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锦瑟哀弦:李商隐传
4734700000043

第43章 随郑亚赴桂海(1)

郑亚一行离开长安,先由陆路向东南行,不久就到了邓州(今河南邓县),暂时停留休息。在驿馆,商隐遇到一位姓薛的年轻朋友,相谈之下,才知道薛郎正要进京。商隐便托他带一封书信面呈户部侍郎卢弘止。

李、卢两家本是通家之好,商隐与卢弘止从小便熟悉,从信中“侍郎奖其(商隐自指)薄技,夙降重言”的话,可知卢弘止一向很赏识商隐的文才。但这封信不是一般的问候,而是请求卢弘止留意关照,使他能够早回长安:

今者万里衔诚,一身奉役,湖岭重复,骨肉支离……伏愿荣从司计,入赞大猷……则某必冀言还上国,来拜恩门,一吐汉相之茵,一握周公之发,斯愿毕矣!

(《上度支卢侍郎状》)

李商隐离开长安才几天工夫,距离目的地桂州还远得很,就已经如此迫切地盼望回去。他的身体在向桂州行进,可他的心却是一步三回头地望着长安。这是何等难熬的身心分裂之苦啊!

过了邓州,前面就是襄州(今湖北襄阳市)。这里是山南东道节度使的驻节地,当时的节度使卢简辞是卢弘止的哥哥,也是商隐的亲戚,对郑亚一行自然是热情接待。

临行,李商隐有一信上卢简辞,其中说道:

某材诚漏薄,志实辛勤……倘得返身湖岭,归道门墙,粗依鸣盗之馀,以奉陶镕之赐,则尚可濡毫抒艺,杀竹贡能,记录咎繇之谟,注解傅岩之命,庶于此日,不后他人!

(《上汉南卢尚书状》)

同样是明白地陈情拜托,希望能够得到卢简辞的帮助,使之早日北返,而不要长作岭南之人。

下一站是荆州(今湖北江陵)。他们到达那里时,已是闰三月中旬。荆南节度使郑肃不但为他们接风,更因为接下去他们要进入洞庭湖,然后穿湖而过,转入湘江,将是一段漫长而艰险的水程,所以特让他们在荆州好好休整,并给他们补给了不少物资。

果然,在渡洞庭湖时,遇上强劲的南风,湖阔浪汹,舟行相当艰难。商隐有《荆门西下》诗纪行道:

一夕南风一叶危,荆云回望夏云时。

人生岂得轻离别,天意何曾忌崄巇?

骨肉书题安绝徼,蕙兰蹊径失佳期。

洞庭湖阔蛟龙恶,却羡杨朱泣路歧。

这首诗的记述部分虽极简略,但借助题目,所纪何事已很清楚,故仅以一联述之,而将主要的篇幅用来直接抒情:人生谁愿轻易与亲人离别?有的人不得不忍痛离别,那是实出无奈啊!老天高高在上,它什么时候考虑过跋涉者的艰辛?它才不管你路途崄巇不崄巇呢!这两句抒发离别亲人和路途艰险的痛苦,把牢骚发到了老天爷头上,怨气够强烈,含义也很耐人寻味。接着说,今后与亲人联系全凭遥寄的书信,仕途上再好的机会也与自己无缘。这些也就罢了,可是眼前洞庭湖蛟龙兴风作浪危及性命,却叫我不能不羡慕陆上行走的人们,哪怕是像杨朱那样遇到歧路而痛哭也好啊!这里的抒情对矛盾痛苦的心情作了浓重的渲染。

闰三月二十八日,郑亚一行到达潭州(今湖南长沙)。本应就此沿着湘江溯流而上,但又遇大水,只得暂作勾留,待水势稍减然后动身。又走了一个多月,于五月九日才到了目的地桂州。这段行程因有李商隐在途中所写的几篇文章记载,所以连日子都比较清楚。后来,他在《偶成转韵七十二句赠四同舍》诗中又专门叙及:

……

明年[1]赴辟下昭桂,东郊恸哭辞兄弟。

韩公堆上跋马时,回望秦川树如荠。

依稀南指阳台云,鲤鱼食钩猿失群。

湘妃庙下已春尽,虞帝城前初日曛。

……

《桂林》很可能是李商隐到达桂林后所作的第一首诗,表达了这座山城给他的第一印象,也相当准确地描写出山城的地理位置、自然景色和民情风俗:

