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糊涂百年:郑板桥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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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梦醒(2)

“这回,我明白了,此乃先生近来何以悬腕写大字狂草与大幅梅花的心源所在,满纸的空灵大气,正是涌自心泉。”郑燮趁机赞誉。

汪士慎不语,显出感动的神情。

“谁说不是。眼见不如心见。”金农故意羡慕地说。

“我倒是羡慕你的腿哩,瘸虽瘸了,倒是也无大碍。”汪士慎板起脸回敬道,“不用四处云游,不必为生计奔波。整日坐而论道,坐井观天、坐享其成……”

众人哄笑。

汪士慎、金农还有郑燮三人,各怀绝技,如同岁寒三友,可是铁杆知己呀。

“休言老夫跛足,终比健足逐俗、权贵面前屈膝要好。”

金农说着不无得意地吟诵着自己病中所作的自慰五言诗。汪士慎则故意展开一幅左眼失明后为发泄烦恼而奋笔挥洒的狂草。众人啧啧赞赏。

什么苦与甜,什么幸与不幸,不过只是情愿而已。郑燮心中感叹。这欢乐的情形把他心中那一团官场失意的懊恼与失去友人的忧伤一下子就扫除得无影无踪。这应当是回到扬州预料之中的快乐。特别看到老友金农与汪士慎的笑貌如此的天真烂漫,他更是不胜感慨。于是提笔画一石一竹,并题诗曰:

石块无多竹叶稀,二公清介最相依。秋风昨夜窗前到,百岁苍苔老更肥。

掌声与欢呼声再起。志同道合的友情相聚真是其乐陶陶。

十年离别,恍若隔世。幸运与不幸,改变了郑燮,也改变了金农。生活的反复磨难,打造出了一个不同凡人的郑燮,也锻炼出一个异乎寻常的金农。当时人们也许并没有意识到,从此扬州乃至中国的画坛,除了郑燮之外,又多了一名丹青大家金农。

“冬心仁兄,你可曾知道在我的心中,你是曾经过世了一回呀?”

金农听得大为惊异:“此话怎讲?”

“那一年有消息说,你老人家已经过世……”

“是呀,其实我只是病危而已。”

“可那消息,却令我绝望……”

郑燮原本是想戏谑金农,不料自己竟又感到了悲伤。

金农瞪眼望着挚友,显出感动又好奇的样子。

“我是一连许多天不思茶饭,甚至设灵遥祭……”

金农再也无法平静,努力要站立起来,郑燮急忙过去把他扶住,两个人相对无语。

见此情形,那位与金农形影不离的彭郎赶忙上前扶住了二位先生。彭郎可是重义之人,金农卧病时,那些平日随他花天酒地者纷纷离去,唯有彭郎日夜煎药煮粥,聊天解闷……此时,冬心授意彭郎展开一幅画作,竟然是他自己的墨竹。笔法竟然是那样的老辣而苍劲,令郑燮十分地惊讶。

“吾素性爱竹,近颇画此,亦不学而能……”

见郑燮愣着,冬心摇头晃脑地说。语气得意滑稽,再次惹得众人哗笑。

可是当读到“恨板桥不见我也!”连他自己也是老泪横溢。郑燮更是泪垂双腮。郑燮反复地端详着那幅竹子,真是又惊又喜。

“想不到你是胸有成竹呀!”

“他不光是画竹,还画梅,画马,画人,画佛……”

汪士慎抢先说,好像是在夸耀自己。

乾隆十二年(1747),当金冬心缠绵病榻度过慢慢冬季,孤独寂寞中听到窗外竹子的瑟瑟,眼瞅着窗户纸上摇曳的竹影,便想到了挚友郑燮。春天到来时,他就像读到了郑燮的题画诗,干枯的生命得到了滋润。他就唤来彭郎研墨铺纸,开始挥洒写竹。眼下自己的竹子,能够得到郑燮的认可!

