而后行呀!”众人还是劝阻。

郑燮一拍桌子,愤然喝道:“你们诸位都听着,立即开仓赈灾!一切后果均由本县令承担!”

“可是,皇上要是怪罪下来……老爷,还是先上个急折子禀报……”没等张师爷说完,郑燮就扪心自语道:

“此何时!俟辗转申报,民无孑遗矣;有谴我任之!”

当天,潍县严守紧闭的官仓即被打开,饥饿的灾民们蜂拥而至。郑燮站在人群中,高声讲道:

“开仓赈灾,是一方官府的责任,更是皇上的恩泽。”

混乱的人群顿时鸦雀无声。人们都屏气听着。

“希望大家伙儿互相礼让,按照排队顺序,书写契券,按照人头和户头领取官粮。借一还一,不得含糊。”

于是开仓赈济的次序井然。如此日夜不息,连续多日人心稳定。从此城中再也没有人被饿死。

然而,灾难并没有到此结束。灾情似乎仍在继续考验着郑县令的理政能力。在这种时候,其他受灾府县的官员们都依照所谓的惯例和经验,有的闭目塞听、装聋作哑,不顾百姓死活,公然隐瞒灾情,以免自找麻烦。有的则不顾人命关天、十万火急,只是敷衍塞责,例行公事,忙于文书提交,只是消极等待圣旨。而潍县的郑县令竟然果敢行事,公然自作主张,命令开仓赈灾。消息一下子疯传开来,郑燮顿时成了同僚们议论的一个怪物。而潍县也就成了灾民逃命的希望之所。更多的灾民蜂拥而至,这是郑老爷没有料想到的新情况。这给潍县和郑老爷带来了更大的压力。

来自周遭各州各县的灾民暴增,潍县县城几乎成了一个摇摇欲覆的孤舟。这可如何了得。张师爷和各司头目顿时慌了手脚。纷纷建议立即关闭城门,只许出城,不许进城,再让衙役把外乡人清理出城去。这可如何是好?郑燮也感到了事态严重。

又是一个不眠的夜晚。童子再次催他用餐就寝,可郑燮仍是毫无倦意,更毫无食欲。人是更加的瘦羸苍老,但精神却是格外的昂奋。他的耳边,充斥着灾民的哭喊和呻吟,而心头却是装满了那些愁苦而憔悴不堪的面容。这些惨不忍睹的画面和刻骨铭心的声响日夜困扰着他,这是远比那民间的疾苦之声更要令他坐卧不安的。

“人家既然来了就不要再赶走,城门也不必关闭。”

郑燮当堂宣布。为了缓解危机,为了能够救济更多的灾民,郑燮同时主张一面抓紧申报救粮款,一面号召地方豪富募捐救灾。同时他还下令查封了城内那些囤积居奇的不法奸商的大量存粮,责令其平价抛售给灾民。他还亲自上门,苦口婆心地劝导县中大户设厂煮粥,轮流供给流离失所的灾民。这几项措施一经实行,矛盾很快得到了缓解。他趁热打铁,利用灾民聚集城中无所事事的现状,千方百计集资,规划一系列修复和新建水毁工程。以工代赈、招募那些逃难来的饥民投入劳动。事实很快证明,这可是一举多得的明智举措。不仅避免了社会秩序的混乱,也解决了灾民的温饱。

就在这样的繁忙中,郑燮迎来了乾隆十二年(1747)的新春佳节。他没有离开潍县回乡过年,而是把妻儿接来团聚。没有平常年关那么多庸俗应酬,他正好吟诗作画。这天夜晚,他躺在床上睡不着。冬夜原本是静悄悄的,但他却似乎听到风雨之声。似乎听到屋外风中的竹子发出萧萧的声响,他就想到了灾民们呼天唤地的祷告与呻吟。饥饿、凛冽、瑟缩。这就是乾隆十二年的除夕夜,郑燮仿佛是在灾民的哀号声中度过的。正好他应约刚刚为一位同科的父辈画了一幅《风竹图》尚未落款,于是就提笔写道:“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

写完沉吟半晌,一时不知所向。面对着这苦难的人间,他感到无能为力。作为地方官,他不能等闲旁观呀。他开始谋划着来年的举措。他是要有作为的。他想起了那副流传在坊间的楹联,显然是讲给为官者听的,说的都是大实话:“得一官不荣,失一官不辱,勿道一官无用,地方全凭一官;穿百姓之衣,吃百姓之饭,莫以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

然而,仅仅是不欺骗百姓,也是远远地不够呀!一任地方官员,穿着百姓的衣,吃着百姓的饭,就得替百姓说话,为百姓做事呀。特别是遇到眼下这样的灾荒之年,就得有所作为呀。他眼下最担心的,却是这场百年不遇的大灾荒继续蔓延。

