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糊涂百年:郑板桥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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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官声(8)

眼下,他正在静寂中呆坐,呆若木鸡、苦思冥想。他又开始琢磨着自己的诗句,有些句子总是令人犹豫不定。他原本读着经书,看到了某一经典的句子,就会想到自己的作品,想到某一句需要斟酌。即使有些作品已经千斟万酌,结果是一改再改,突然意识到改坏了,这才推翻,仍旧采用最初的句子。但是他并不感到懊丧,只是苦苦地一笑,认为在琢磨的过程中,自己已经获得了益处,在曲曲折折中,领悟了作文的妙理。

二十

潍城既是一座古城,城内外照例有许多的庙宇,供奉着各样的神明。郑燮同庙里的出家人很是谈得来,不少成了挚友。可惜许多的庙宇都在洪灾中遭到了损毁,他便亲自视察灾情。郑燮痛惜地看到文昌祠、城隍庙、玉清宫……有的廊毁,有的殿塌,有的墙倒屋漏,有的泥塑金身遭到水淹,心中不胜悲凉,叹息水火无情!

“唉,人不得避难,神灵同样也在劫难逃。”

如今灾民的生活逐渐恢复正常,郑燮就牵挂着那些亟待修复的庙宇。可是要修复庙宇照例没有资金呀。他苦思冥想,最后还是决定带头捐献,并倡导富商集资。仅仅倡修城北的玉清宫,他个人就捐银五十两,信徒们随之纷纷捐银,修缮工程相继开工。经过数年努力,便使得那些风雨中破败了的庙宇一一得到恢复。

此日,郑老爷和县民共捐千余两白银修建的城隍庙酬神戏台落成。庙里的住持道人请郑老爷光临竣工仪式。

“郑老爷修城隍庙善举,必有善报。贫道已替老爷向城隍祈求无量功德。”

郑燮只是悉心品茗,笑而不语。

当他得知道士原本也是穷苦出身,并没有读过书,也不精通道教的学问,郑燮便说:

“道长,可知道这城隍庙为何要供奉城隍爷?”

道士说:“城隍是剪除凶恶、保国护邦之神,掌管阴间祸福……”

郑燮便说:“‘城’者,挖土所筑之高墙也,‘隍’者,无水之护城壕也。古人造城便是为了保护城内百姓的安全,所以修了高大的城墙、城楼、城门以及城壕和护城河。他们认为与人们的生活、生产安全密切相关的事物,都有神主宰,于是城和隍被神化为城市的保护神。道教随后即把它纳入自己的神系,称它是剪除凶恶、保国护邦之神,并管领阴间的亡魂。”

道士恍然醒悟,赶忙为郑老爷添茶,并一再请求他讲下去。

“依我看,无论是佛家还是道家,无论供奉的什么神,世间的神明大致上也就两类。”

道士听得有些纳闷,就瞪着眼看他。郑燮慢慢地说:

“首先一类是被神化了的人,例如黄帝、尧、禹、文王、孔子……由于人们的崇敬、效法而使之神化了。你们说是不是?”

道士想了想,会意地点头问:“那另一类呢?”

“另一类,则是被人格化了的神话故事中的各种形象,往往是一些难以理解的自然现象的化身,比如天地、风雷、河岳、城隍……许多神奇的自然现象难以理解,就感到神秘,便产生了敬畏,随即赋予了人的形象而成为敬奉的偶像……”

“那照老爷说,老子和释迦牟尼又是什么?”