郑燮更是开心。他拿出金农以前寄给自己的一幅自我写真图,当众炫耀。那自画像上的金农,显得自信而端庄。

“你们看看,此金农,可非彼金农呀。”

“今日,你可得回我一幅竹子。”金农认真地说,“不瞒你说,我画竹子还是你板桥引逗而来。”

罗聘、项均,那几位在场的冬心的弟子都高兴地鼓掌助阵。

金冬心更是来了精神,连连请求郑燮当众即兴作画。

郑燮哪有不应之理。于是,雅集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笔会。

郑燮一边挥笔作画,心中就想象着老友金农十年间的不幸遭遇。好友董耻夫的竹枝词写得最为真切:

“金寿门称老客星,肩书怀砚短童青。苦心文字多情事,春雨桃根瘗狗铭。”

郑燮欣然命笔,那可是笔笔有情。他心中慢慢地咀嚼着好友的那些苦涩的往事,还有那些深情而又不无滑稽的浪漫生活……就感到了天赋人性的自由与温暖。

见郑燮用心作画,众人都围拢在四周,屏声敛气地观摩。久违了如此亲切的氛围,郑燮就是喜欢这样,众星捧月般的得意使他创作的灵感顿生,情绪渐入佳境。这还是他回到扬州参加文友雅集头次挥毫泼墨,心情格外地兴奋。

那位年轻的丹青才俊罗聘,看得聚精会神。心想,板桥先生果真名不虚传,只见寥寥几笔,就把两枝写活。郑燮开始用他那独特的皴法在两竹之间添画一块石头。年轻才俊眼前出现奇幻景象,他竟透过郑燮笔下那卧石见到了鬼魅的存在。他甚至进而看到了人世间揶揄、势利、凶暴和种种的丑陋……他这才意识到,板桥先生写竹,笔下所画的石头,可绝非陪衬之物、等闲之笔,而是在暗示庸俗的人世,进一步衬托竹子的高洁。是在含蓄地鞭笞人间的万恶与不平。他的竹中之石与兰中荆棘一样,正体现了他老人家的社会认知与美学意象。

石如叟,竹如孙,或老或幼皆可人。

罗聘心中不禁有些惭愧。这是专为金农先生所画呀!谁说板桥先生笔下之石均是寓坏贬俗,眼下,因了这个出人意料的题款,倒成了卧佛般的可爱。

金农拍手叫绝。随即端起酒盅邀黄慎、李鱓和汪士慎几位干杯。

“喝,一醉方休,酒逢知己呀!”

“好,我干了,你也得干!”

“彭郎,拿剑来,我得舞一曲了。”

郑燮的声音显得更像一个争强好胜的少年。

郑燮笔下的竹子,变得更加精当。他在墨竹的题款中,坦然道出自己这种修炼升华的历程:

始余画竹,能少而不能多;既而能多矣,又不能少。此层功力,最为难也。近六十外,始知减枝减叶之法。苏季子曰:“简练以为揣摩”;文章绘事,岂有二道!此幅似得简字诀。

在书法绘画中,他也琢磨出了“当留白处得留白,宁空毋满”的哲理。一幅画的繁简,也是难免要随自然、随年事与体验而改变,而支配。多与少,繁与简,动与静,都随你领悟的程度而变得随心所欲。方可谓“人书俱老”。

他终于感到了“归山”的轻松愉快。一个人,思念了几十年,终于可以用自己的行动实践一回自己的主张,这该是多么大的一个幸福呀。得一官,不觉得过喜,去了官,也不觉得可悲。他的流传在民间的《道情》曲儿,他的人生态度加之大半生的遭遇,如今竟是那样浑然一体。这也许就是人们惯常所讲的气数。人活到了这个份儿上,也就算是进入了随心所欲的境界,可谓是神仙老子才会得到的状态吧。这就是气运循序积累到了气数的结果,体现在做人与绘画,也就达到了一种人艺俱佳、炉火纯青的境界了吧。他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作画题诗双搅扰,弃官耕地两便宜。

冗官辞去,专心笔耕,不亦说乎。

我梦扬州,便想到扬州梦我。第一是隋堤绿柳,不堪烟锁。潮打三更瓜步月,雨荒十里红桥火。更红鲜冷淡不成圆,樱桃颗。 何日向,江村躲;何日上,江楼卧。有诗人某某,酒人个个。花径不无新点缀,沙鸥颇有闲功课。将白头供作折腰人,将毋左?

