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幻由人生:蒲松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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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西铺坐馆(11)

在蒲松龄笔下,顾青霞是不曾出道的雏妓。美丽的短发披在秀美的肩膀上,像海棠刚睡醒,嫩柳刚入眠。走起来像飞燕凌空,嫣然一笑,娇痴之至。她默写唐诗,云霞满纸。吟诵宫词,黄鹂啼鸣。在百首唐人绝句中,最爱《西宫春怨》。虽然出身青楼,却非常自重。孙蕙让她给客人吟诗,人们喊多少遍才能请出她,出来又庄重地站在那儿,眼睛瞟着远处画帘,还没开口脸先红了。那可爱的模样儿,像颤动的鲜花,像拂动的细柳,客人为她疯狂,她只是低着头,很不好意思地拈弄绣带……这美人儿几年未见,应该更美了吧?即使赵飞燕姐妹看到她,也会说:这丫头,我看了都爱!

从这首词“数岁来,未领神仙班”等词句,说明蒲松龄虽与顾青霞数年未见,但是顾青霞美丽的倩影始终留存在他的记忆中。

与《西施三叠·戏简孙给谏》同时描绘顾青霞的还有六首词:《菩萨蛮·又(戏简孙给谏)》四首;《东风齐着力·又(戏简孙给谏)》;《庆清朝慢·又(戏简孙给谏)》。六首词像顾青霞的随身电影摄像师,拍出一个个特写镜头:

长宵瘦损腰围小,日间又恐人知道。此情付与郎,眼语送流光。

衷怀欲向郎君道,从旁妒眼知多少?密意托新章,欺他姊妹行。

履依新样作,着出恐招妒。留待夜中穿,与郎细细看。

(《菩萨蛮·又(戏简孙给谏)》)

对面相思,咫尺欢爱,似隔云泥。凄凉一夜,锐减小腰围。

……怒回首,秋波一转,粉项仍低。

(《东风齐着力·又(戏简孙给谏)》)

妒眼攒窥,狡心共伺,几时得个空闲?便如图中西子,止许凝看。

……无人处,匆匆一抱,不类人间。

(《庆清朝慢·又(戏简孙给谏)》)

顾青霞想念孙蕙想得腰围顿减,孙蕙回到淄川,嫡妻赵氏及几个姬妾又像福尔摩斯一样窥探顾青霞,瞪着妒忌的红眼睛,偷看孙蕙是否与顾青霞私会。顾青霞聪明地利用她识字会写诗的特点,将对孙蕙的情感写到诗里边。她在孙家连双漂亮的鞋都不敢穿,怕孙蕙姬妾指手画脚,只能留着晚上穿给孙蕙看。而孙蕙却又进不了顾青霞的房间,顾青霞只能在无人处与孙蕙匆匆拥抱,即刻马上分开……这类细节,不知蒲松龄如何琢磨出来?

《闺情呈孙给谏》等加起来二十四首诗词,像现在的动漫镜头,画出顾青霞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如闻其声,如见其人,成为生动精彩的美人动态图。不知孙蕙看后,做何感想?是因之勾起对顾青霞的怜惜,接受蒲松龄善意劝解,善待顾青霞,还是暗生不悦并对蒲松龄产生妒意甚至反感?用淄川话说:“本给谏大人的内闱事用得着你这个穷酸秀才‘咸吃萝卜淡操心’?我的小老婆如花似柳、娇憨可爱,与你何干?我的小老婆寂寞、苦闷、害相思,干汝甚事?用得着你写完诗写词,一首又一首、一阕又一阕、连篇累牍、不厌其烦写这么多艳词丽句?你是穷极无聊、吃饱了撑的,还是别有用心、想三想四?”

从种种迹象看,蒲松龄这些诗词,对他和孙蕙的关系没起好作用。

按人之常情,蒲松龄对朋友小妾,确实有点儿过度关注。孙蕙在世时,蒲松龄写顾青霞的诗词已超过三十首,而蒲松龄一辈子写妻子的诗不到八首!如果不是对顾青霞真心怜爱,痴心暗恋,孙蕙把哪个姬妾丢在家中,这个姬妾精神苦闷,碍聊斋先生哪根筋疼?!孙蕙的姬妾娇痴不娇痴,与柳泉居士有什么关系?

