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糊涂百年:郑板桥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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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梦醒(3)

这样的心境只有脱离宦海烟波才会出现呀。在乌烟瘴气的官场中,在山东半岛的黄土原野上,他只是困处一隅的风尘小吏,整日唯唯诺诺,既不能扫云拨雾,也无能拂云擎日。于是,那时他绝望了,在他拂袖而返不再安于“循循墙下立”时,却在艺术及心灵上获得了自由地翱翔。身心两娱,岂不快哉!

乾隆二十二年(1757)春二月,皇帝奉太后南巡。这是乾隆皇帝的第二次南下。游幸了扬州瘦西湖之后,皇帝的车驾就渡江而去——江宁、苏州、杭州……一路地巡幸下去,除了游山玩水,享受地方官员与百姓地顶礼膜拜,也许还包含着化解民族隔阂与安抚汉人的动机。这些个政治手腕平民百姓当然是浑然不知,唯有精明的读书人心知肚明。郑燮当然是看得一清二楚。

然而,如今的板桥郑燮是百姓,再也不须卷入迎接御驾的紧张与忙碌之中。他悠闲地袖手旁观,饭后茶余不痛不痒地议论种种的消息甚或谣传。圣上的恩泽并未承受到丝毫,倒是感觉到了车驾离去后突然陷入的静寂,同时他也留心到了经过一番折腾之后,扬州的北郊发生了空前的巨变。

首先是经过疏浚之后,天宁门外到红桥一带的小秦淮河变得宽了、深了。沿岸的商业街上铺面多了,珍宝、古董、字画、茶叶和土产,灯笼、旗幌、嘈杂和酒肆的喧闹,交织成了扬州特有的繁华。

红桥东西两侧,瘦西湖沿岸的名园之中,不但新添了无数亭榭,而且悬挂出了乾隆皇帝御赐的匾额和御制的诗联……

最使扬州人感到惊叹与骄傲的,是耸立在法海寺西北,横跨瘦西湖的五亭桥。雕刻着狮头的白石,整齐地排列着。那雄踞在桥面上的五座方亭,构成了庄严而奇特的桥廊。黄色琉璃瓦倒映在水中,阵阵河风吹过,便摇晃成满湖的金碧辉煌。

郑燮走在河岸上观看,对此倒是颇有兴致。他发现贯通两岸的桥身,筑有三个主要的桥洞,而翼护着中央主亭的四座亭基,则又各有三个方向不同的桥洞;每当满月当空,十五个桥洞便各映出一轮圆月。这种水月生辉的景色,远非咏着“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的古人所能想象得到的。

五亭桥西,更有新辟的河道。河道千折百曲,可以经过微波峡而到达九曲池边的平山堂码头。可以在蜀冈中峰的平山堂与东峰观音山的峡谷中,听岭上飞瀑和松涛的鸣响。在瘦西湖东面,迎恩桥以上的草河沿岸,搭满了“档子”,香亭、戏台、假山、盆景……都是为迎接乾隆皇帝御驾而设置的景点。对于这些媚态十足的人造景致,郑燮感到浮艳而夸张,很是不以为然。这一方面体现了盐商与地方官员们的忠君之意,也反映出整个社会的一阵浮泛的心态。

表面富庶而繁华的扬州似乎又显得格外的势利。这不禁令郑燮和扬州的有识之士们感到了别扭与惆怅。

冬天,每当梅花岭上梅花盛放的时候,郑燮喜欢到岭上踏雪赏梅。他一生虽然较少画梅,但却是喜欢梅花的风姿与品格,喜欢那临寒独放的凛然个性,更因了岭上安息着的忠魂。

此日,天气晴好,郑燮再度登上了梅花岭。他站立高处,俯瞰着脚下的扬州城,嘴里念念有词,眼前便呈现出那惨烈悲壮的一幕:

