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糊涂百年:郑板桥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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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春润(1)

日子缓慢而不断地滑过,就像古板桥下的流水,有时喧哗,有时悄无声息。喧哗的时候,往往是水浅或是遇到了什么阻力,而悄无声息的,却往往是河道深处,或是水流顺畅之时。这弯弯曲曲的流水,多像推着你前去的日子……郑燮呆呆地站在桥上想着,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惆怅。

冬日过后,春天终于来了。夜里一场大雨,河里的流水变得有些混浊,河岸上的柳丝却是更加的嫩绿宜人。今天是清明佳节,学堂照例放假一天。郑燮站在桥上等王竹楼、顾万峰那几个同窗好友一同去城外的古庙观音阁中赏竹。那是早先阿叔曾经多次背着他玩过的好去处,庙院中生长着高大古老的香樟与榕树,还有一丛丛的斑竹和罗汉竹。每到春季,新篁出土,生机盎然。庙门外面两尊高大祥和的石狮子,头顶和背上生满了苔藓,就像狮子的绒毛。郑燮常常喜欢攀上狮子的背,去望那绿水稻地与垛田村落,还有在水田中赶着牛犋犁地的农夫。适逢春暖花开,垛田上的油菜花金黄一片,有牧童骑着水牛吹着牧笛从田埂上缓缓穿过,就像一幅美丽的水墨丹青……如此美景,却不能与阿叔共赏了。唉,自从婶婶进门之后,阿叔就突然长大成人了,变得像个正人君子,似乎再也不屑与孩童侄儿厮混,这使得郑燮很是难过,感到了孤独与失落。特别是婶婶生了堂弟墨儿之后,搬出老屋独住的阿叔就更是着了迷,整天围着老婆孩子打转转,似乎早忘了阿燮的存在。

“春去夏至晴日头,桥下碧水自东流。观景少年思何往,一汪清波化新愁……”

这时,板桥东头走来了一位雪白胡子的老者,野服斗笠,打着裹腿,像是远道而来,边走边唱。是太阳公公!郑燮的眼睛突然一亮。

走近了,老者破衣烂衫一副行乞打扮,左手拄着一根底端开裂的竹竿,右手摇着一片挽着铜钱的牛胛骨,嘴里欢快地唱着小曲,一步一踮地朝着郑燮走来。郑燮的心,早已随着那小曲儿的节奏而加快了跳动。原来他是老爷爷的小粉丝,看到无家可归的老人家永远欢快的笑脸,听到他那摇响铜铃一样的歌声与朗声大笑,郑燮的心中就会透进阳光。也许正因为这样,秀才公公还有一个美好的绰号,这就是郑燮从小就喜欢叫的太阳公公。

“太阳公公,您好早哟。”

“哈哈哈,不早不行嘛,张老五的千页、阿贵的烧饼,哪个是等我的?哈哈哈。”

太阳公公说着,举起腰间吊着的油光锃亮的烧酒葫芦仰起脖子就喝了一口,身子痛快地一抖,肩头的褡裢也就油乎乎地在朝阳中闪着亮光。

“小书生,一支帆,立桥头,眺远山。桥下扁舟无知颜,新燕翩翩愁雾添。江鱼悠悠秀水寒,少年无奈好孤单。老夫唱曲到身边,忘忧莫愁酌自欢。”

太阳公公一边放声唱着,一边就来到郑燮面前,再次夸张地举起酒葫芦,仰脖喝上一口,然后就把葫芦递到少年嘴边。

郑燮显然已被感动,他眼圈红红地接过葫芦,学着太阳公公的样子仰脖喝了一口……

这样的情景不知重复过多少次,于是孤独少年学会了借酒浇愁。他感到奇怪的是太阳公公的酒葫芦里仿佛永远都装着喝不完的老酒。看到郑燮认真喝酒的样子,太阳公公哈哈地大笑起来。郑燮也禁不住哧哧地抿着嘴笑。在那一刻,这年龄和处境似乎完全不同的一老一少,显然都感受到了彼此共同渴望自由的心灵是相通的。

郑燮笑着由衣兜摸出一枚铜钱,太阳公公毫不客气,赶忙摘下头上的斗笠接着。郑燮的心中更加充满了欢乐。

少年艳羡活神仙。在郑燮看来,流浪乞讨的太阳公公过的就是神仙的日子。没有人关心他从哪里来,夜里又住在什么地方,听说他时常在古庙中过夜。居无定所,行无定向,像一只喜好歌唱的飞鸟,谁也说不清楚他明天会在什么地方飞翔。郑燮羡慕老人家无忧无虑的生活,除了喝酒欢笑,就是游走歌唱。如果不离开兴化,他每天早晨,准会去豆腐老五的店里讨一碗热千页吃,然后再到阿贵的烧饼摊子前吃一张刚出炉的热烧饼。郑燮最喜欢的是听老人现编现唱的小曲儿。有时读书厌了,他真想离家出走,随着太阳公公唱着小曲儿,游走四方。据说他原先也同父亲一样十年苦读求功名未果,便沦为一介穷教书先生,以后又何以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从来无人探究。十五六岁的少年,望着太阳公公飘然远去的背影,陷入美好的遐想……他不但自己羡慕,甚至还希望自己古板严厉的父亲有朝一日也成为像太阳公公一样游走四方的活神仙……