看来郑燮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当新的一年开始之后,山东半岛上的荒灾仍在继续着,新年并没有给人们带来新的生机。只是在潍县,已经开始的灾后重建的局面仍在拓展着。这在整个山东引起人们关注,也招来同僚们的妒忌。郑燮感到了无形的压力。但是他还是奋力躬行。自以为做事要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中间也要对得住百姓和自己。

北方的酷寒把农作物的生长,限定在不足百日的无霜期内。上年夏秋的连续干旱,早就酿成了一个颗粒无收的年馑,也同时预定了一个青黄不接的早春。连续十个月的干旱,使土地龟裂,人们的心中更是焦渴难耐。白狼河水完全干涸了。城中和乡间的每一口井都露了底。井口黑洞洞的,就像一只只巴望着老天爷快快降雨的眼睛。干旱耽误了农时。端午节到来的时候,田野里还是枯黄的一片。

“下一场雨吧,老天爷快睁眼,救一救这一方可怜的百姓!”

祈雨的人,已经再也不是成群结队的百姓,而是县令郑老爷自己。他在大白天,顶着烈日,戴着一顶草帽,走到乡下空旷的田野里。原本已经是春耕大忙的季节,眼前却看不到一个劳作的农夫。他跪下身子,双手在地上刨下去。挖到一尺许了,还不见一点儿湿墒。人们完全绝望了,这才有他的《逃荒行》:

十日卖一儿,五日卖一妇。来日剩一身,茫茫即长路。长路迂以远,关山杂豺虎。天荒虎不饥,肝人伺岩阻。豺狼白昼出,诸村乱击鼓。嗟予皮发焦,骨断折腰膂。见人目先瞪,得食咽反吐。不堪充虎饥,虎亦弃不取。

灾情的严重可想而知。一边是为了生存而卖儿鬻女,一边则又是真情的救助与人性的温暖。一边是虎狼的兽性与残忍,一边又是前途未卜的无望与茫然。刚刚忍痛卖掉自己儿女的母亲,突然看到一个被遗弃在道旁的婴儿,她该怎么办呢?

道旁见遗婴,怜拾置担釜。卖尽自家儿,反为他人抚。路妇有同伴,怜而与之乳。咽咽怀中声,咿咿口中语。似欲呼爷娘,言笑令人楚。

这些危难之中的人们,他们成群结队像潮水一样涌向远方他乡。只是想着远离这失去亲人和欢乐的灾难之地。

能够走得动的都逃了。留在家乡的老弱病残,则在这新的一年和又一个漫漫春夏,继续遭受着干旱的煎熬。

此刻,郑燮在田野中正跪拜老天祈求降雨,突然不知从哪里来了那么多的灾民。他惊异地发现,那些没有外逃的老人和儿童,那些骨瘦如柴的人们,个个都瞪大着深陷的眼睛,流露出急切的渴望。那目光是多么的可怕,又是多么的令人难忘。没有人再仰望天空了,也没有人再祈求老天怜悯保佑了,人们都盯着这个好名声的布衣县太爷。

“老天爷,救救这一方的百姓吧!”郑燮不敢看这些灾民的眼睛了。他干脆闭目又一次地在心中为他们祈求。随即就起身走向前去,把自己怀中揣着的打算当午餐的煎饼掏出来。孩子们立即把他围住。他小心翼翼地把那煎饼撕开分给他们吃。人群中出现一阵骚动。也就在此时,谁也没有留意到天空中突然聚集起一团乌云。随着一声隆隆地由远方滚来的雷声,人们仰头望天,就感到有凉丝丝的雨点坠落下来,人群立即沸腾!失去了生机的大地也开始欢腾。

“要下雨了!”

“要下雨了!”

老少爷们儿欢呼着,跳跃着。郑燮的脸上也绽开了笑容。他抬头望着不断加厚着的浓密的云层,高兴得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老天爷可真正是开了眼。

这迟迟到来的雨,从五月十八日开始降落,浓密的云层,充沛的雨水,重新点燃了人们生活的希望。也使得郑燮感到了由衷的喜悦。潍县城中,干枯了许久的白狼河又重新开始哗啦啦地流淌着河水。就在人们兴高采烈地等待雨住风停,准备着整地播种的时候,天上的雨却是越下越大了。

老天爷似乎故意同人们作对。大旱过后又是连续两个多月的霪雨,龟裂的胶东平原转眼之间又成了一望无际的水洼。这预想不到的灾害,又一次沉重的打击,就像是有人在郑燮原本受伤的心上深深地又刺了一刀。他同那些农夫和孩子们面对那茫茫的水洼,完全地失望了。

整整一个夏季,就在这样的愁苦之中过去。人们凭借在退水后的地里挖野菜抓小鱼小蟹度日。郑老爷对此也是束手无策。苦闷之时,他就作画解闷。他修书慎郡王告知潍坊赴任,得了回信,算是一件高兴的事情。慎郡王还寄来了一首七律,读着令他回忆起从前在京城相逢与交往的日子。那可是令人真正高兴的时光。可惜美好的时光,只是一去不再。