城窄山将压,江宽地共浮。

东南通绝域,西北有高楼。

神护青枫岸,龙移白石湫。

殊乡竟何祷?箫鼓不曾休。

前六句写桂林风光,是客观叙述。“西北有高楼”应是实写,但又使人联想起《古诗十九首·西北有高楼》那一首中“一弹再三叹,慷慨有馀悲;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的幽情。尾联涉及人文事项,既有“箫鼓不曾休”的描写,又有“殊乡竟何祷”的提问,商隐初到桂林,确实不明白当地浓重的祷神事鬼风气,不知道当地民众究竟在祷祝些什么。诗语真实反映了商隐初到桂林时的心态。

思念家人和叹息命运是此阶段李商隐诗的两大主题,无论是偶尔出游,还是闲居独处,盘桓在他心头的总是这两个疙瘩。他在《夜意》里想象雪娘的孤清生活,想象她魂梦牵萦、夜不能寐的情景:

帘垂幕半卷,枕冷被仍香。

如何为相忆,魂梦过潇湘?

其实写的也就是他自己。他在《寓目》中描写景物、抒发感慨:

园桂悬心碧,池莲饫眼红。

此生真远客,几别即衰翁。

小幌风烟入,高窗雾雨通。

新知他日好,锦瑟傍朱栊。

同样是把两者糅合在一起,让美好清新的物景成为孤身远行处境的强烈对照,而想象的柔丝则抛向远方,笼盖了那善奏锦瑟的伊人。

他的《桂林路中作》前六句写景,而以“欲成西北望,又见鹧鸪飞”结尾;《即日》诗前半描绘桂林景物,后半便说:“几时逢雁足?著处断猿肠!独抚青青桂,临城忆雪霜。”至于《思归》《念远》《访秋》《北楼》诸诗的主旨更是一望而知。

不过,这时的李商隐对生活并未绝望,他对未来还有期待。请看他的《晚晴》诗:

深居俯夹城,春去夏犹清。

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

併添高阁迥,微注小窗明。

越鸟巢干后,归飞体更轻。

傍晚下了一场小雨,春末夏初的天气清新爽朗。李商隐独自在他那俯视着夹城的官舍里。雨歇了,晚霞照进窗来。墙角被雨淋湿的小草,此时显得分外精神;原来老天也怜惜平日照不到阳光的幽草,这似乎象征着人世间,一生潦倒,晚年好运,犹如黄昏时灿烂的霞光。

前四句诗的大意如此。在写实里含蓄地透露出希冀。后四句的语调更轻松,自己的居处在霞光照映下,显得更高迥了,光线柔和地射来,平时幽暗的小窗亮了许多。李商隐想象,当鸟巢晒干,那归飞的鸟儿一定会感到身心更加轻松愉快。也许这时在李商隐的思绪中,这鸟儿竟是自己心灵的化身吧。

这首诗虽然调门不高,但还是充满生机,特别是“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两句,从此成为预期或描述晚年幸运的金句代代相传。

作为掌书记,李商隐在郑亚幕中的工作是繁忙的,从容写诗的时间并不多。从留存至今的遗文看,商隐在桂林期间起草的文书就有七十多篇。其中有上行的,如奏报朝廷的表状;有平行的,如给各地大僚的书启;也有应地方要求所写的应用文字,如《赛城隍神文》之类,除此以外可能还有一些未能保留下来的佚文。如果算上到桂林前代郑亚写的那些书启,商隐的写作量是相当大的。

这些文章的应用价值因时过境迁而消失,但仍有其历史价值,有助于我们了解晚唐官场的一些情况,了解李商隐的行踪,从文章学角度视之,亦有较高的美学价值。

最重要的是《太尉卫公会昌一品集序》。“太尉卫公”是会昌宰相李德裕的官阶和封爵,《会昌一品集》是李德裕的文集。

大中元年(847)九月,已在东都赋闲待罪的李德裕被进一步贬为潮州司马,朝廷催行的命令一道接着一道,他想亲自整理会昌年间所写的那些文稿都已经不可能了。他深知这些文件是他会昌政绩的重要凭证,是评价他的历史功过的依据,必须让它们完好地保存下来。于是,他想到了郑亚,觉得他可以受此重托。

郑亚在桂州收到李德裕的全部文稿和请他作序的书信,马上浏览一遍,同时就决定先请李商隐代为起草序言。由此可见李德裕对郑亚、郑亚对李商隐的信任。

李商隐认真阅读了李德裕的全部文章,其中主要是李德裕以宰相身份代朝廷起草的众多典诰制命,也包括一些书札函件、杂文和诗。读了这些,李商隐对李德裕的相业、韬略和才力都有了新的更深的理解,崇敬感佩之情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