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糊涂百年:郑板桥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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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梦醒(1)

乌纱掷去不为官,囊橐萧萧两袖寒。写取一片清瘦竹,秋风江上作渔竿。

诗是这么写的,可谓潇洒淋漓。但是实际生活并没有那么轻松愉快呀。回到兴化,何处安家?

郑燮风尘仆仆辞官归来,当他孤零零牵着毛驴站立在家乡的土地上,望着那兴化城中的一片青色的瓦屋,这才意识到自己是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

人家做官告老还乡,都是前呼后拥,彰福显贵地不胜荣耀,而他却是身孤影单、两手空空。就有谣传说他郑燮是朝廷罢官而归!

破败的老屋早已变卖,妻女都是寄住在亲戚家中。好在堂弟郑墨倒是热情有加,亲热地把他迎进自己的屋中安脚。郑燮环顾左右,感到了十分的惭愧。在范县时,堂弟郑墨刚刚买下这所鹦鹉桥南的房产,郑燮便写信给堂弟,希望在他新宅附近再买一块地皮,盖几间屋子,作为自己晚年归老之所。如今看来,一切都成空想。

“一任清知府,十万雪花银。”郑燮实实在在当了十多年的县令,钱都哪里去了?清正廉洁的他,所得有限的俸银除过花销,仅周济贫士、捐款修城所费银子竟数百两,再加上官场的应酬花销,归来真是山穷水尽。回到兴化老家,郑燮终日呆坐,郁郁寡欢,仿佛又成了当年的郑之本。

终于又回到了日夜思念的扬州。秋日晴朗的日子,漫步在瘦西湖畔。眼前拱桥流水,画船风帆,碧水荡漾,岸柳轻烟……突然,一艘画船轻轻摇来,船上传来歌伎清脆悠扬的歌声,竟然是自己的一首小唱:

老书生,白屋中,说黄虞,道古风,许多后辈高科中。门前仆从雄如虎,陌上旌旗去似龙,一朝势落成春梦。倒不如蓬门僻巷,教几个小小蒙童。

“老爷,登船游湖可好?”

那歌伎召唤的声音,软绵亲切,如同唱曲儿一般令他无法推辞。于是登船就座,临风品茗、饮酒听曲。琵琶伴奏,唱的仍然还是他的《道情》十首。等到一曲终了,半壶酒干,船亦行至湖心,正当斜阳如金,晚霞似火。郑燮心中不胜喜悦,脸上脖根儿也是赤红。

“姑娘家住何处,为何总唱这板桥的道情小唱?”

“奴家本是这扬州城中花农之女。只因板桥道情讲的句句是真,声声有意,故客人都愿意听嘛。”

“是吗,那你说到底是白屋中的老书生好呢还是高科状元郎好?”

“那?当然还是状元郎好。”姑娘说得羞红了脸。

“那郑板桥又是怎样看呢?”郑燮又问。

“老夫子人家是火眼金睛看破红尘,指点世人迷津哩嘛。”

郑燮听得,哈哈大笑起来。

那姑娘被笑得莫名其妙,一时羞得满脸更红。低头径自拨弄弦子,不知如何是好。

笑声落下,郑燮即呆呆地愣在那里,连自己也不知道该再说点儿什么。一时只是饮酒,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说了。从此,他只能用画笔驱赶心中隐隐作痛的不快。好在扬州依然如故,画舫江鱼、酒楼茶肆、歌伎童子,还有名园文友……一切都还为他敞开着胸怀。

年岁、阅历、生理与环境,都影响到了他的情绪,更潜移默化地影响到他的创作。郑燮深感,人生就像一条河流,如今越过了急流险滩而逐渐趋于平静。他的诗词书画和他的生命轨迹一样,同样进入了一个淡泊、含蓄,也是深沉而耐人寻味的境地。

这天,他回到住屋,独自一人喝得半醉。眼瞅手中的空酒瓶子,就如同又回到了二十年前。那时候自己还是身强力壮、风华尚茂。每日埋头于纸上笔耕,把对故乡的一片深情化作笔下的千株幽兰、万竿翠竹。那种勤勉潇洒与风流倜傥,依旧历历在目、令人陶醉。

“快备纸墨,我要作画!”