这一首《满江红·思家》的梦境,眼下似乎已经变为现实,

他兴之所至,动手为自己刻一枚图章:“所南翁后”。这是从前他没有勇气做到的。如今这颗图章,盖在他的书画作品上,非悲非喜,无褒无贬。剩下的只有几分自豪与几分自信。

在这人生的深秋,使得郑燮心旌荡漾的还有浓浓乡情,荷塘鲫鱼,绿草青秧,棋盘垛田,水牛洞箫……这使他不至于消沉,不至于寡欢。时常把酒临窗,吟诵新词,曰:

草绿如秧,秧青似草,棋盘画出春田。雨浓桑重,鸠妇唤晴烟。江上斜桥古岸,挂酒旗林外翩翩。山城远,斜阳鼓角,雉堞暮云边。 老夫三十载,燕南赵北,涨海蛮天。喜归来故旧,情话依然。提起髫龄嬉戏,有鸥盟未冷前言。欣重见,携男抱幼,姻娅好相联。

平静的日子,郑燮的案头摆着徐渭的文集与画册。那位晚明的狂人,总是伴随他日夜。他反复捧读,反复咀嚼那些来自心灵深处的生命的绝响,揣摩那些狂放不羁的书法神品,总觉得亲切无比。袁中郎所作《徐文长传》,他不知读过多少遍,几乎可以倒背如流了。可是每读一遍,还是总觉得有所新得。

是的,那个颇有争议的徐文长,倒是很少画兰写竹,而郑燮却从他的书法与绘画中读出了兰韵竹意。于是那笔法韵致有意无意地就渗透到了他的笔墨之中。正所谓“时时学之弗辍,盖师其意,不在迹象间也。”

“才横而笔豪”,这就是郑燮的审美标准。“徐青藤门下走狗郑燮”,这颗图章,表现出他对文长先生的虔敬甚至是迷信。除此而外,他就很少心仪别人。学七分,丢三分,是上乘的治学之法。照葫芦画瓢,则是下能之举。当他看到有人模仿自己的兰竹,就不以为然,甚至有些鄙夷。但是在他看来独创也不是空中楼阁,离不开对传统的学习借鉴。

归来扬州的第二年,即乾隆十九年(1754)春天,郑燮曾应邀到杭州作画,住南屏静寺。这次游杭州,不比入仕前的那一次,出面接待的是杭州太守吴作哲,他是久闻板桥艺名的,是一个板桥艺术的铁杆粉丝。板桥题画曰:

今日醉,明日饱,说我情形颇颠倒,那知腹中皆画稿。画他一幅与太守,太守慌了锣来了。四旁观者多惊奇,又说画卷画的好。请问世人此中情,一言反复知多少?吁嗟乎,一言反复知多少?