郑燮正想得出神,突然眼睛被一双冰凉如玉的小手轻轻地蒙住了。他知道是那些玩伴中的一位趁自己发呆时绕到了身后捉弄自己。只闻得一阵奇香,却一时猜不出是谁。又感觉身后的人呼吸心跳急促,像是特别的兴奋。他正纳闷儿,就听得咯咯的笑声银铃般响起。他的心中突然地一阵激动,脸就禁不住发起烫来。

“猜猜,是谁?”

正在变声的男孩子明显嘶哑的声音充满了热情。郑燮听出是好友顾万峰。顾万峰秉性耿介,读书很是认真,记忆力也是像郑燮一样的超常。他的身世大致同郑燮一样,是属于衰落中的大户人家,在当时的社会是没有地位的,只勉强能够达到在学堂念书的份儿。

“猜不出来吧,那就罚你买千页烧饼给我们享用。”

另一个男孩是王竹楼,正如他的名字“国栋”一样,他的发迹不久的新贵父亲,希望他将来能够飞黄腾达。他那傲慢也有些霸气的语气中透着少年的自负。郑燮不喜欢王竹楼那矫情世故的性格,更不喜欢他在玩乐中恃才逞强,特别是看不惯他对好友顾万峰的不恭态度,可又暗暗佩服他的聪慧与灵动。但是王竹楼平日对于郑燮倒是十分的喜欢。三人相处虽然免不了也有争吵,但又彼此欣赏,时常就形影不离。他们从小随郑燮的父亲读书,后又一同拜陆种园先生学习诗词、临习书法。在郑燮父亲的戒尺和威严的陆先生面前,他们可谓是久经考验,结成了最牢固的同盟。郑燮有时觉得自己几乎就像是喜欢一个女孩子一样喜欢长得清秀帅气却总是不听话的王竹楼。他们在没有人的时候,还会情不自禁地手拉手散步游玩。郑燮觉得王竹楼的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息,这令他有些着迷又有些紧张慌乱。这种情形,只有见到王一姐的时候,才会像雾气一样散失得无影无踪。

眼下这一刻,他所闻到的奇香,正是王一姐那特有的女儿气息,是一个清醇得像花骨朵一样的女孩子特有的淡淡的清香。

“一姐,快撒手!”郑燮的声音里显出羞恼。

身后的人这才松开手来,果然就是自己从小就喜欢的邻居家女孩儿王一姐。她已经出落成了一个大姑娘的模样,高高的身坯,腚股翘翘、胸前也鼓鼓的。可惜小时候留的长辫子却不知何时剪成了男童一样的短发,甚至还穿起了小伙子的衣衫。但是在郑燮的眼里,她的男人扮相倒比女装更加的可爱迷人。也许是看到他在脸红,大他四岁的王一姐脸也忽地红了,更像是一朵刚刚含苞的芙蓉。两人对视的一瞬,就都又低下了头。这个细节被敏感尖酸的王竹楼看在眼里,便嚷嚷着说:

“哎,还害羞哩,心中有啥秘密嘛。快告诉我们。”

