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得很慢。晚霞把岸柳和养鸭人家的蜗庐罩上迷人的金红。几只莲蓬摇摇摆摆地滑过了船窗,顿时有几分秋意。
郑燮半晌不语。
“板桥兄,你说石涛与八大山人哪个更高?”织文问。
郑燮想了想,审慎地说:“论人品志节,两位大师不相上下。但是在艺术声望上,石涛却似乎略输八大一分。”
“那是为什么呢?”
“我想这是‘博’与‘专’的缘故。”
“对呀,相比之下,八大更专。”
“你讲的是有道理,人物、山水、花鸟、兰竹……在创作题材上,石涛走着广博的途径,而八大则专注于花鸟。”
“我看得明白,你是推崇八大的,在绘画题材上,你选择了‘专’。在笔墨风格上,你选择了‘简’。在名号上,你只是常用‘板桥’。可谓是八大再世呀!”
我被微官困煞人,到君园馆长精神。请看一片萧萧竹,画里阶前总绝尘。
眼下,郑燮又在为织文画的《竹子图》上欣然题下了这首绝句。织文甚为感激,不知如何是好,一再称赞先生当了官人依然不忘旧情,不嫌弃少时农家友人。郑燮用一幅画、一首题画诗表达了自己的心情:
两枝修竹出重霄,几叶新篁倒挂梢。本是同根复同气,有何卑下有何高?
告别织文之时,两人紧紧地拥抱。不知何故,郑燮感到了一阵心酸,老泪就模糊了双眼。不觉得来高邮已经数十日矣,真是日月如梭。
十
人们发现,郑板桥笔下的竹子,越发得简约精到了。主干与枝梢,叶茎与叶片,无一笔多余,真是惜墨如金。
在画竹的题跋中,郑燮往往阐明自己的创作意图,也流露出探索的甘苦与自身艺术风格演进的轨迹。
“唉,这石头可得点上几笔苔藓才成。不然太单。”
金农评说。郑燮看他一眼,不置可否。
“石上不点苔,我看有些欠妥。石头上面光秃秃的,反倒容易喧宾夺主,也显得有些单薄。”金农进一步批评道。
郑燮重新拿起笔,补题:
“石不点苔,惧其浊吾画气。”
李鱓这回来了精神,拍手称赞说:“高哉,妙哉。不愧是郑板桥,就是高出旁人一筹!”
金农有些尴尬,更是不服。
郑燮拿起画,对他说:“金农仁兄,你再看看效果。”
金农起身后退几步,仔细地端详,说:“唉呀,还真有那么一股清爽之气,是来自兰竹的,石头没份儿,但也不抢眼,板桥所言有理,李鱓兄弟,你赞的也对。”
李鱓摇头苦笑曰:“话全被你金冬心讲了,我们还能再说什么哩?”
郑燮哈哈大笑,金农也随之大笑。李鱓却是又恢复了一脸的严肃,嘴角上仅露出一丝勉强的笑意。他显然还是对那出宦之事耿耿于怀。
“描绘一件物象,唯状其形、态之外,更需领会体现其神髓。冬心兄之腊梅与马及僧颇有其味。”郑燮说。他原本是想对金农有所启发。因为他毕竟是五十岁之后才开始作画,难免造型上不是十分的讲究。
李鱓早已听出了弦外之音,而金农却是完全以为郑燮在表扬自己,听着十分的得意。
“以画竹为例,”郑燮接着说,“瘦劲孤高,是竹的精神,也是竹的灵魂。豪迈凌云,是竹的生态,也是竹的气概。无论生于悬崖峭壁,甚或傍于山石而生,竹、石只是相互衬托,各尽情态。唯有‘依于石而不囿于石’,才能充分表现出竹之节操、格调、韵味,不为外貌所局限,乃竹之品也。”
金农点头称是:“啊哦,我明白了,因之,你板桥画竹,不单是写‘生’,更要写竹之‘神’、竹之‘节’与竹之‘品’了。”
这一回,轮到李鱓为金农鼓掌。郑燮却听出那掌声背后不无嘲讽的意味。李鱓毕竟是少年得志,他的眼睛里对于金农这样大半辈子行走于江湖之上的落拓之人总有几分瞧不上眼。这一点郑燮倒是很不以为然,便说:
“冬心兄,你理解不错,是这个意思。技巧的掌握简单,而艺术思想传达则难,这正是我们对后世最难尽到的责任。”
“可你们想过没有,”李鱓像是故意抬杠地说,“留下了方法与技巧,弄不好还会拘束后人个性。滞碍不化,空具形式,难免束缚手脚。其实思想与技巧本当一体,很难区分。任何可以讲解、传授的方法,都不能作为终身的依靠。”
“复堂兄讲得好,这也是我所担忧的一个问题。”
世间所谓掀天揭地之文,震电惊雷之字,呵神骂鬼之谈,无古无今之画,原不在寻常眼孔中也。未画之前,不立一格;既画之后,不留一格。
他们说话之间白莲与童子早已将酒菜备齐,并为每人斟满一杯。
金农一见酒显然又有些激动,他抢先仰头喝一杯说:“嗯,板桥贤弟言之有理,言之有理!”遂又指着那一幅郑燮的新作道,“这样的画,这样的题跋,便是无古无今之作,不仅表现出不寻常的境界,更自信与气魄。既不必立格,也无法立格,更不是别人可以效仿,可谓妙哉!”