童子研墨铺纸,郑燮挥笔写下了回到扬州的第一幅墨竹。意犹未尽,便欣然题诗曰:

二十年前载酒瓶,春风倚醉竹西亭。而今再种扬州竹,依旧淮南一片青。

唐人刘禹锡“春江一曲柳千条,二十年前旧板桥。曾与美人桥上别,恨无消息到今朝”。其中“二十年前旧板桥”,触发了辞官归来的郑燮对世事沧桑的感叹。为了表明自己秉性依旧、好恶依旧、理想依旧的心迹,他特地刻了一方“二十年前旧板桥”的印章,以回敬那些势利小人和世态炎凉,也彰显他不畏权势、不爱金钱的高尚人格。

一次喝多了酒,他竟然公开宣示:“索我画我不画,不索我画偏要画!”还说:“我郑燮之画,有三不卖,达官贵人不卖、够了生活不卖、老子不喜欢不卖。”连大街上的儿童,都传唱着他的“三不卖歌”。有些盐商千方百计骗他的字画却弄不到手,可是那些农夫、小贩、工匠,倒是很容易求到他的画。他时常说:“凡吾画兰、画竹、画石,用以慰天下之劳人,非以供天下之安享人也。”此言一出,劳人岂不拍手称快!

“歌吹扬州惹怪名,兰香竹影伴书声。一枝画笔春秋笔,十首道情天地情。脱却乌纱真面目,泼干水墨是生平。板桥不在虹桥在,无数青山分外明。”三百年后,历史学家邓拓先生的即兴咏诵也传递出了当时扬州人的心声。

过去的那些老友,今天都在哪里?自从郑燮赴任,大家的消息倒是不时地传来,也有短暂相见的。但总是聚少离多,消息也往往失真,造成了不少的误解。还有的十年间音讯全无,只能在梦中重温旧情。如今归来,又回到了朋友的圈子中间,证实了许多的谣传,也得到了不少的新闻。往往又是悲喜交加,令他欲哭无泪。

首先是六十四岁的高翔去世。这位比郑燮年长五岁的老兄,从小志存高远,像是一只不合群的孤雁,终究要飞离红尘。在这茫茫人世间,又少了一位知心的朋友,画坛又少了一位天才的画家。他为之深深地哀痛。多少年来,这位扬州土生土长的艺术家,一直是守着故土。除了在瘦西湖畔呆坐着观望日出月落,就是到蜀冈北麓为石涛恩师扫墓。到了晚年,就干脆离群索居在他的“弹指阁”里,过起了隐居避世的生活。清汤寡水,清心寡欲,闭目塞听,心如止水,兴来写山绘梅,兴去复入神游……

“避客年来高凤冈,叩门从不出书堂。想因误读香山句,纸阁芦帘对孟光。”

静夜独处,眼前便呈现寒山瘦水与枯枝淡梅,禁不住地就吟诵着这首当地流传的《扬州竹枝词》来。这是专写高翔的一首。据说晚年的高翔正如当年的石涛,远离尘俗与市井的喧闹,常年闭门谢客,一个人静静地读书、悟艺、作画。

一个天真聪慧的英俊少年的身影,像风筝一样飘在他的想象天幕上。那就是少年时期的高翔。当时石涛老病孤独,隐居在扬州城外大涤草堂。而这位瘦高而热情的少年才子年仅十六七岁,正是天真烂漫,对人生充满了憧憬又不无叛逆。他勇敢地来到孤独无助的石涛老人身边,向这位倔强的老画师恳切求教。少年细细地品读着眼前这位仙风道骨的老人,深感是一本艺术的大书,更是人格伟岸的大树。

