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通鉴载道:司马光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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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前言 我的司马光(2)

宋朝可以说是精英治国的朝代,知识分子的地位之高空前绝后。赵宋的皇冠强取于后周的孤儿寡母之手,为防止他人仿效,同时鉴于五代实行武人政治,致使兵连祸结的惨痛教训,赵匡胤通过杯酒释兵权、文臣知州事等举措,确立了重文抑武的基本国策,公开宣布“与士大夫治天下”,而且规定了不杀读书人和言事者的祖训。宋朝大兴科举,不问门第贫富,考取即授官。从太宗赵光义开始,录取率是唐代的数十倍以至百倍以上。“宰相须用读书人”(太祖语),历任宰相都是进士甲科出身。这是一个破天荒的历史性进步。对知识分子的尊重和优养,使历数千载的华夏文化,“造极于赵宋之世”(陈寅恪语),涌现了灿若星河的思想家、作家、艺术家和科学家。唐宋八大家,六个在北宋,且与司马光同时代。与他同时代的还有被称为道学“北宋五子”的著名思想家周敦颐[2]、邵雍、张载、程颢、程颐,著名教育家胡瑗,著名科学家毕升、沈括,诗词名家更是难以数计,总之是人文荟萃,济济焉,浩瀚焉。从太宗赵光义开始,历任皇帝几乎都是书法家,有的还是诗人、音乐家、画家,文臣与皇帝唱和诗词,交流艺术,歌舞升平,其乐融融。

然而,重文抑武在带来经济、文化空前繁荣的同时,却让宋朝患了软骨病。自赵光义收复幽州遭高粱河(今北京市内)之败后,宋便一蹶不振,再无国威军威可言。真宗赵恒畏敌如虎,在军事占主动的情况下与辽国签订了“澶渊盟誓”,每年对辽国输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庆历二年九月,又增岁赐银十万两,绢十万匹,合计五十万),不久后宋仁宗又承认了由节度使独立的西夏的国家地位,丢失大片土地,“岁赐”银、茶、绢二十五万五千(两、斤、匹)[3]。开始,士大夫除少数佞臣外,普遍都有耻辱感,但随着真宗伪造天书、东封泰山、西祀后土、大兴宫观的闹剧开演后,士大夫从中得到了苟安的“红利”,许多人就反过来为花钱买平安制造理论根据了。时间一长,身在耻中不知耻,形成了一种苟安文化。士大夫在歌舞升平中挥麈清谈,尽情享受。但辽国哼一声,宋就发抖;西夏一挑衅,宋就慌神。可惜危机一过,又复苟安。

苟安文化的基础是苟安的物质利益。真宗写《劝学诗》,公开以“黄金屋”、“千钟粟”、“颜如玉”来诱人读书。读书——当官——发财,是皇上指引的阳关大道。官员特别是高官的俸禄、赏赐优厚。宋代不禁止土地兼并,官员余钱主要投资田产,所以大地主几乎可以与大官画等号,即便本人不是大官,其父辈、祖辈必有大官。对他们来说,这样的日子太好了,要什么改革?要什么收复失地?到仁宗时,宋朝建国已近百年,沉疴在身,积重难返,最突出的问题是“三冗”:冗官、冗费、冗兵。“三冗”使国家财政捉襟见肘,寅吃卯粮,国家穷,平民穷,而大官僚地主富得流油。面对危机,范仲淹曾主持“庆历新政”,改革首先从冗官开刀,仅此一举,就激起既得利益集团的强烈反抗。仁宗妥协了,新政如昙花一现,刚刚起步便无疾而终。司马光和王安石就是在这期间高中进士,走上政治舞台的。

脱离了这幅北宋风俗画,就读不懂士大夫阶层,也就读不懂司马光和王安石。

他俩都以天下为己任,面对宋廷这个“病人”,都坚信自己是最好的“医生”,坚信只有按自己开的“药方”才能挽救朝廷。但两人开出的“药方”正好相反。

王安石要变法。南宋朱熹说:“新法之行,诸公实共谋之,虽明道先生(程颢)不以为不是,盖那时也是合变时节。”“熙宁变法,亦是势当如此,凡荆公(王安石)所变更者,东坡(苏轼)亦欲为之。及见荆公做得纷扰狼狈,却去攻他。”[4]当时改革是大势所趋,王安石是一颗最耀眼的政治、学术新星,不只是程颢、苏轼,包括后来成为保守派中坚的吕公著、韩维等人开始也是支持变法的,但改革就意味着利益的调整,就会遭到既得利益者的拼死反抗,这一点王安石早有牺牲的思想准备,其他人却没有这个准备。而王安石的新法确实有些超前,如青苗法用金融借贷扶持贫穷农户,市易法用金融借贷扶持中小商户,这些都带有资本主义性质(黄仁宇语),把俗儒们惊得目瞪口呆,但他们很快就发现,王安石是要抑制大地主、大商人的兼并。于是乎,原来拥护变法的也倒向保守派,加入反变法的行列。他们联合宗室、后党向支持王安石的宋神宗施加压力,神宗让步了,变法派分裂了,王安石最后被外放金陵赋闲,但新法大多坚持下来。