“是呀,告诉我们,一定保密。”顾万峰也说。

“哪里,哪里!”王一姐捂着脸、跺着脚,急得要哭似的。

“滚,滚滚!”郑燮突然变成了一个勇敢的男子汉,他不顾一切挥着长长的手臂,追逐着两个顽皮伙伴。他们就这样嬉闹着开始了一次有趣的郊外游玩。

从小同郑燮青梅竹马的邻居女孩儿王一姐家,本也属于大户人家。只因官霸勾结吃了冤枉官司,父亲气病早逝,家人奴婢四散,堂堂一个殷实人家,只留得一座空落落的老宅院。王一姐和年幼的弟弟只得靠母亲为人做女红绣工维持生计。一姐从小就很懂事也很要强,她心灵手巧,人也长得漂亮,柔美之中却有一股男孩子的豪气。高鼻阔嘴,水汪汪一双大眼睛透着坚毅又像总是在笑。为了体现顶风扛雨自立门户的心愿,到后来她干脆一副男孩子的装扮,迈开一双天足在街上行走,引人非议却毫不在意。郑燮从小就喜欢她的这股豪气,喜欢看她那双好像会说话的眼睛,喜欢听她细声细气地唱曲儿。有时他正哭闹着,费妈就说,别哭了,我们去找一姐玩过家家,他就立即不哭,甚至见了把一根长辫子盘起在脑后像男孩子的王一姐还忍不住会破涕为笑。很懂事的王一姐从小就像亲姐姐一样地护着郑燮。每次玩耍她都和颜悦色地让着他。而不知从哪一天起,郑燮则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一样暗恋上一姐,可他并不知晓,在王一姐的心里,也逐渐地喜欢上了自己。二人真是情投意合、两小无猜。这当然是背着父亲和街坊邻里的情窦初萌。包括这次郊游,本来顾万峰与王竹楼是反对女儿家参加的,可郑燮却硬是坚持,因为在他看来,没有王一姐的参加,一切就会变得索然无味。

城外的水网垛田,碧绿金黄,令人兴奋不已。这其实不是自然风光,而是劳作的创造。垛田是农夫祖祖辈辈开挖水道的产物。在这泽国水洼地上,人们挥汗如雨,一锨一镐地开挖出排水行船的水道,同时又把泥淖化作高出水面许多像平原上的庄稼垛子一样的良田沃土。人们在这水乡创造出旱涝保收的奇迹,又在这肥沃的土地上种植油菜与杂粮。于是到了春季,一垛垛金黄色的油菜花,就像无数欢乐的彩筏漂浮在水面上,把一望无际的大地田野装扮得花团锦簇。这是郑燮家乡兴化独有的一景,是江北水乡平原独一无二的美景。许多年后在离开故乡的日子,郑燮还会在睡梦中见到故乡的垛田。那时他已经懂得这貌似奇特的美景之中,渗透了农夫祖祖辈辈的辛劳,埋没了多少人的大好青春与生命,又寄托着人们世世代代的梦想与希望。

那一日,当几个半大不小的少年,像一群无忧无虑的小鸟,挣脱闹市与世俗的烦恼,嬉戏着飞向自由自在时,无意间却被田野劳作的身影吸引。首先是近旁的农夫。郑燮怀着极大的好奇,被一位吆牛犁田的田舍翁吸引住了。他放弃了追拿顾万峰和王竹楼的游戏,同王一姐牵手呆立在田埂上观看农人熟练而又细心的劳作。他吃惊地发现,一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挥动鞭儿吆牛的农夫,那面部严肃认真的神情与姿态动作的愉悦自负,就像一位胸有成竹的艺术家进入了创作境地。

“哦,回来,对啦,我家老牛好灵光,虽不识书达理,也是善解人意啰——”

老翁看到有人关注,就故意拿腔拿调地说着,竟然也像太阳公公一样,摇头晃脑地哼起了别人永远听不明白意思的快乐小曲儿。郑燮发现,劳动者的欢乐,是从内心深处飘飞出来的。小小年纪的他为之深深陶醉。

瞧那得意的农夫,他那不时地同老水牛亲昵交谈和对它唱曲儿的状况,使得少年郑燮大为感动。那欢声笑语逗得王一姐在一旁咯咯直乐,也吸引了顾万峰与王竹楼好奇地回转身来凑热闹。

田舍翁那种艰苦劳作中表现出的忘乎所以的乐观情绪,令郑燮记忆深刻。只是他并未意识到,自己对于劳动人民的同情与爱的种子已在不知不觉地萌发着。由当初对于费妈的爱,和对于王一姐全家的同情,到对于唱曲儿乞讨的太阳公公的羡慕,以至对于田舍翁的快乐情绪的理解……这些,就是一部无字句的书,是他的人生中比四书五经还要重要的教科书。当少年郑燮痴迷于眼前的景象,他就陶醉于这无字句而有生命的大书之中了。

田野啊更是一幅美妙无比的画图。眼前这被玉带般纵横交织的水道,那连接起来的金黄的油菜花与嫩绿的秧苗交织在一起打磨成翡翠雕饰一般的田野,竟是那农夫的双手创造出的美景。那其中包含多少农家的汗水辛劳,欢乐、希冀。少年郑燮第一次惊异地发现,佃农是那样的值得同情与尊重。他们那整天匍匐在田垄与水田中的瘦小蜷缩的躯体,那终日不停地操作着的看着粗糙笨拙的农夫农妇的双手,竟是如此的灵巧无比!如同他曾经惊叹不已的织绣坊的绣姑们仙女般的酥手一样的灵巧,绣出的景致却是更加的锦绣迷人。这个聪慧善良的少年,当他在郊外的田野里游玩,无意之间,他开始对于田野中耕耘播种的劳作者,产生出无限的同情与敬意,甚至产生出诗意的冲动……这种印象,在许多年之后,仍然留在他的心底,萌发出热切的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