顾青霞喜欢写诗,可惜没流传下来。王观正曾看到顾青霞写的诗,并写下《孙树百爱姬顾餐可,以所著诗词示予,赋此赠之,即题卷末》五首,从王观正的描写中,可侧面了解顾青霞:

芙蓉斋畔美人居,八斗才名万卷书。

……

德可仪型色可餐,闺中良友气如兰。

兰花有梦争迟早,管取堂前次第看。(姬忧缺子,故慰之)

在王观正笔下,顾青霞不仅美丽,而且气质如兰,擅长弹琴,写得一手“外孙黄娟(绝妙好词)”。王观正是孙蕙的妹夫,他也赞赏、同情顾青霞,但如果拿王观正的诗与蒲松龄的诗相比,很容易发现,王观正对顾青霞表达的是亲戚间的同情心,是“远距离欣赏”,与蒲松龄从南游就对顾青霞产生的“近距离爱怜”,不可同日而语。

康熙二十五年(1686)孙蕙去世。张笃庆在《同邑八哀诗》中写孙蕙“妖姬一十二,伐性亦何速”,说明孙蕙之死与纵情声色有关。又据高珩撰《户科给事中树百孙公墓志铭》,“元配韩儒人,继配赵儒人。子一,斯铭,君叔弟芹出也,今继君祀”。看来孙蕙广置姬妾,不仅与爱猎艳有关,更与求嗣有关。没想到,有钱有势、广置姬妾的孙蕙子嗣艰难,临终只有一个亲生女儿,只好过继叔弟之子。

孙蕙死后姬妾大多散去,顾青霞却留在孙家,她可能是髫龄被卖妓院,连家门都找不到的孤儿。不到两年,顾青霞香销玉殒,终年不过三十二三岁。蒲松龄写下《伤顾青霞》:

吟声仿佛耳中存,无复笙歌望墓门。

燕子楼中遗剩粉,牡丹亭下吊香魂。

孙蕙,这位当年提携蒲松龄的东家去世,蒲松龄不写悼诗。孙蕙侍妾顾青霞去世,蒲松龄却写悼诗,太不寻常。这诗把蒲松龄的真情实感展示得再明白不过:顾青霞生前,蒲松龄怜悯她,提醒孙蕙关照她;顾青霞死后,蒲松龄希望与她结再生缘。《牡丹亭》写杜丽娘与柳梦梅梦中相爱,杜丽娘醒后寻梦不得而死,做鬼又与柳梦梅相爱,柳梦梅发冢,杜丽娘复活,二人终成眷属。从梦中相爱到人鬼相爱,再到人间美眷,《牡丹亭》写的是“三生石上旧精魂”。蒲松龄博览群书,他写诗用典总恰如其分,绝不会错用典故。蒲松龄对顾青霞之死,不是一般惋惜,而是抒发相聚来生的殷切愿望,“牡丹亭下吊香魂”。

蒲松龄对顾青霞的“柏拉图之恋”持续了数十年。

今生不能相爱,寄希望于来生;做人不能相爱,寄希望于人鬼恋。多么奇特可怜又虚无飘渺的愿望!它偏偏能实现,在哪儿?《聊斋志异》。

三 《连城》《狐谐》等名篇与顾青霞

蒲松龄对顾青霞的爱恋,强烈、执著,影响《聊斋志异》多篇爱情名作诞生。如:《连城》《宦娘》《绿衣女》《连琐》《林四娘》《白秋练》。关于《连琐》和《林四娘》,前此《新闻总入狐鬼史》已写,不赘。