郑燮听得,也不好再说什么,便举杯提议大家干杯。三个老友再加上罗聘连喝三杯。又有金农带来的牛肉和罗聘夫妇预备的时蔬小菜下酒,最是可口悦人。三杯之后,金农嘴里嚼着牛肉,拉长了声音又背诵道:
敢云我画竟无师,亦有开蒙上学时。画到天机流露处,无今无古寸心知。
这是郑燮另一幅画上的题识,更是郑燮对自己绘画根源与师承关系的阐发与评定。他的艺术观点往往在绘画的款文与题诗之中即兴呈现。这是他的习惯与风格,不拘形式,信马由缰,貌似随意,其实自成体系。
“嗯,‘天机流露’就是个性的流露,是你对于自然的认识与感受。既要由前人的画法与想法引发自己的个性,也要由前人的法则中感悟和领会自然神韵。因此,所谓‘天机流露’,就是要陶冶个性与共性于一炉,达到主客观的融通。否则,空有个性,也不过是偏颇的成见而已,并不等于艺术。”
李鱓谈着自己的理解,显然对于郑燮又是不无启发。引发他更全面深刻的议论,达到了理性的高度。
不泥古法,不执己见,惟在活而已矣。
金农又一次端起酒盅,红着脸,故意扯长嗓门朗诵道。依旧是郑燮的题画诗,可见金农对于郑燮的艺术观点是格外关注赞赏。
“这其中的一个‘活’字,含义最为丰富。”李鱓显然已经打开了话匣子,“当包括做人的活,做事的活,读书的活,作书绘画的活……真知与活用,乃板桥老弟神韵所在矣。”
如此,几位志同道合的友人,一直喝到微醉,论及大彻大悟,尽兴而散。
十一
人怕出名猪怕壮,辞官回到故乡的郑燮,不断地遭到索要字画的搅扰,这令他不胜烦忧。在俗人眼中,他是官人又是丹青圣手,他的画就成了炙手可热的玩意儿,成了可以拿去送人卖钱,或是装点门面的金箔。
于是,邻人、熟人、友人、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加之当地的大小官员、富豪……谁都想伸手索要一张兰花或竹子,好像他郑燮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一挥而就似的。
“麻丫头二哥,可在家呀?”
大大咧咧地进门,高声地叫着郑燮的乳名,手中竟提了几只烧饼和一串霉豆干。
“你是——?”
“书民我呀,二哥您可是贵人多忘呀!连老玩伴都不认识啦?!”
郑燮心中不快,却还是急忙起身施礼。
“啊哦,原来是书民兄弟。”
“是呀,我给您带来了你好吃的烧饼、豆干。”
“是吗。”
“听说您还喜欢吃狗肉?”
郑燮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心中很是不悦。
“怎么,当了十年县太爷,还装穷?”
郑燮不愿再说什么,只盼他赶紧离开。
“听说您是被罢了官,我可不信。有这等事情?”
郑燮一下来了气,不愿再搭理此人!
“辞也罢,罢也罢,反正是没了乌纱帽。今日兄弟上门就是求您一幅画竹装点新房。不知给还是不给?”
郑燮无奈,只得研墨铺纸,抱病为他画了。
他越想越气,题款时还是表达了不满:
细雨微风江上村,绿林豪客暮敲门。相逢不用相回避,翠竹芝兰画几盆。
人上了年纪加之顽疾缠身,精力日渐不支,就越发地害怕这无端的搅扰。加之那些伸手之人,多是附庸风雅。要字索画,不是为了卖钱,便是打算送礼。略不遂意便会怫然而去,从此竟成陌路甚至到处指责、诋毁。如何才能摆脱这无休止的纠缠?
一日,来访的拙公和尚说:“这些伸手者,并非是喜欢先生艺术,而是想在您生命的暮色中,采摘一份金果,攀折几枝银花。”
郑燮听得十分气恼:“这无异于绿林强盗!”
