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格按礼仪守丧是很折磨人的。司马光“执丧累年,毁瘠如礼”。庆历四年(1044)春天,他为双亲守孝已满四十八个月,可以出远门了。恩师庞籍时知延州兼鄜延路马步军都部署,他决定去延安拜访。
延安访庞叔
从夏县去延安,要先到蒲中(今山西永济)过黄河进入陕西,然后向北而行。在北行的路上,司马光沿途碰到南来北往的“保捷”军士兵。“保捷”是将“弓手”刺字后新编成的禁军,无论是开往前线的还是撤回后方的,一个个都面有忧色。司马光一直反对征发“弓手”,父亲又因此抑郁而死,现在看到这一张张忧郁的脸,心里很不是滋味。路上有一座相思亭,建在一架山梁下,两条河流在此汇合。司马光驻足亭上,感物伤情,仿《诗经》“东山采薇之义”,一连赋诗五首:
岭上双流水,犹知会合时。行人过于此,那得不相思?
偃蹇登修阪,高侵云日间。几人征戎客,跋马望家山。
塞下春寒在,东风雪满须。河阳机上妇,知我苦辛无?
柳似妖饶舞,花如烂漫妆。那堪陇头水,呜咽断人肠。
空外游丝转,飘扬似妾心。别来今几日,仿佛近雕阴。
(《传家集·卷七》)
借男女相思来反映民间疾苦,表现反战主题,是中国诗歌的传统之一。这五首诗也许算不上是上品,却是司马光真情实感的流露。
司马光来到延安,庞籍大喜。他对司马光爱之如子,希望他在延安多住些日子,多走走看看。
此时,宋夏战事进入对峙状态,宋方占据了主动。庆历二年(1042)泾原方向定川寨大败后,范仲淹上疏,自请与韩琦一起去收拾残局,仍兼原职,且让鄜延路庞籍兼领环庆,如此则四路连为一体,仁宗于是任命韩、范、庞三人同为陕西安抚经略招讨使,开府泾州(今甘肃泾川),统帅四路。人用对了,边防形势大为改观。民谣曰:“军中有一韩,西贼闻之心胆寒;军中有一范,西贼闻之惊破胆。”按范仲淹的计划,三五年间,即可平定西夏之乱。元昊意识到以西夏之国力无法与宋朝长期作战,便通过辽国传话给宋廷,希望和谈,未料宋仁宗比元昊还急,马上密诏在延安的庞籍派人招纳元昊。
庞籍带着司马光游览了延安城,告诉他,原先丢失的堡寨已全部收复,但对和谈之事守口如瓶。因公务繁忙,他安排幕僚何涉全程陪同司马光。何涉是四川南充人,博闻强记,谋略过人,先后为范仲淹和庞籍所赏识,成为他们知延州时的得力助手。他与司马光十分投机,一来二去,向司马光透露了庞籍的苦恼:和谈。
和谈,休战,好啊!何必为此而苦恼?司马光是反战的,对恩师的苦恼不甚理解。何涉问道:“君实可知范(仲淹)经略在延安险些被冤杀?”(见上章)司马光说,略知一二。何涉告诉他,延州是宋夏外交的窗口,来往文书都由延州转呈,双方使节都要在延安停留,等待指示,所以延州统帅同时肩负着外交使命。现在庞大人知延州,时刻都如临深渊。不仅要对付敌方,更害怕朝廷内的陷阱。何涉又给他讲了富弼出使辽国的故事:
在元昊进攻宋朝连连得手后,辽国趁火打劫,扬言出兵收复关南(指涿县瓦桥关以南的十县之地,为周世宗柴荣收复)。仁宗吓破了胆,指示,只要不割土地,其他都可同意。满朝官员谁也不敢去谈判,宰相吕夷简与知制诰富弼有隙,想整垮富弼却抓不到辫子,便派他去谈判,在谈判中,富弼义正词严地驳斥了辽国索要关南地的无理要求,迫使辽国退而求其次,提出两个条件:一、嫁公主给辽皇为妃;二、增加“岁币”。仁宗全部答应了,让富弼持国书再使辽国。富弼走到河北乐寿(今献县),突然想到宰相吕夷简所写的国书没让他看,万一与皇上说的不一样,岂不坏了大事!打开一看,果不其然,不得不返回再换国书。富弼经艰苦谈判,最后和亲之议作罢,谈成岁增银、绢各十万(两、匹)。原来每年给三十万,现在增加二十万,共五十万。那这种送钱的方式叫啥呢?双方在草拟条约时发生争论,富弼说应叫“增”,辽国说应叫“纳”,富弼宁死不从。好,不跟你吵了,由你们朝廷决断。结果呢?富弼的岳丈、枢密使晏殊竟然屈从了辽国,正式《誓书》中写成了“纳”。当年澶渊之盟,岁出银帛三十万,好歹还把辽国坚持要用的“输”、“贡”、“献”等字换成为“助”字,现在人家要“纳”你就“纳”,等于承认辽是宗主国了。辽国为此勒碑纪功。吕夷简想害富弼没害成,但富弼以这次谈判为耻。
