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很快,就有人上门提亲。扬言要打一辈子光棍的郑之标再也不是避而不见,而是按照母亲的吩咐,乖乖换上一件新棉袍,再罩上团花图案的黑缎子马褂、戴起瓜皮小帽儿,俨然一副新郎官的模样去会媒相亲。郑燮见得,就傻乎乎指着阿叔认真地问:“奶奶,我阿叔要娶媳妇了不是?”奶奶瞪眼小声说:“小孩子家懂个啥,你阿叔早该有个家室了。”郑燮不知道“家室”是何物,便瞪起眼睛问阿叔。阿叔小声说:“傻小子,连这都不懂,家室就是你阿叔的媳妇,你阿叔婆。”
年轻美丽的阿叔婆终于娶进了门。红袄绿裤彩盖头,被一顶花轿吹吹打打抬到大门口,脚不落地又被新郎阿叔撅着屁股背起来。张灯结彩鞭炮齐鸣的婚礼上,阿燮扮演的是引人童子角色。他穿着像新郎官一样的新衣服,胸前绾着同样的大红绸花,走在最前面,小手牵着一根红绸子,绸子的另一头被新娘子的双手攥着。进了大门入二门,一直引进正院东厢房的洞房门外红毡上。奶奶看见了高兴得直吻他的脸,连父亲的脸上也云开日出地绽开了笑容。就在他像个真正的成年人自豪地迈步走着的那一刻,他感到自己长大了,成了真正的男子汉。也许人们并没意识到,这就是一个孩子参加某些成人仪式的深层意义所在。这一年,郑燮九岁了,可在他的心目中,亲手把阿叔婆引进门的自己再也不是一个顽皮执拗惹人厌的顽童,而是有荣誉感、有责任心、能做大事情的男子汉啦。
新进门的阿叔婆,按照兴化的习俗,郑燮叫她婶婶。婶婶过门那年,其实还不满十七岁,一脸的稚气,说起来还是个女孩子,见人只会羞涩地抿嘴笑,而且一笑脸就红得像早春的桃花。左边脸蛋上的小酒窝就像盛了一杯桃色胭脂酒。不知为啥,郑燮一看到婶婶笑,就羞涩得赶紧低下头去。可婶婶却好像只有在他面前最大胆,又像是有意为难他。“阿燮,”她也学着阿叔的口气这样叫他,“你低头做什么,是不是怕婶婶看见你的俏眼睛?”
郑燮只是低头不言语。心中倒咕咚咕咚打起鼓来。不知为什么,他隐约觉得,婶婶脸上的小酒窝比王一姐的大眼睛还要叫他心神不安。
“这个剪纸戏人儿是婶婶给你剪的,你看像不像你?”
郑燮抬起眼睛,看见婶婶白皙的手,正举着一个红纸戏人儿,他认得是张生戏莺莺中的相公张生。他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脖根。婶婶见状,只是咯咯地笑,笑得阿叔莫名其妙,笑得奶奶也跟着乐,说:“燮儿,还不接了谢婶婶。”
“谢婶婶。”接过剪纸戏人儿的郑燮应付一句,撒腿就逃。把婶婶和大家的笑声甩在身后老远。
生自普通农家的婶婶的手的确很巧。她就像一只小鸟,从小在田野里和竹林中长大。自由奔放的性格和一双巧手,使她天生讨人喜欢。她除了会做家务,还会捏面人儿,会剪纸人儿,还会描花鸟鱼虫,据说都是无师自通。郑燮常常呆坐着观看婶婶做手工。眼下她正在绣一个鞋帮,那是给奶奶做的绣花鞋,据说是寿鞋,是奶奶特意要她做的,说是自己百年之后,要穿着儿媳妇做的绣花鞋去渡无常桥。郑燮听不明白,婶婶只是瞅着他笑。奶奶对于婶婶十分地偏爱,视若生女,常常当众警告阿叔:“你要对我媳妇不好,我就用拐杖敲你的脑壳。”其实阿叔把婶婶早已捧为掌上明珠,连阿燮瞅着都有些嫉妒。但他小孩子的心中也是喜欢着婶婶,感觉她就像是一只欢乐的喜鹊,不仅吸引着每个人的眼球,还给这冷清的庭院带来了无限的欢乐。
婶婶到来,真正给这个家庭带来的大喜还应该是生儿育女。对于这个几代人丁都是欠旺的郑家来讲,生子添孙可是天大的喜事。起初婶婶进门,奶奶是整天喜得合不拢嘴,满心想着快快能抱上小孙子。但是过了半年,总没有小儿媳有喜的消息。阿叔起初连挑水嘴里都哼着小唱,但随着日子的流去,他也开始变得沉默。郑燮更是一有空儿,就往婶婶屋里去想看弟弟。但是总也只看到婶婶一个人瞅着他羞涩地笑。郑燮发现,婶婶脸上的笑意,开始变得有些勉强,之后,就再也听不到她咯咯的笑声。但是郑燮看不懂大人们的心事,他还是满怀信心地盼着小宝宝的诞生。
“我不吃,留给小宝宝吃。”
“小宝宝还没影呢,你吃。”
“那就留给婶婶吃。”
“为啥留给婶婶吃?”