“顺治二年乙酉四月,江都围急。督相史忠烈公知势不可为,集诸将而语之曰:‘吾誓与城为殉,然仓皇中不可落于敌人之手以死,谁为我临期成此大节者?’副将军史德威慨然任之。忠烈喜曰:‘吾尚未有子,汝当以同姓为吾后。吾上书太夫人,谱汝诸孙中……”

每每行走在那段并不峻拔的山路上,郑燮的耳边就会响起忠烈公感天动地的话音。

眼前,在那盛开的腊梅丛中,就又展现出那血染沃土的惨烈而悲壮的一幕……

《梅花岭记》,他默默地背诵着那些悲壮苍凉的文句,便轻轻循着梅花的香气,来到了西侧的史公墓前。但见寒风之中,梅花的落英纷纷撒下,落满了生了青苔的坟茔。凭吊殉国英灵的人们,手中都捧着鲜花,心情都是同样的沉重。也有的提着酒瓶与祭品,手中牵着儿童。

人们看到郑燮,有的就认出来了,纷纷地让出一条路来。郑燮的脸上是异常的庄严,他慢慢地走上前去,由袖筒中掏出事先写在黄表纸上的一段祭词,俯身下去,点燃在香炉台上,最后就是深深的三鞠躬。他敬仰这位忠烈之士,敬重他的精忠报国的气节与人生追求。同时也为自己的懦弱甚至是苟且偷安而感到羞愧。他想,汉族的读书之人,要是都像忠烈公那样的富于气节,那就不至于世代遭受屈辱与不幸了。

其实,此刻在他的心中,还是萦绕着从政十年的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他感到自己的骨气实在是无颜来见这位用生命书写了忠诚诗篇的先贤。

梅花岭在扬州古城北边广储门附近,其实并非是一座天然的山岭,而是人工堆积而成的土丘。在一望无际的江南水乡,倒是显得格外峻秀。传说是明万历年间,州守吴秀浚河积土而成。后因丘上遍植梅花而得名。明朝兵部尚书、大学士史可法的衣冠冢就坐落在丘上。这位孤军抵抗、誓与扬州城共存亡、兵败殉国的英雄成为了扬州的骄傲。清代著名文学家、史学家全祖望的一篇《梅花岭记》让这位抵御外来入侵的民族英雄与梅花岭一道千秋不朽,也就成为了郑燮的崇敬之地。

眼下站在忠烈公的坟头回望,看得见紧邻的天宁寺。历史仿佛有意如此地安排,如今这座寺院却成了乾隆皇帝御驾南巡的行宫。郑燮如此地想来,不由得苦笑着摇头。当扬州十日与嘉定三屠的惨剧,仍旧在长一辈口中像噩梦一般传述,无数的江南农夫与读书人在田园中耕作、或破庙中栖隐苦读之时,有些人却在平山堂下和迎恩桥畔习演着接驾的礼仪。那繁华的噪声远远地传来,令郑燮的心中感到了无限的悲哀。

这是现实,与读书人的梦永远都是相互矛盾的现实。

转眼已是郑燮潍县归来第五个春天。他的心湖原本早已经风平浪静,每日品茗饮酒,吟诗作画,雅集会友似乎成了一种常态。他已经开始完全地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就像一只远航归来的老船,终于在人生的港湾中懒散而安逸地停泊下来。

可是自从接到卢见曾亲笔书写的请帖,郑燮的心中就再也无法平静。只听说,卢转运使经历过一切,心胸变得更加豁达,民本的思想也更加牢固。他当初主政颍州,由于治水政绩突出而被擢升为两准盐运使。他在扬州上任,因维护盐民利益得罪不法盐商而遭诬告被革职发配。四年后冤案昭雪,被补为滦州知州,第二年又升为永平府知府,如今复职扬州,修浚河池,免除水患,还修建红桥二十四景及金焦楼观,使古老的扬州更加妩媚多姿。

