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锦瑟哀弦:李商隐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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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随郑亚赴桂海(2)

《会昌一品集序》虽用商隐拿手的四六文体写成,但在结构模式上却有意模仿韩愈碑传文(如《平淮西碑》)体格,“点窜《尧典》《舜典》字,改易《清庙》《生民》诗”,以虚拟的叙事笔调从唐武宗继位后为缺少良辅而忧虑写起,煞有介事地把李德裕推上台来。

序文的一大特色是将真实的历史过程想象成颇具戏剧性的场面——在李商隐无疑是严肃庄重的,但时过境迁,我们今天却能感到他似乎有着几分创作小说的冲动。

请看,序文从唐武宗登位写起,借了他“顾左右曰”的一番说话提出了问题:“……今朕奉承天命,显登乃辟,庸不知帝赉朕者,其谁氏子焉?”

用今天通俗的话说,就是:“上天让我当皇帝,给我派来谁做辅佐啊?”

左右侍臣对武宗的问话是一片束手无策,狼狈得很。于是唐武宗苦思一番,“既三四日,乃诏曰:‘淮海伯父,汝来辅予。’”

所谓“淮海伯父”,便指当时正在扬州任淮海军节度使的李德裕。李德裕是李唐同宗,年龄辈分高于武宗,故以“伯父”称之。从这称呼,已见尊崇之意。而此诏下后,竟使天开日出,“霞披雾消,六合快望”,天下欢欣。作者对场面的设计和夸张颂扬的意图非常明显。

序文接着说,李德裕入朝为相,唐武宗对他“尽付玄机”,此时李商隐又为他们编排了一番对话。

唐武宗文绉绉地说:“我将俾尔以大手笔,居第一功。麒麟阁中,霍光且图于勋伐;玄洲苑上,魏收别议于文章。光映前修,允兼具美。我意属此,尔无让焉。”意思是自己十分倚重李德裕,相信他的功业将超过霍光,文绩能压倒魏收,让他放手干。

而李德裕则稽首拜答:“臣某何敢以当之,……”然后一面赞美历朝著名文臣,顺便表扬自己的先人,一面自谦不敢跟前人相比,但也并无推让之意。

唐武宗接着用孟子“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的话激励李德裕,要求他与自己同心合力,弘扬前人事业。

李德裕这才叩头表示:“《易》曰‘中心愿也’,《诗》曰‘何日忘之’,臣敢不夙夜在公,以扬鸿烈!”

这里君臣间的对话,是不是像在演一场古装戏?台词其实都是李商隐所编,正如他在《韩碑》诗中描写的唐宪宗和韩愈那些对话一样。

不过,这些还只是个引子,下面才转入正文。

序的正文当然不能脱离文集的内容。李商隐着重介绍、评述了文集中的几类文章,同时也就是李德裕执政六年所做的几件大事。一是作“宣懿祔庙之制”,二是作“圣容之赞”,这两件虽是礼仪大事,但于国计民生尚不算重要;三是作《幽州纪圣功》之碑,四是讨北狄之诏,五是伐上党之制,六是谕回鹘之命五道,七是慰坚昆之书四通,这些就都是攸关国家社稷命运的军事外交大事。李德裕正是在唐武宗的绝对信任和支持之下,运筹帷幄,诏告内外,力排众议,调兵遣将,既平定了叛镇,又攘除了边患,为唐武宗的会昌朝,也为自己建立了丰功伟绩。这些内容构成了序文的主要篇幅。

最后有个小结,对李德裕其人其文加以全面赞美,千言万语归结为一句话:李德裕一生的事功人品足以使他“成万古之良相,为一代之高士”。这话是代郑亚说的,应该也是李商隐在更多地了解李德裕之后所衷心赞同的。

序文的稿子交给郑亚,郑亚马上披阅。李商隐层出不穷的用典和繁花锦绣般的辞藻真让他服了。文章的基本构架,他也认可。但觉得大量编排唐武宗李德裕的对话和有些用词,不是很妥当。好在商隐只是起个稿子,最后审定还在自己。郑亚本来也是个精于文章之道的人,便暂停公务,动手修改起序文来。

修改后的序文将李德裕文集定名为《太尉卫公会昌一品制集序》,加了一个“制”字,突出了李德裕文章代表朝廷发布命令、经国理政的意义。

文章单刀直入,将李商隐设计的君臣对话场面改为序文作者正面叙述,从上古经秦汉一直说到李吉甫、德裕父子两代在宪宗、穆宗、武宗几朝的被重用,意思与商隐原文强调文臣辅国的重要性一致,但因构思简洁,不用典故,反而显得更加有力。