“当然是属于前一类的圣贤之人,他们都是历史上真正有过的。老子因为有《道德经》、释迦牟尼因为有《贝叶经》传世,才有了那么多的信奉者,成为了佛教与道教的开山鼻祖。”

“郑大人,了不起的识见。贫道在城隍庙里住了这么多年,如此的高论,闻所未闻呀。”

眼瞅到了晚饭时辰,他就吩咐小道士生火备饭。郑燮也不客气,他很喜欢吃庙里的素斋,那种清清淡淡、汤汤水水,很是符合他此时的心境和口味。

饭后时辰尚早,道士恳请郑老爷留下墨宝。郑燮兴致正高,望着晚霞映红的窗外,沉吟良久。宇宙万物,天地人神……文思若天马行空,灵感飞扬,一时竟不能自已,竟以行楷书写道:

一角四足而毛者为麟,两翼两足而文采者为凤,无足而以龃龉行者为蛇,上下震电,风霆云雷,有足而无所可用者为龙。各一其名,各一其物,不相袭也。故仰而视之苍然者,天也;俛而临之块然者,地也。其中之耳、目、口、鼻、手、足而能言,衣冠揖让而能礼者,人也。人则非天,天则非人,断断如矣。自周公以来,称为上帝,而后世又呼为玉皇。于是耳、目、口、鼻、手、足,冕旒执玉而人之,而又范之以金,塑之以土,刻之以木,斫之以玉;而又从之以妙龄之官,陪之以武毅之将。而天下后世遂裒裒然,从而人之,俨在其上,俨在其左右矣。即如府州县邑,皆各有城如环无端,而齿齿啮啮者是也。城之外有隍,抱城而流,而汤汤汩汩者是也,又何必乌纱袍笏而人之乎?而四海之大,九州之众,莫不以人祀之,而又予之以祸福之权,授之以生死之柄,而又两廊森肃,陪之以十殿之王,而又有刀花剑树、铜蛇铁狗、黑风烝( )以惧骇之。而人亦裒裒然从而惧之矣。非惟人惧之,而吾亦惧之。每至殿庭之后,寝宫之前。其窗阴阴,其风淅淅,吾亦毛发栗竖,状如有鬼者,乃知古帝王神道设教,信不爽也。子产曰:“凡此所以为媚也。愚民不媚不信。”然乎!然乎!潍邑城隍庙在县治西,旧颇整翼。乾隆十四年大雨,两廊倒塌,而东廊更甚,燮于朔望瞻拜,见而伤之,谋诸绅士,是宜新整,诸公咸曰:“俞。”于是鸠工庀材,重建两廊,高于旧者三尺,其殿厦、寝室、神像、炉鼎、鼓钟,焕然—新,是亦足矣。而于大门之外,又新立演戏台一所,费用几及千金,不且多事乎哉!岂有神而好戏者乎?是又不然。(读)《曹娥碑》云:“盱能抚节安歌,婆娑乐神。”则歌舞迎神,古人已屡有之矣。《诗》云:“琴瑟击鼓,以迓田祖。”夫田果有祖,田祖果乐琴瑟,谁其知之?不过因人心之报称,以致其重叠爱媚于尔大神尔。今城隍既以人道祀之,何必不以歌舞之事娱之哉!况金元院本,演古劝今,其是是非非,善善恶恶,令人激昂慷慨,回心向道者亦不少也。至于鄙俚之辞,情欲之事,直可置之不论耳。此戏台之设,亦不尽为多事也。总之,伏羲神农、黄帝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此人而神者也,后世当以人道祀之;天地日月、风雷山川、河岳社稷、城隍中溜井灶,此神而不人者也,不当以人道祀之。然自古圣人亦皆以人道祀之矣,夫茧栗握尺之牲,太羹元酒之味,大路越席之素,瑚琏簠簋之华,天地神祇岂尝食之、饮之、服之、驾之哉?盖在天之声色臭味,不可仿佛,姑就人心之愿慕,以致其崇极云尔。若是,则城隍庙碑记之作,非为一乡一邑言之,直可探千古之礼意矣。