时值乾隆二十二年(1757)春日,这天郑燮早早地起来换上最讲究的衣服,就由童子陪着持帖来到湖边。

官复原职的卢转运使满面春光地亲自下船迎接他。两人亲热地牵手而行于画舫上客席就座。郑燮高兴地看到陈撰、厉鹗、惠栋、沈大成等诸位文豪名士也都先后到来,还有“扬州八怪”中的各位挚友等大约数十人皆为上客。

身材矮小的卢转运使更是兴奋异常。他老人家穿着便服,像个精明强干的士绅。他干脆站立在椅子上,指着虹桥东西两岸的桃花与湖心长春岭上的梅林对郑燮和周围各位说:

“你们看,那桃花与梅花交相辉映,再披上朝霞该是多么的迷人!还有那边,你们看,香车、骏马、官轿、仪仗还有涌动的人潮……”

郑燮和诸位顺着转运使的指向望去,但见密密匝匝的人流,正从湖西的廿四桥、北门大街还有长春桥上不断地涌来,一座座的名园,很快就像是人流汇聚的深潭,变得深邃莫测。

“板桥先生,你瞧,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人呢?”

卢见曾浓重的山东口音里充满了掩饰不住的喜悦。

“我看都是奔着您卢转运使的呀。”

“哪里,哪里!有许多人都是慕着你们这些丹青圣手、诗文大家之名而来。”

这时,童子掀开竹帘,为尊贵的宾客送上精致的茶点。

“好呀,大家用点心吧,就着清明的新茶,别有一番滋味。”

卢转运使说着,起身亲手捡起一块块的点心,用小托盘盛了递到郑燮手中。

这时湖面上突然变得悄静,人们的眼光全都集中到了卢转运使的身上。他站立在画舫高高的船头,迎风捧着一只硕大的酒杯,全场顿时悄然。但见卢转运使仰头豪饮一杯,然后声若洪钟地朗吟:

重来修禊四经年,熟识虹桥顿改前。潴汊畅交零雨后,浮图高插绮云巅……

当他的声音落下,整个小西湖几乎都被掌声与欢呼声掀起巨澜了。人们在欢呼声中望着修禊亭下水中开始漂流着羽觞,就像诗泉的闸门已经开启。水边或水阁中的诗人们顿时振作起来,羽觞所到之处,便有人即兴朗声诵诗,更有人随声唱和,也有由水中取觞饮酒者。欢声笑语与吟咏之声不绝于耳。

郑燮望着亭子,望着众星捧月一样被诗人们所环绕着的卢转运使由衷地笑了。他的心中被卢转运使方才的诗句所点燃的诗情开始燃烧。

一从吏议三年谪,得赋淮南百首诗。

他默默地咀嚼着,感到整个身子的热血都在沸腾。那还是乾隆四年(1739),他赠送给刚刚由塞外返回扬州的卢转运使的诗句。其寓意用在此时倒是依然恰当。

“怎么样?我们老家的佳酿不错吧。”

“嗯,真是好酒。绵香醇厚,余味无穷呀。就像您的诗,您那醇厚而耐人寻味的秉性……”

“就是这青州大曲,我年轻的时候,一次能喝两斤。”

“那您是非饮三碗而不过岗的英雄呀。”

二人仰头大笑。神交多年而头一次相见的袁枚,也端着酒杯凑了过来,说:

“板桥贤弟,相见恨晚呀。”

郑燮急忙起身举杯相应:“未曾谋面,已成神交!”