“作画不可雕凿,不可板腐,不可沉泥,不可牵连,不可脱节,不可无理……在于墨海中立定精神,笔锋下决出生活,尺幅上换去毛骨,混沌里放出光明,纵使笔不笔,墨不墨,画不画,自有我在……”

一代宗师的教诲,注入了青年高翔的艺术灵魂。

“谁将一石春前酒,漫洒孤山雪后坟。”

这是石涛老人在世时自题的《墓门图》。如同杜鹃啼血的诗句,深深地打动了高翔的心。他从此更加地痴迷于阅读石涛这本跨越了两个王朝的难得的大书,同时也悉心地守护着这棵根深叶茂但又孤独无双的大树。

国破家亡鬓总皤,一囊诗画作头陀。横涂竖抹千千幅,墨点无多泪点多。

这首沉重的题画诗,正是郑燮与石涛精神相通的体现。

如今高翔远去了,去到九天之上拜会他魂牵梦绕的石涛上人了,郑燮为他而深深地感到了一丝欣慰。

还是在潍县任上,郑燮曾经作《梅兰竹菊》四条屏。那四首题画诗,可谓是画坛咏四君子诗歌的一绝。

玉骨冰肌品最高,冷淡清癯任挥毫。等闲着上胭脂水,却是红梅不是桃。

如今这一首咏梅诗又令他想到了好友李方膺。

随着高翔的离去,接踵而去的竟是装满了一池愁水的“秋池”李方膺。李方膺同高翔不同,他大部分的时间在外地做官,而罢官之后则寓居金陵而并非扬州。但扬州无可替代的艺术氛围却一直牢牢地牵着他这个南通人的心。作为公认的“扬州八怪”之一,李方膺的艺术追求与感情的归宿从来没有离开过扬州。当他每每回到扬州,他就和郑燮、李鱓、金农如同松竹梅菊一样地紧紧相拥,成了形影不离的密友。他们饮酒品茗,吟诗作画,携伎游湖,彻夜长谈,有寻不尽的乐子、说不完的知心话题。他们不光是气息相投,艺术观点一致,更有着仕途上相类似的遭遇及不见容于世俗的切肤之痛。

于是,同病相怜人,他们嬉笑怒骂,他们评说历史、抨击现实、怒斥贪腐、褒扬圣贤,友谊之外更有志同道合的亲密维系。在郑燮看来,官宦子弟的李方膺之晚境,可是远不及草民出身的高翔那般刚烈悲壮。身为宦游之人,晚年的李方膺寄居金陵闹市,却是穷愁潦倒、贫病交加、孤苦伶仃,更像是一片枯黄寂寞的树叶瑟缩在秋风之中。他勉强地依附在清王朝这棵貌似根深叶茂、实质上根基已经开始腐朽的大树之上。

乾隆十九年(1754),也就是高翔逝世后第二年秋天,当钟山明孝陵上的梧桐树开始被秋风染黄,李方膺这片病羸的枯叶,突然预感到自己的人生就要落幕,便想到了落叶归根。于是他央求人们把自己由金陵抬回南通老家……是年九月三日,李方膺撒手人寰,是年五十九岁。他得的哪里是什么要命的大病!郑燮太了解李方膺了,他那是心病呀,真正的不治之症。医家的诊断,证明了郑燮的判断。

留得根科大,何愁叶短稀。春雷潜夜发,香气入云飞。

这是他当初歌咏兰花的题诗,如今用以悼念李方膺倒是十分的贴切。

“铁杆铜皮碧玉枝,庭前老树是吾师。画家门户终须立,不学元章与补之。”

郑燮默默地吟诵着李方膺这首著名的题画诗。在艺术上,他同郑燮一样地强调标新创异,自立门户。主张宁愿师法自然,绝不落人窠臼。想不到这样的一个倔强守诚的挚友,竟然就这样早早地不辞而别。郑燮禁不住潸然泪下。

“怀奇负气。”郑燮念叨着。

难道这不也是对板桥你心病的诊断吗。同样的嫉恶如仇,同样的桀骜不驯,同样的宦海遭际以至打击与波折……看来终究还是难得糊涂,难得糊涂呀!