“我就听有人扬言说要抓紧多要您的字画,等您百年之后好卖高价。”
这句话深深地刺痛了郑燮的心。拙公和尚的肺腑之言促使郑燮下了公开润格的决心。
这天黎明,想了整整一夜的郑燮,终于痛下决心自定书画润格,高悬在自己的书斋墙上:
大幅六两,中幅四两,小幅二两,条幅、对联一两,扇子、斗方五钱。凡送礼物食物,总不如白银为妙;公之所送,未必弟之所好也。送现银则中心喜乐,书画皆佳。礼物既属纠缠,赊欠尤为赖账。年老体倦,亦不能陪诸君子作无益语言也。
画竹多于买竹钱,纸高六尺价三千。任渠话旧论交接,只当秋风过耳边。乾隆己卯,拙公和尚属书谢客。板桥郑燮。
“纸高六尺价三千”,一两银子大约五百文,据《扬州画舫录》载,扬州如意馆上等酒席每席二钱四分,酒则包醉。《姜露庵杂记》载:“米每斗六十文,家用买柴一日一文足矣。”此两书均成于板桥所处时代之后,可见板桥润格的标准是相当高昂的。但润格不足以使主人致富,板桥身后并无多少家产便是证明。书画卖了钱,板桥就制一大布袋,银钱食物均置袋中,遇贫苦的熟人,常以袋中钱物周济,不亦快哉!
还是郑板桥的风格,坦荡幽默,又不乏机智。当面锣对面鼓,把平时读书人似乎难以启齿的话语,全都挑开了讲白了。终究把卡在喉咙眼上的一根骨刺吐了出来!他感到了轻松愉快,满意自己还是做了破天荒的事情,一件不顾及别人而不委屈自己的事情。为此他真感谢拙公和尚,还特意为他写了一幅相应的字,表达了谢意。
郑燮的润格一出,反响强烈。一时间说什么话的都有。讥笑的,辱骂的,污蔑的,造谣生事的,当然也有理解肯定的。郑燮听到,一概当作耳旁风。见他毫不在乎,议论之声逐渐停息。他只希望,率真的文词,讥刺而幽默的诗句,加上银子所产生的吓阻之力,能使那些巧取豪夺附庸风雅的纠缠者望而却步,而使自己得到生活、思考与创作的宁静。板桥润格一出,扬州画家仿效者甚多,但润格没有超过板桥的。此后各地更有许多书画家纷纷效仿,开了字画市场价格公开的一代先河。
双目失明的汪士慎到底还是走了。享年七十四岁,也算是寿终正寝。不久又传来年仅四十八岁的慎郡王在京城谢世的噩耗,令郑燮感到十分的悲伤。前年他游历胶州,还应邀为高凤翰题写了墓碑。当他书写完“高南阜先生之墓”七字,就好像看见了高凤翰的面目正在对着自己张望。这些个曾经往来密切的挚友,一个个都成了阴阳分割的隔世之人,真是令他忧伤难抑。想到自己也是譬如朝露,去日无多,顿然生出无限的悲凉与感慨。
晚年的郑燮,不仅需要宁静,也渴望在宁静中思索。把一生经历的感悟、产生的念头清理出来,也许就是一个人的思想,他的人生哲学。自己的人生哲学究竟是什么?在静夜之中,他像屈原一样,仰天叩问,却不得甚解。
人生的意义究竟是什么?你从何处来,又往何处去呢?
近来郑燮时常扪心自问。越是宁静,越发会想到这样的悠远而辽阔的问题。想到一个生命来到这个世界上,辛辛苦苦度过那么几十年,最后寂寞地化入土中。这究竟有什么意义?他回答不出。就像自己作画,画一幅画,难道果真就是为了卖几个钱吗?人生难道不就是自己用一生的时间和经历所画的一幅长卷的画作吗?
十二
他的眼前幻化出一个人,那是汉相萧何。萧何可谓是智勇双全的人物,有着跌宕起伏、意义非常的辉煌人生。他突然觉得自己所要完成的这一幅人生的巨作,恰如汉相萧何经营宏伟的长安未央宫:首先从大体着手,先立东阙、北阙、前殿、武库、太仓,然后才是寝殿、宫室、左右廊庑……大体的奠立,使结构稳定,条理清楚。细节的增添使内容丰富、活泼,使整个画面充满了生机情趣……基于这样的类比,他在题画中说:
画大幅竹,人以为难,吾以为易。每日只画一竿,至完至足,须五七日画五七竿,皆离立完好。然后以淡竹、小竹、碎竹经纬其间。或疏或密,或浓或淡,或长或短,或肥或瘦,随意缓急,便构成大局矣。
就像是一只候鸟,努力经过了长途的飞翔,如今已到深秋,栖落在高高的枝头,回望一路飞过的那些田野村落,那些远山近水,还有那些似曾相识的城镇古庙中的亭台楼阁,其中大同小异的风景人物,男男女女的,声色犬马也好,庸俗不堪也罢,总还是那样的亲切甚或遥远而陌生……直至爱子病殁,他在无法解脱的痛苦中开始写作《自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