郑县令挥毫书写,道士屏声敛息,秉灯伺候。一篇千古奇文,如此诞生。文思飘逸,可谓空前。令道士如坠云雾之中,立即着人镌刻竖碑。

二十一

乾隆十六年(1751)隆冬岁末,郑燮五十九岁。年关将近,算起来自己担任县令已近十年。十年不短,可弹指一挥呀。

此日退堂,郑燮独坐衙斋发呆。突然飞来一只乌鸦落在梧桐树上,冷冷地冲着窗户叫了两声。他突然打个寒噤,茫然之下即在面前展开的宣纸上涂出一枝老干,又凄然地点几朵白梅,再于空处写几片竹叶。如此构图,也许正符合此刻心境。那梅花的苍老与竹子的萧瑟,组合成了一种生命的顽强与无奈。画完了这幅画,他便找出一方印石,用刻刀精心地镌刻一方闲章:

“十年县令”

当他把这方古朴的印章盖在那幅《竹梅图》上,不禁感到一阵悲

凉。遂挥笔题诗曰:

一生从未画梅花,不识孤山处士家。今日画梅兼画竹,岁寒心事满烟霞。

“十年县令”,又是一颗新的闲章。他的闲章,往往具有深刻意蕴。“俗吏”“官独冷”“游好在六经”“富贵非吾愿”“鸡犬图书共一船”……数十年间,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有多少闲章。“闲”而不闲呀,每一颗都寄托了不同的心境情怀。比如那“恨不得填满普天饥债”和“痛痒相关”,显然是对民间疾苦的关切。这些陆续刻出的闲章,充满他一路走来的喜怒哀乐。唯独这“十年县令”,倒像是乏味的陈述,其实却更有深意。“十年县令”,貌似大白话,却寄托了无法捉摸的心事。仿佛是说:宦海十年,谈何容易!挨过这十年,往后的岁月将如何度过?“十年县令”,十年的颠簸与惆怅:

可晓金莲红烛赐,老了东坡两鬓,最辜负,朝云一枕……

郑燮独自吟诵着,突然感觉鼻子一酸,热泪就模糊了双眼。然而,他很快就意识到,这十年的体验,对自己而言,也许还只是宦海风波的一个前奏。呜呼:

十年盖破黄 被,尽历遍,官滋味。雨过槐厅天似水,正宜泼茗,正宜开酿,又是文书累。 坐曹一片吆呼碎,衙子催人妆傀儡,束吏平情然也未?酒阑烛跋,漏寒风起,多少雄心退!

他正吟诵着,就听见有人叩门,进来差人与师爷,报说禹王台海潮暴涨,潍县北部大片农田受淹云云。郑燮蓦然惊起,方才意识到自己重任在肩,还远远不是唏嘘伤感的时候。

两天之后,郑燮即出现在一百二十里之外的灾情严重的禹王台一带。

好家伙,郑燮这一回可是开阔了眼界。他站在禹王台上远远望去,但见以往平静的海面,眼下成了波涛汹涌的恶魔。那种狂暴与险恶,令人不寒而栗。郑燮很自然就联想到宦海沉浮的惊悸,联想到妖言惑众与鬼魅无情的难以防范。

时值二月中旬,原野上冷风飕飕刺骨。也许是受到春汛的鼓动,也许是月亮潮汐引扰,潍县北部的潍河下游,再度受到了海水的回流侵袭。沿岸大片良田被淹,许多村庄泡在水中,眼前只是汪洋一片。

潮水仍然是源源不断地涌入,波涛翻滚着汹涌的浊浪,挟带着腥咸气味的北风无情地打在郑老爷的脸上,但他却毫不觉得。禹王台,那雄伟古老的墩台,还有那台上陈旧荒寂的禹王庙,就像是一个无声的传说,诉说着昔日的辉煌与今朝的衰败。无情泛滥的浊浪,借助风声浪吼,企图震慑这古人征服洪灾的见证。郑燮围着庙墙走过一圈,他发现庙两侧刻画着的大禹王治水的丰功,在浊浪面前竟显得那样微不足道。整个古台,倾斜着挣扎在水中,看起来就像是怒涛中的一艘沉舟。

郑燮来到庙前,突然一阵大风吹开了虚掩的庙门。急骤的檐铃和门窗的爆响,像神明的震怒,又像人们顿足捶胸的哀号。但见当地的皂吏还有面有饥色的妇孺孩童,这些在古庙中避难的灾民,无言地瑟缩着拥挤在火堆旁烤火取暖。见有人来,几个衣服褴褛的孩子,扭头惊异地看着这个身穿官府的老者。那一张张饥饿而幼稚的脸、畏怯的眼神,令郑老爷感到了一阵心寒。

他抬头望着苍天,心中念道:

“呜呼,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威逼之下,号称万物之灵的人类,竟然就如此孤立无援、无能为力?!”