有官员陪着游览的地方,先是去了会稽。他拜谒了大禹墓,造访兰亭故址,自然少不了细细观摩碑刻。板桥自小多次摹写《兰亭序》,现今看到书圣真迹,免不了兴奋万分。徐渭的榴花书屋,已成私人住宅,板桥还是亲临参观,这是他一心向往的地方,到了会稽怎能不询问前往。在板桥的印象中,风景绝佳的地方是山阴道上,而险怪多趣的则是吼山。过去范蠡在这里有一段故事,宾主边走边谈种种的传说,更给板桥增加了游兴。他感觉无官一身轻,同当日宦游完全是另外一种感觉。此次,还去了吴程(今吴兴)。吴程同样是风景名胜荟萃。太湖南岸的县城,风光秀美。府署亭池馆榭密集,是扬州人吴听翁所修葺,格调不俗,板桥十分喜欢。他在主人的陪伴下,还游了苕溪、霅溪、卞山、白雀、道场山等处。米芾醉心的苕溪,自然也是流连之地。游览之余,自然免不了有诗画之会。主人盛情,客人应有诗为报。这一年的七月,板桥给孙扩图写过两首诗,把吴兴的山水、故人的友谊、太湖的波涛、苕溪的风光罗列了一番,虽没有什么深文大义,但也看出他的心情,早已入乡随俗,读书行路,在游历中感悟着大自然与传统文化的美丽。

在扬州,每日清晨与黄昏,郑燮照例都要在院子里散步。他从容依杖,慢步独行。不时地就会停下脚步,面朝映出竹影的墙壁发呆,或是面对着圃中一丛兰花出神。

眼前的这丛兰花,无论是多么的风情万种,大自然中最基本的原色还是画家所钟情的白与黑。墨的浓淡干湿焦润,巧妙地融合成了世间一切物象最基本、最美妙的本色。世间再也没有比水墨的颜色更加高贵、丰富而变幻无穷的了。

“墨弟,你瞧这园中的竹子,粗一看,倒是大同小异,但仔细分辨,就发现没有一枝一叶的雷同。”

墨弟刻意地点头,表示理解。他是一个有家有业的成年人了,满脑子都是房产田土、柴米油盐和一大家子人的生计。但是他很能理解堂哥的心性与追求。

有两只好凑热闹的喜鹊大大咧咧地叽喳喧叫着落在不远处的竹丛上。

“呵哦,我说喜鹊,你们倏然而至,倏然而去,自由盘旋,这是你们的福分呀。我老朽很是羡慕,夜里做梦才能够同你们一道飞翔,那又是一种多么美妙的滋味。”

墨弟见堂兄如此地喜欢飞鸟,就说要为他买一个鸟笼来养两只会学人语的八哥和会唱山歌的黄鹂。

郑燮听得,急忙摆手制止道:“要不得,要不得!鸟儿乃自然精灵,生来就该自由自在飞翔。”

墨弟无奈,又只好点头。

“我们将来有了自己的庭院,院子里可以多种些树。只要房前屋后有树,鸟儿就会留住。”

墨弟频频点头。

这天,照例又是金农做东,雅集之后来到酒肆。喝了酒、又用茶。郑燮满脸通红,兴之所至,尽情挥洒。引得歌伎童子与挚友们围观。他画完一幅画,无论是竹子还是兰花,就会随笔题上一首同样是来自自己胸中的诗歌,那种随心所欲与自由奔放再加上书法的墨趣与神韵,令众人击掌叫绝。

他一边题写,嘴里还念念有词。落款只是一个“燮”字,就戛然搁笔。全场顿时讶然。

就这样,郑燮,又回到了自己的从前。扬州、名园、好友,新茶、美酒、佳肴,还有动听的小唱、喧哗与欢笑……

一切的一切,使他又恢复了陶醉,终日沉浸在惬意之中。他时常在心中暗语:扬州的美酒,洗刷了自己那风尘小吏的憋屈与顾虑。他感到自己就像一只自由自在的燕子,飞翔在江南水乡的天空,更像是浪里白条,随心所欲地翻江倒海。的确,在他笔下,竹子与兰花生活的天地是那样的广阔,扬州使他的心灵像他笔下的竹影兰姿一般,恣肆汪洋,摇曳多姿,如同欢笑中的那个郑板桥,随性且由衷,得意而有形。这可是

真正实现了他那想象已久的神仙境地:

一阵狂风倒卷来,竹枝翻回向天开。扫云扫雾真吾事,岂屑区区扫地埃。

画工何事好离奇,一干掀天去不知。若使循循墙下立,拂云擎日待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