二十年前晤郑公,谈谐亲见古人风。东郊系马春芜绿,西墅弹棋夜炬红。浮世相看真落落,长途别去太匆匆。忽看堂上登双鲤,烟水桃花锦浪通。

读着,忆着,忆着,读着。心中竟然生出了郊外训诂的兴致。灾害实在过重,无奈之中需要暂时的超脱。早就听说潍县城南的历代茔域有不少古碑。此日,他就带了童子至郊外寻看。这一次,他竟然是坐轿去的,所谓“肩舆”是也。当他下轿步入古坟地观看到了于适的字,禁不住击掌赞叹曰:

“果真名不虚传!”

心想,书艺之事,贵在个性,常庸之作,实在是没有什么看头!

“岁连歉,人相食,斗粟值钱千百……”

作为地方官,郑燮的主要任务仍然是继续救灾。日夜操劳奔波,仍然还是沉重而混乱不堪。丙寅丁卯,连续四年,郑燮大为疲惫,精神更是难以振作。是日恰逢同年好友王文治、郭方仪来访,相约出游,见农夫辛劳于田间,所收却寥寥无几,遂伤心默然。得词二首,恰能表达此时心境。曰:

云淡风高,送鸿雁一声凄楚。最怕是打场天气,秋阴秋雨。霜穗未储终岁食,县符已索逃租户。更爪牙常例急于官,田家苦。

由此,他又情不自禁地联想到了自己故乡的美好金秋:

紫蟹熟,红菱剥;桄橘响,村歌作。听喧填社鼓,漫山动郭……祝年年多似此丰穰,田家乐。

眼瞅又进入了秋季。此夜无聊,依旧读书作画。面对窗外冷冷清清的月光与塘中毫无生机的水色,耳边就不由得响起了亲切的兴化乡音。宦游之人,黄卷青灯之下,孤独中思乡的人儿苦闷不堪,便作《竹图》,其中画得两株竹子,并一石相傍。并题诗曰:

磊磊一块石,疏疏两枚竹。佳趣少人知,幽情在空谷……

是夜,不是在潍县县衙而是在省城济南的试院。远山如黛,近水似镜。悄然无声的一切,令人感到更加的寂寞难耐。月光也就显得更加冷冷清清、凄凄惨惨。

郑燮孤身一人在考试院中徘徊,眼前一排排的考生号舍当然是亮着灯火。高耸的明远楼,深锁严封的试院。他自己也仿佛又回到了那谋取功名的年月。那是熟悉得离自己很近,但又是陌生得离自己很远。近在咫尺、恍若隔世。他自己也一时弄不清自己此刻的真实身份。今年到山东主考乡试的是正白旗人德保,郑燮奉命则以同考官的身份,和号舍中那些家破人亡、浩劫余生的秀才们共同品尝着这试院中的苦涩冷月。远远地却传来一阵宴饮的喧嚣声。

是的,一切的繁文缛节与铺排讲究是不可简化更改的。这是官场上的规矩,是几千年形成的习气。主考官德保大人要备酒与考官们夜饮赏月。郑燮自己也不得不强颜欢笑地参加。

“平分秋色玉轮清,照耀奎垣影倍明。好客弥惭孔北海,论诗偏爱郑康成。不因佳节生乡感,惟以冰心见物情。料得三条椽烛尽,几人翘首望蓬瀛。”

饮宴中,德保诗兴勃发,吟以相赠,郑燮也以诗相和。不过此时的郑诗人,不仅为灾民的处境担忧,为浓重的乡愁笼罩,更渴望着风调雨顺和故乡的涛声与月色……当他面对这灯红酒绿的场面,萦绕在胸中的尽是饥民们悲愁的面容,一幕幕凄惨的景象,和一副副官僚们冷漠推托的嘴脸……一副七品顶戴,那沉重的分量,似乎压得他抬不起头来。父母官的使命与责任,令他在酒宴中无法释然,只能在无止尽的灾难与哀号声中焦虑、挣扎。他无端地怀念起了扬州……怀念起那兴化老家,那妻、妾、子女所在的远方,也许此刻正笼罩着一片欢欣与宁馨的世界,但那个世界对他却是无比的遥远。杯影交辉中,郑燮的视线越来越蒙眬,心里也越来越迷茫了。他在酬答诗中竟然写道:

十载扬州作画师,长将赭墨代胭脂。写来竹柏无颜色,卖与东风不合时。潦倒山东七品官,几年不听夜江湍。昨来话到瓜洲渡,梦绕金山晓日寒。

显然,他这是酒后吐真言呀。而在别人看来,也许只是一种不无自嘲、卖弄才情。当他清醒的时候,他也曾经不止一次地扪心自问:为官的作为仅限于此,那这芝麻官还值得一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