人们听到话音,都回头站了起来。

其中一个孩童,突然不顾一切地冲过来跪在他的面前喊着:

“县令大老爷,县令大老爷,给我一口饼吃呀,给我一口饼吃呀,我三天没吃了……”

郑燮赶忙抱起那赤身裸体的孩童,儿子活着的话,也该有这么大了吧。如此想着,眼泪就止不住流了下来。他转身呼来差吏,把原本自己留下晚餐的煎饼,拿一张递到那孩童手中。面前顿时就又围上来一群孩童。他索性把剩下的煎饼全都分给饥饿至极的孩子们。他再也不忍心去看那些孤独无助的眼睛,当即吩咐随吏为灾民落实救济,之后便退出庙院。

眼瞅夜幕降临,天空变得同水面一样的灰暗起来。苍茫冰冷的灰暗掺和着海水独有的腥咸令人窒息。在临时搭起的帐篷中、昏黄的灯光下,人们发现郑老爷眼圈红红的,干裂的嘴唇却是毫无血色。帐篷里生起了炉火,水壶中烧着开水。童子为老爷泡上一杯热茶。郑燮双手端着茶杯,却并不曾喝进一口。他嘴唇紧闭,双眉紧皱,下颌上稀疏的胡须颤抖着。

沧海茫茫水接天,草中时见一畦田。波涛过处皆盐卤,自古何曾说有年!

郑燮写完搁笔,扼腕长叹。遂走出帐篷,举目逡巡,眼前黑乎乎的,四顾茫然。

第二天,东方才刚放亮,就又落雨了,真是冰上加霜。郑燮急忙起身出外察看。眼前竟是一片血红!血雨!是血雨!老天果真就一反常态地降下了血红的怪雨。郑县令当即被惊得目瞪口呆,急忙喊出随员们观看。大家都被惊呆了!谁见过这样奇怪的天象?分明是不祥之兆!

天降血雨,意味着未来的灾难!郑燮曾经听老辈儿的人们说过,却是从未见过。眼下见得,真是惊得不轻。果然是雨下如注血呀,那淡淡的猩红,像雨水稀释过的血液。郑燮抬头望天,那厚厚的黑云之间,竟像是天空的伤疤被揭开了一条裂缝,猩红的血液,即由那缝隙中渗出。是伤疤,果真是伤疤!郑燮的心中如此地肯定。这是乾隆十三年(1748)的灾害留下的伤疤呀。是潍县的痛,也是他郑燮自己政治生涯的痛。

“快拿酒来!”

他返回帐篷,大声地吆喝道。随吏赶忙把一个装酒的葫芦递到了他的手中。酒壮人胆!郑燮仰头饮一大口,顿时感到周身发热,浑身上下的血液加速了涌动。他又连喝几口,原本苍白的脸色就变得通红,很快就同那天空的血雨融为了一色。他哈哈大笑,高声地咏诵自己的诗词。随即吩咐师爷和六司衙门首领们给老爷听着,无论老天降下怎样的灾难,我们都要咬牙挺住!他开始感到自己又有了勇气和活力,就像返回到青壮年一样,昂奋地抖擞精神,勇敢地迎接更大的考验。

二十二

挨至是年夏季,完成了抗灾的救急,花甲之年的郑燮,又不顾炎夏酷热,风尘仆仆地继续为潍县百姓的温饱与平安而四处奔波,甚至上省城济南报灾化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