下文介绍评述李德裕文章和执政功绩,同样是用化繁为简的办法,既采商隐个别原句,也不乏另铸新词,并适当加入与自身有关的内容。如说到会昌伐叛,特提及朝廷“妙选使臣”宣谕河北三镇很有效果之事,那是李德裕决策、李回主持、郑亚参与了的。又说到李德裕寄稿委托作序和自己认真从事的情况,最后则是对李德裕的总评价。

郑亚没有采用商隐称李德裕为“万古良相、一代高人”的提法,而以李德裕与天地日月古代圣贤名臣和杰出文人相比较后,得出他兼具“全功”与“大名”的结论:

惟公蕴开物致君之才,居元弼上公之位,建靖难平戎之业,垂经天纬地之文,萃于厥躬,庆是全德,盖四序之阳春,九州之咸、洛,品彙之应龙,人伦之姬旦。

虽然郑亚的说法较为切实具体,但毕竟也和商隐的说法一样,不免夸张溢美。如果在悼词或碑志中,这些话是难以避免的,而在文集序言中就显得比较扎眼。不过,李德裕的情况有点特殊,此文集实与其一生功业紧密关联,由评文而至于论人,或者说真正的重点本来就在论人乃至论史论政,是完全合乎逻辑、可以理解的。尤为值得注意的是,现在正当李德裕完全失势、身处危境,前景岌岌可危,眼看将要一蹶不振。此时此刻,郑亚和李商隐对他如此歌赞,就显得格外难能可贵了。

郑亚是铁定的李党,李商隐与李党本来无甚瓜葛,现在也以自己的言行表示了对李德裕的同情和景仰,今后有些小人再要以党派眼光攻击他,他将如何辩白?他对这种攻击做好思想准备了没有?要知道,在大中年间,被说成李党分子不但没有好处,还是很危险的啊!

其实,无论李党牛党,李商隐都挨不上,因为他在官场中是个小人物,而且他又并不是那种东钻西营、上蹿下跳的政客,根本上还是个不谙世事的书生。他对李德裕作出如此评价,应是发自内心的。除了这篇代草的序文,他还写过《李卫公》《旧将军》等诗向李德裕致敬;《漫成五章》也与怀念李德裕、反感对他的不公处置有关。

李商隐在桂林也代郑亚写了不少致牛党人物的书函。牛李党争虽然激烈,两党人物并不曾断绝礼尚往来。郑亚在桂林得知牛党宰相白敏中有丧子之痛,便致信慰问。牛党杨汝士的弟弟鲁士亡故,郑亚也寄《祭文》吊唁。这些表达私人情谊的文字,都是李商隐代笔的。更早些,还在受到李德裕排斥的牛僧孺由循州内调衡州,又由衡州调汝州,渐次向长安靠拢时,郑亚就有《状》相贺。此《状》就已是李商隐代笔的了。至于再早些,李商隐代王茂元给牛党人物致书写信,那就更多了。

有趣的是,在桂林,李商隐还收到过令狐绹寄来的一首诗。令狐绹并不是一个爱诗善诗的人,他何以会主动寄诗给李商隐呢?可惜他的那首诗早已佚失,后人根据李商隐的答诗“反复自陈”的迹象揣测,“绹之寄诗,必有诮其背恩者”(冯浩注引徐湛园语)。

那么,令狐绹会是专为讽刺讥笑商隐而给他寄诗的吗?不能说没有这个可能,但即使如此,那讥刺也一定不是赤裸裸的,而是隐晦曲折弯弯绕的。所以李商隐才会在答诗中意在言外地说:您的雷霆之怒我是知道的,可我之所以去桂林,其实是贪图那里的仙果紫桂,想用它来滋补我羸弱的身子(也可理解为隐喻解决家庭的贫困),至于我对老令公和您的报恩之心,还是一如既往,不会改变的。(诗云:“土宜悲坎井,天怒识雷霆。……补羸贪紫桂,负气托青萍。”)而且把自己的处境描绘得非常危殆:“万里悬离抱,危于讼阁铃。”可见,李商隐并不想扮演李党分子的角色,而是希望令狐绹谅解,也就是想和牛党人物修好的。

在复杂的官场和社会中,李商隐这样的儒生文士,这样的低品微官,凡事固然有自己的是非爱憎和处世之道,但他不想卷入也没资格真的进入哪一派。而由于种种原因,他和各派大人物都得保持一定的良好关系,更何况是甚有渊源的令狐绹。从商隐的答诗可见,他对令狐绹表现出足够的尊重、敬畏和友好姿态。这样做,的确比较符合他的身份地位,也比较有利而少害。

大中元年(847)十月,郑亚派给李商隐一个比较轻松愉快的任务,让他代表自己到江陵聘问荆南节度使郑肃。

[1]指大中元年(8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