讲完以上故事,何涉说,外交甚至比打仗更充满风险。此前,庞经略按照仁宗的密旨,派扣押在延州的西夏官员李文贵回去传话,只要元昊去掉僭号,一切好谈。可元昊却摆开架子说:我“如日方中,止可顺天西行,安可逆天东下?”不削帝号就没法谈,庞籍不敢做主。仁宗下诏让庞籍复书元昊,不设先决条件即可开谈。于是,元昊派使者贺从勗到延州上书,书曰:“男邦泥定国兀卒曩霄,上书父大宋皇帝”。称儿而不称臣。“兀卒”即单于、可汗,汉译“青天子”。庞籍说,名位未正,不敢上报。可仁宗派人到延州,让庞籍允许贺从勗来京师。此举遭到韩琦、范仲淹、富弼、欧阳修等的一致反对,仁宗一概置若罔闻。倒是辽国不干了,原先他支持元昊,只是想把他当一颗与宋朝博弈的棋子,而非让他坐大,在得到新增二十万岁币的渔翁之利后,见元昊又取得定川寨大捷,现在宋仁宗居然无条件与之和谈,等于让他与我大辽平起平坐了。所以,辽国急派使者要求宋朝“请勿纳元昊”。仁宗一下没了主意,礼部郎中吴育分析辽国意图后,建议回书说:“已诏元昊,如能投谢辕门,即听内附;犹若坚拒,当为讨之。”保证把元昊称臣作为谈判的先决条件,庞籍这才放西夏使者贺从勗去京师……
老实说,司马光还是第一次了解到朝廷竟如此复杂,才明白庞叔有如此之难。他在延州期间,元昊使者贺从勗在开封没谈成,仁宗派著作佐郎邵良佐代表朝廷经延安去夏州(今陕西靖边北)谈判,最后达成协议:宋岁赐西夏绢、银、茶共二十五点五万(匹、两、斤),元昊接受宋朝册封的夏国主称号,即放弃帝号而称臣(这一条元昊没有履行,只在对宋朝的外交文书中称夏国主,在内部仍称帝,使用自己的年号天授礼法延祚)。虽然这又是一个屈辱的条约,但毕竟可以让宋朝喘口气了。作为主和派,司马光是乐见其成的。
何涉见和议已成,要求回家乡任职以便孝敬双亲,被改任为眉州(今四川眉山市)通判。司马光与之相处了四五个月,难舍难分,写诗为之送行。
潇洒似神仙
送走何涉后不久,司马光丁忧期满,庆历四年(1044)深秋,被任命为签书武成军(今河南滑县东)判官公事。这时,“庆历新政”已无疾而终,主持新政的范仲淹离开了朝廷。
“庆历新政”是北宋历史上的一件大事,是王安石变法之前的一次重大改革实践。在庞籍在延安经营与西夏和谈时,仁宗将韩琦、范仲淹召回朝廷任枢密副使,不久又提拔范仲淹为参知政事。当时,辽、夏夹攻,外患未已;士兵叛乱,内忧又起。京东沂州(今山东临沂)的虎翼军战士王伦聚集五十余人造反,杀了巡检使朱进,然后转战江淮地区,如入无人之境。所到之处,巡检、县尉不敢抵抗,反而将衣甲器械束手相送。南京(应天府,今商丘)是天子之别都,王伦竟斩关入城,堂皇而出。此外,还有京西、陕西、江南、广西等地的造反队伍,从数十人到六七百人不等,规模虽不大,却可横行州府。朝廷担心国家之患不在夷狄,而起于封城之内。仁宗所以急于求和,这也是一个重要原因。仁宗想太平,当权的吕夷简、晏殊、夏竦这些人便用报喜不报忧的办法粉饰太平。在发现问题后,仁宗不得已起用韩琦、范仲淹、富弼等人,希望他们拿出新政,以致太平。范仲淹、富弼针对“三冗”(冗官、冗兵、冗费)问题,提出了以整顿吏治为核心的十项新政,经仁宗批准后实行,是谓“庆历新政”。宋朝的干部升迁制度,文资三年一迁,武资五年一迁,谓之磨勘。不限内外,不问劳逸,贤不肖并进。新政改磨勘制为按察制,以政绩选人;对“恩荫”授官的数量、范围、年龄做了限制,以杜绝高官子弟还在襁褓之中,就已当官的怪象;禁止权贵子弟充馆阁之臣,高等第进士亦须先任地方官,等等。这让那些习惯了苟安而尸位素餐的官员恨之入骨,但对新政又没法正面攻击,便使开了阴招。国子监直讲石介曾写《庆历圣德诗》,在赞美范、富等人的同时,不点名地斥责夏竦为大奸。范仲淹当时就对富弼说,事情要毁在这个书呆子手里。果然,夏竦让其女奴模仿石介笔迹,将石介写给富弼的信中之“行伊(尹)、周(公)之事”改为“行伊、霍(光)之事”(因霍光废立皇帝,一字之改,居心险恶),而且伪作了一篇废仁宗而另立新帝的诏书,说是石介替富弼起草的。谣言散布开来,京师沸沸扬扬。仁宗虽然不信,但也不能不疑,范仲淹、富弼不能自安,自请外放了。于是,改革措施全部废止……
范仲淹这样一个文武全才,在西北战场上唯一保持不败纪录的儒将,元昊的多少阴谋诡计都被他识破了,却在官场遭人暗算。朝廷险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