《连城》不仅是聊斋也是古代小说爱情名篇。富家女连城之父想通过征诗钓金龟婿,贫穷的乔生献诗,得连城欣赏。连城和乔生通过诗歌取得感情契合,经受金钱、生死等多次严峻考验,不是“色授”是“魂与”。连城在富商子逼婚时病死,乔生前往吊唁一痛而绝。二人感天动地的痴情感动阴世挚友,帮助二人复活。复活后二人又与官府和富商搏斗,唱出一曲父母之命为之退却、金钱和官府为之让步的“知己生死恋”。王士禛认为堪与《牡丹亭》媲美。聊斋点评家冯镇峦认为:“《牡丹亭》丽娘复生,柳生未死也,此固胜之。”《牡丹亭》男女主角的爱以性爱为主要标志。乔生连城的知己之恋既超越世俗婚姻,也超越“颠倒衣裳”即性爱,体现爱情的高尚化、精神化。在《连城》中,乔生献给连城两首诗,对二人惊天动地的恋情起了重要作用。第一首:

慵鬟高髻绿婆娑,早向兰窗绣碧荷。

刺到鸳鸯魂欲断,暗停针线蹙双蛾。

这首诗是蒲松龄原封不动从组诗《闺情呈孙给谏》搬过来的,原本是写顾青霞的。所以,笃于爱情的连城是顾青霞变形。连城为之献身的,不是什么高官,什么富公子,是蒲松龄式穷书生!

《宦娘》是抒情诗、小夜曲般小说。琴艺高超的温生先爱上宦娘,求婚被拒;再爱上葛良工,求婚又被拒。温生和良工都没迈出主动追求爱情的步伐,冥冥中却有种力量三次帮助他们:葛良工捡到《惜余春》词,因喜欢,抄一遍,被父亲捡到,怀疑她怀春,想把她嫁出;偏偏请来相亲的贵公子座位发现女人睡鞋,葛父厌恶,议婚未成;葛家有家传秘种绿菊,由良工闺中培育,温家菊花突然变绿。葛父到温家“侦察”,恰好发现他认为女儿写的《惜余春》词。葛公怀疑良工与温如春有私,不得不把良工嫁给温如春。两人婚后,宦娘出现,揭开所有秘密:

妾太守之女,死百年矣。少喜琴筝,筝已颇能谙之,独此技未能嫡传,重泉犹以为憾。(温如春)惠顾时,得聆雅奏,倾心向往;又恨以异物不能奉裳衣,阴为君胹合佳偶,以报眷顾之情。刘公子之女舄,《惜余春》之俚词,皆妾为之也。

宦娘写《惜余春》词,既抒发自己与温如春相爱而不能相聚的苦闷,又“嫁祸”良工,促成良工与温如春的姻缘。最终“宦娘凄然曰:‘君琴瑟之好,自相知音,薄命人乌有此福。如有缘,再世可相聚耳。’”宦娘对温生的精神恋爱纯洁得像雪地上永不凋谢的花朵,宦娘写的《惜余春》是小说情节发展要素。而这首词是把早期聊斋词《惜余春慢·春怨》原封不动搬来:

因恨成痴,转思作想,日日为情颠倒。海棠带醉,杨柳伤春,同是一般怀抱。甚得新愁旧愁,剗尽还生,便如青草。自别离,只在奈何天里,度将昏晓……

这首词与蒲松龄南游初归思念顾青霞有关。顾青霞酷嗜弹琴。温如春是蒲松龄式穷书生。宦娘与温如春因琴生情,相约来生。

连琐、林四娘都是文雅羞怯的女鬼诗人,绿衣女是会吟诗的绿蜂,白秋练是以诗为命的白豚,她们的形象和吟诗声,几乎是“顾青霞”翻版!这些美女的恋人,除《林四娘》中陈宝钥有官职外,一概是穷书生,是蒲松龄的翻版。蒲松龄借几个著名的聊斋爱情故事,把现实人物变形,借神鬼狐妖形式,与自己的梦中情人成为神仙眷侣。

小说家为什么写小说?蒲松龄说是抒发孤愤。这孤愤包含对黑暗官场和科场的愤恨,也包含心灵深处不能公开表达的爱恋和怨恨。

如果说,《连城》《宦娘》《连琐》《绿衣女》《白秋练》是蒲松龄借小说爱现实中非常珍视却不敢公开爱的人,那么,《狐谐》就是蒲松龄借小说骂现实生活中非常厌恶却不鳖敢或不便于公开骂的人,那个造成顾青霞人生悲剧的人。《聊斋志异》手稿中,《狐谐》改动最多、推敲最仔细、最费斟酌。蒲松龄为什么下这么大功夫?因为其中别有机关。