好在还有李鱓、汪士慎、金农、黄慎几位老兄健在。老友相聚,仿佛所有的话都已经讲完,剩下的就只有相对无语。

“啊哦,近日可好?”

“尚好,仁兄可好?”

“还好。你呢?”

“精神还行吧。腰腿可是硬朗?”

“唉,老眼昏花,腰酸腿疼,可是大不如从前啦。”

如此云云。当着他们一个个地弯腰曲背,被童子或弟子搀扶着进门,拱手问候,嘻嘻哈哈一阵,然后就座,随即便是咳嗽打盹儿,最后陷于沉默。如此这般。酒也是仔细抿着喝,茶则是慢慢地呷,一颗花生米,放进嘴里要嚼老半天。油炸的小鱼儿,最多也就能吃半条。更是很少谈及字画什么的,随口吟诗倒是常事,但所谓艺术仿佛已是隔世之事。

每逢此时,郑燮就不胜感慨。严寒酷暑,不单在每个人的鬓边增添了霜雪的颜色,在每一张脸上雕琢出曲曲折折的沟回,更在心灵和性情上,打下了无法抚平的烙印。

他们聚会的这个地方,正是李鱓的“浮沤馆”。宅院坐落在扬州城南砚池岸边,回到扬州的郑燮眼下就应邀借住于此。

待买田庄然后归,此生无分到荆扉。借君十亩堪栽秫,赁我三间好下帏。柳线软拖波细细,秧针青惹燕飞飞。梦中长与先生会,草阁南津旧钓矶。

郑燮这首日后所写的《怀李鱓》真是这一时候的境况与心情的写照,也是“浮沤馆”周围优美环境的纪实。

汪士慎的左眼竟然失明!一个画家的眼睛那该是多么的重要呀。大约已有七八年了吧,他用视力模糊的右眼勉强度日。如今,这位面色憔悴的忠厚老友就坐在自己面前,紧闭着双目,却是面带微笑。泰然处之的安详,令郑燮大为吃惊。这哪里是从前那个机敏而灵动的汪士慎,简直就是一尊金农笔下参禅打坐的瘦羸达摩。算来也是六十八岁的老翁。命运并没有击败这貌似衰弱的汉子,他仍旧整天不停手地写字作画。那老到的笔墨,苍劲的线条和高古韵致,浑然融入了一生的深情与大爱。

一椽深巷住,半榻乱书横。欲与寒梅友,还同野鹤行。自怜闲处老,安用占浮名。

郑燮吟诵这位仁兄的《岁暮自嘲》。一旁的金农听得,竟然鼓起掌来,还问汪士慎说:

“仁兄呀,你清贫半世,老天可是有所不公。如是一个好人,竟然还要无端摘去一盏心灯,却何以又如此的豁达?”

汪士慎笑而不语。沉吟半晌这才调侃地说:“衰龄忽尔丧明,然无所痛惜,从此不复见碌碌寻常人,觉可喜也。”

一语即出,四座哗然。

好逗乐子的金农摸着脑袋敏感地问:“唉,老兄呀,你可得说清楚,在座的哪个是碌碌之人。”

汪士慎笑而不语。大伙儿更是哈哈大笑起来。

这就是汪士慎和金农的关系。到了一起,就是斗嘴。

“哎,我说左盲生,看你近来的书法可是有些不同凡响呀,成了脱缰的野马,疯狂矣!”

“是嘛,那叫狂草,懂不懂?看不清,就满纸跑野马。”

“左盲生?”郑燮认真地说,“难道汪兄又有新名号?”

“可不是,左眼失明的人嘛。”金农解释道。

“嗯,不错,精当、自嘲,还有深意。”

“岂止仁兄自嘲。”金农认真地说,“一个人眼睛失明,倒是可以打开心眼看世界了。心眼比俗眼更尖锐,摄入的事物比俗眼见到的宽阔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