“知音难觅,我单敬贤弟一杯,谢您真情。”

“板桥先生,我卢某单敬您一杯,是为感谢您的赠诗。如同久旱的甘霖,沁人心脾呀。”

在人们的心目中,郑燮不光是诗人画家,更是深刻而不随波逐流的思想、文章大家。

“十年盖破黄 被,尽历遍,官滋味。雨过槐厅天似水,正宜泼茗,正宜开酿,又是文书累。”

这一首苏东坡的《青玉案·宦况》,眼下由转运使的口中吟出,郑燮听得更是感慨万千。他惊回首,想看看转运使到底是醉是醒?当他望着那张强颜欢笑的面容,禁不住想到了“苏亭”,那是转运使官邸新造的一景,起名“苏亭”,包含着怀念推崇苏东坡之意。转运使喜欢郑燮书法,恳请他题写“苏亭”二字。有意无意之间,就把三位命运相同的文化人牵系在了一起。

三月的暖风,吹动着水阁上的檐铃,发出欢快的声响。转角桥边,船行如织。西岸的扫垢山下,隐隐的笛声开始变得清晰诱人。童子端着托盘,上面摆放着卢转运使墨迹未干的诗稿和一些空白的诗笺来到了郑燮面前,他挥笔步韵曰:

莫以青年笑老年,老怀豪宕倍从前。张筵赌酒还通夕,策马登山直到巅。落日澄霞江外树,鲜鱼晚饭越中船。风光可乐须行乐,梅豆青青渐已圆。

郑燮书罢,一面递出诗笺,还故意高声吟诵着末尾两句,轻松愉快地抬头望去,所见已是绚丽的夕阳。

这一年的深秋八月,板桥有很长一段时间,客居在兴化西南一百六十里的高邮县。每日除了写字、作画,享受那向往已久的清静之外,还能够与阔别二十余年的好友织文交谈品茗游玩。

织文是郑燮儿时的少数挚友之一。可以同游,可以论诗,可以长谈,是无时不在互相思念着的朋友。他在板桥心目中的地位,只有金冬心和李鱓可以比拟。这也是有诗为证的:

杭州只有金农好,宦海长从李鱓游。每到高山奇绝处,思君同倚树边楼。

织文不但能作诗,更是郑燮诗文的崇拜者。这些年来,无论郑燮的诗、词还是小唱,他都像对待他们的友谊一样地珍藏着、玩味着,能诵、能唱,还能体会出弦外之音和诗人内心的甜蜜与酸苦。这使得郑燮甚为感动。为此,他一回到扬州,便把新作的诗,写成十几张屏风帖子,寄赠给织文。

眼下郑燮站立在船头,望着自己的影子陷入了沉思。他身着织文特意为自己准备的布衣麻鞋,头上也戴了一顶草帽,同在船尾摇船的织文一样成了农夫的模样。船在慢慢地行进,两岸的景色,田野、村落、树木、庄稼,远山近水,艳妆妩媚的村姑与水边垂钓的老者……还有那亲切的乡音与民谣,就像变幻着的梦境。

“郑燮,你还记得咱们那年去看社戏吗?”织文亲热地问。

“记得呀,你还在船上为我们钓鱼,做了鲜美的鱼汤。”

“那鲫鱼可真鲜,还有莲蓬,也是最甜的哩。”

“等到秋天,我们再回真州,看看那些竹山溪水、老树与老屋。”

“你可以在水边林中吟诗作画,我再为你垂钓,再烧一回鱼汤。”

“那太好了。我当场为你吟诗作画如何?”

“那敢情好,但我可受用不起呀!”

“给你作画我情愿,把画卖给盐商,那才是明珠暗投!”

织文憨厚地笑,郑燮也嘿嘿地笑。

纵横的河渠,像棋盘一般地刻画在淮南平原。垛田上的油菜与紫色的荇叶、褐色的蒲茸,同水面上嫩红与粉白的荷花交织,色彩千变万化。

“我们家乡可真是美呀,小时候我们咋就没有发现它竟这么美呢?”郑燮感慨地说。

“是呀,我如今天天守着它,总也看不够哩。”

“真是羡慕你呀,一辈子不离开生身之地。”

“你干脆来高邮落户吧。”织文认真地相邀。

“我这次来就是要多住些时日。”

“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瞧这些荷花,一塘连着一塘的。”

郑燮好奇地俯下身去,像小孩子一样地伸手抚那绿得迷人的荷叶,用手指粘那晶莹剔透的露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