鲁迅先生《中国小说史略》引用《狐谐》一段长文:

一日,置酒高会,万居主人位,孙与二客分左右座,上设一榻屈狐。狐辞不善酒,咸请坐谈,许之。酒数行,众掷骰为瓜蔓之令,客值瓜色,会当饮,戏以觥移上座曰:“狐娘子大清醒,暂借一觞。”狐笑曰:“我固不饮,愿陈一典,以佐诸公饮。”孙掩耳,不乐闻,客皆言曰:“骂人者,当罚。”狐笑曰:“我骂狐,何如?”众曰:“可。”于是倾耳共听。狐曰:“昔一大臣,出使红毛国,着狐腋冠见国王,王见而异之,问:‘何皮毛,温厚乃尔?’大臣以狐对。王曰:‘此物生平未曾得闻,狐字字画何等?’使臣书空而奏曰:‘右边是一大瓜,左边是一小犬。’主客又复哄堂。

很有趣,但有漏洞。出使红毛国(荷兰),荷兰国王怎会听懂汉字“狐”的写法?鲁迅先生大段摘引《狐谐》,显然因为这篇小说文字漂亮。实际上,《狐谐》关键不在鲁迅先生引的这一段,而在后边一段:

酒酣,孙戏谓万曰:“一联,请君属之。”万曰:“何如?”孙曰:“妓者出门访情人,来时‘万福’,去时‘万福’。”合座属思,不能对。狐笑曰:“我有之矣!”众共听之。曰:“龙王下诏求直谏,鳖也‘得言’,龟也‘得言’。”四座无不绝倒。

《狐谐》写口若悬河的狐女与几个书生斗嘴,似乎只是个诙谐谈笑故事。但像许多聊斋故事一样,人物命名就已经暗藏机关。狐女的情人叫“万福”,与狐女斗嘴的客人叫“孙得言”。需要特别仔细琢磨客人名字的深层含意:姓孙,名“得言”,就是姓孙的朝廷言官,这是影射孙蕙,孙给谏。小说最后出现“鳖也‘得言’,龟也‘得言’”,把孙得言的名字嵌在内,咬牙切齿把孙蕙骂了个狗血喷头:姓孙的朝廷言官,算什么东西?乌龟王八蛋!蒲松龄在这篇小说里绵里藏针,用山东话说是“骂人不吐核”。狐女其他妙趣横生的话语都是最后这句“鳖也‘得言’,龟也‘得言’”的铺垫。蒲松龄把一句最关键的话藏在许多谈笑的话里。检看《聊斋志异》手稿本,一位点评者已注意到:《狐谐》似注意孙姓,但不知何人为翁所恶?

蒲松龄年轻时与孙蕙是好友,最后孙蕙在《聊斋志异》中被如此影射。为什么?估计在孙蕙和顾青霞都死后,随着岁月流逝,蒲松龄的感情有了突发性变化,才借《狐谐》把内心最隐秘的怨恨抒发出来。蒲松龄如此“口孽”,是不是太不宽厚太不仁义?如果出于对顾青霞之情,算不算重色轻友?非也。蒲松龄通过顾青霞的不幸把类似孙蕙的花花公子看透了。这些人是两脚畜牲。《韦公子》就是为他们画影图形。韦公子进士出身,家中丫鬟仆妇凡稍有姿色,皆不放过,又载金数千,要玩遍天下名妓。结果,玩娈童玩到亲生儿子,玩雏妓玩到亲生女儿,“自食便液”。

像孙蕙这样的朝廷贵官、花花公子,靠着几个臭钱,玩弄女性,焚琴煮鹤,视美玉为顽石,根本不懂爱情,也不配有真正爱情。

而真正的爱情可以仅仅是精神爱恋,它是心的呼唤,虽然永不挑明,却强烈而持久地埋在心底,再通过想象、变形,将作者爱的欲望神鬼狐妖化,将痴迷的怜爱,将深沉的爱恋,将苦涩的暗恋,将相约来生的愿望,曲曲折折,巧妙隐蔽,却又顽强不已,通过小说形式表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