郑燮不再说话,脸忽地红到了脖根儿。
奶奶嘎嘎地笑,连连叫他精豆子。婶婶更是慈爱地望着他,把奶奶手中的好吃的,接过来硬塞在郑燮手里。阿叔故意说:“吃不吃?你不吃,给我吃。”郑燮抬腿就跑,阿叔就在后面追,出了门,双脚就地踏得啪啪响,郑燮呵呵笑着就要飞出大门去,却同进门的父亲碰了个满怀。
一家人盼着小宝宝的出生。终于有一天堂弟墨儿出生了!郑家清贫的日子又顿时充满喜悦与希望。
十
好事也像唱戏,一台连着一台。郑燮十岁这年,离去五年没消息的乳母费妈突然回来了!这是郑燮梦寐以求的。可是那日当他下学回家在奶奶的屋中看见费妈时,却一下愣住了。
“燮儿,快看是谁回来了!”
“费妈?!”
他有些不敢相信,瞪圆眼睛仔细地瞅。在冬日傍晚的阳光里,费妈依旧是那一脸憨厚的笑容,只是瘦了,也苍老多了,颧骨高耸、鬓角生出了华发,额头的皱纹更深,衣着也没有从前整洁,裤角和鞋子上沾着尘土泥巴,肩上挎着包袱,手里提着雨伞,像是走了很远很远的路。
“燮儿!几年不见都长这么高啦?!”
费妈的嗓门还是那么高,只是没有从前那么欢快。
郑燮还是呆立。他很害怕这又是一个梦境!
“燮儿,不认识费妈了?也难怪,孩子都快长成大人啦。”
她的声音悲伤而嘶哑。郑燮的心中一怔,眼泪顿时模糊了眼睛。
“费妈,上哪里去了?”
相互思念已久的人再也无法控制情绪,一下子紧紧搂抱着哽咽起来。
费妈回来啦,她又承担起了郑家几乎全部的日常家务。平日寂静的院子里从此有了声息。依照郑家当时的经济状况,是无法再雇请一位佣人的,但是费妈不是外人,她也不是为了打工挣钱而来,而是亲情与责任趋使。正如她对奶奶讲的“我是郑家的奴仆,只要老主人和小少爷还在,我就不能忘了郑家”。
郑燮不爱听“奴仆”这样刺人的字眼。在他的眼里,乳母就是自己的母亲。听奶奶讲,当初母亲生他三天后还没有下奶,他饿得通宵号哭。费妈就抱着他整夜地乖哄,见他还是号哭不止,无奈之下就把她自己的乳头送到婴儿嘴中。小燮儿就立即住了哭声。奇怪的是,乳母的乳头竟然有了奶水!从此以后,小郑燮不再哭闹,费妈的奶水使他得到了最初的营养……许多年之后,沉默的少年郑燮对于费妈的敬爱,增加了理性的色彩。她并不识文断字,顺从丈夫、养育儿子不过是妇道天职。视郑家如自家,看待郑燮如同亲生骨肉,在她行将步入老年,仍以自己所能,照顾老夫人,使得她老人家颐养天年;照顾连连失去亲人的郑燮,使他能够健康成长;照顾因两次鳏居而心绪败坏的郑之本,使他这支撑着郑家日子的独木不至于倒下,这一切,似乎皆是她的本分,她的心地是金玉般的纯。
不久后的一天,郑燮正在书房习字练画,就听得费妈在院子里同父亲和另一个人说着话。不一会儿,门开了,父亲兴冲冲地领着一个头戴官帽身着整齐官服的人进来:“燮儿,你看是谁来了?”郑燮起初没有认出,定睛细看,竟然是费妈的儿子俊和哥哥!两个人见面,免不了又是一阵欢天喜地。原来俊和哥哥努力读书,已经考取了功名,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可是费妈却是只字未提,也许是恐怕这个消息对于郑之本会产生心灵的刺激,或是别的什么原因,反正直到俊和哥哥突然走进郑家,来接他的母亲去享清福,人们才恍然醒悟。郑燮从未见过父亲那么高兴。俊和不但是费妈的儿子,更是郑之本的学生。如今俊和哥哥考取了功名、衣锦还乡,作为众所周知的启蒙先生,郑之本真切地品尝到了自豪与喜悦的滋味。费妈见状,高兴得眼里衔满了热泪。她心中的一块石头总算是落了地。郑家门里好多年没有着官服的人出入了,俊和这一出现,简直令家道衰微的郑家蓬荜生辉。
过去曾背负着郑燮、牵着他的手,呵护他,同他几乎形影不离的那个仁义又憨厚老实的俊和哥哥,如今穿上了绣有海天祥云瑞鸟图案令人敬畏的官服,当上了操江提塘八品官,这在郑燮的心中触动不小。无异于在他平静的心中,投下了一块石头、掀起了不小的波澜。“书中自有黄金屋……”他的耳边又响起了父亲那曾经令他生厌的口头禅。但这一刻,他的心中的浓雾仿佛开了一道缝隙。俊和哥哥的出现,就像一道阳光透出。俊和哥哥就是自己的榜样。用功读书,求取功名!他的心中暗暗萌发出一颗效仿的种子,整天围着俊和哥哥寸步不离。
俊和哥哥这次归来,其实是要接母亲到自己任职的地方去奉养孝敬她老人家的,但是费妈就是不肯,她哭着说自己丢不下老夫人与燮儿。俊和哥哥坚持等了几天,无论怎么劝说,甚至搬出奶奶说话,费妈终是不肯。直到俊和哥哥无奈地离去,郑燮悬着的心才放下。费妈在他心中更加高大圣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