按王安石的说法,“始终言新法不便者,司马光一人也”。不可否认,司马光是既得利益集团中的一员,但他不是那种靠兼并而富甲一方的豪强地主,而是一个学者。正因为此,他被保守派推到了旗手的地位。他固然是在维护自己的既得利益,但更是一个礼治的殉道者。他似乎是一个天生的反对派,变法前,他对社会弊端的抨击比王安石还要激烈,因为现实不符合他礼治理想;而变法开始后,他反对变法又比谁都积极,因为变法与他的礼治理想背道而驰。礼治的核心是等级制。与许多所谓纯儒一样,他企图在维持原有利益格局不变的前提下,靠皇帝和朝臣的道德示范和用君子、贬小人,达到等级有序、上下相安的太平盛世。他打着礼治的大旗,不经意间却为兼并辩护。所以王安石写《兼并》诗说:“俗儒不知变,兼并可无摧?”在王安石变法时,他拒绝了神宗任以执政大臣的“收买”,辞掉了枢密副使这个士大夫梦寐以求的职务,最后到洛阳完成了他的《资治通鉴》。神宗逝世,高太后垂帘。奉高太后之召,他一手高举着反变法的旗帜,一手紧握着礼治之剑,杀气腾腾地回朝执政。在高太后的支持下,一年多时间就闪电似的废掉了新法。可惜,他的礼治之剑已锈迹斑斑,本人已病入膏肓,废新法废成了一锅“夹生饭”。

“文革”中“评法批儒”,司马光被作为儒家,王安石被作为法家,硬是把他们纳入儒法斗争的轨道。其实,他们都是儒家,其分歧不在儒法,而在对儒家经典的不同界定和解读,在如何发展儒学才能使之适应社会需要。王安石崇孟(子),司马光《疑孟》崇扬(雄);司马光注古本《孝经》,王安石处处质疑。王安石吸收诸子百家的合理成分,完成了“荆公新学”,成为北宋之宋学中最大的学派,而司马光则成为“道学六先生”之一。他们的学术论战不仅与变法反变法的实践相始终,而且先于其前,延于其后,乃至于今。

王安石和司马光都逝于元祐元年(1086),司马光晚走四个多月。从表面上看,王安石死在失败的挽歌声中,司马光死在胜利的凯歌声中,其实他们都是在忧愁中带着遗憾走的。王安石之憾自不待言,司马光何忧?“元祐更化”前途未卜也。他们没有一个是赢家,给我们留下两个殉道者的故事,留下一场没有演完的时代悲剧。他俩逝世后仅四十年,北宋灭亡了。

对中晚期的北宋来说,不敢说改革就一定能复兴,而不改革则注定要灭亡,对改革进行反攻倒算必然加速其灭亡。

本书不是第一本写司马光的书,力求写出一个真实的我的司马光,而避免重复他人的司马光。

我的司马光是北宋特殊政治、文化氛围中的司马光。比如,常有人说,宋代士大夫最有气节。不错,但可别忘了,那是因为有“不杀读书人和言事者”的政策兜底。司马光以气节名世,屡与皇帝当面斗气、顶牛,若非北宋,不可想象。他是北宋社会风俗画的一部分,只有在这幅画中他才是“真”的“活”的。

我的司马光是一个以帝师为己任的司马光。“国之治乱,尽在人君”,是他政治观的核心,本着“责君严”和君臣相反相成、以成皇极的为臣之道,他几乎总是在“责君”。他官历四朝,仁宗、英宗、神宗,他都“责”了,唯有哲宗小皇帝和垂帘听政的高太后例外(恰恰是哲宗亲政后否了他的“元祐更化”)。即使在与王安石的搏杀中,也重在劝谏神宗。至于《资治通鉴》则事事着眼于教育皇帝。因此,他即使在著书立说时,也始终处于社会矛盾的冲突之中。

我的司马光是俯视下的司马光。好比一座雕像,仰视只能看到正面而看不到反面,只能看到表面而看不到里面。雕像是经过艺术处理的,有人仰视后自己也当开了化妆师和整容师,于是一个“高、大、全”的司马光出现在神坛上,而真实的司马光远去了。司马光著《资治通鉴》,对历史人物哪怕是明君贤臣也始终是俯视,而且手里拿着一把解剖刀。我写他,当然首先要向他学习。

因此,我的司马光,是一位伟大的顶尖历史学家,一位私德高尚、献身礼治理想的保守思想家,一位鞠躬尽瘁但不及格的政治家(更确切地说,是不及格的宰相)。这也许会让某些人感到不快,但观点可以争论,事实没法改变。司马光逝世后,有人对其高足刘安世说:“三代以下,宰相学术,司马文正一人而已。”刘安世回答说:“学术固也,如宰相之才,可以图回四海者,未敢以为第一。盖元祐大臣类丰于德,而廉于才智也。先人亦云:‘司马公所谓惟大人能格君心之非者,以御史大夫、谏大夫执法殿中,劝讲经帷,用则前无古人矣。’”[5]事实上,当宰相是司马光人生悲剧的高潮,不仅是因为“廉于才智”吧?

宋代营造了知识分子的“天堂”,而升入“天堂”的人们却亲手毁掉了这座“天堂”。不亦悲乎!

[1]刘志清:《司马光修史独乐园》,远方出版社,2004。

[2]本名惇颐,南宋为避光宗讳,被改为此名。

[3]《长编·卷一五二·庆历四年十月己丑》。具体数目为:岁赐银五万两、绢十三万匹、茶二万斤。进奉乾之节(宋仁宗生日)回赐银一万两、绢一万匹、茶五千斤。贺正(元旦)贡献回赐银五千两、绢五千匹、茶五千斤。仲冬(冬至)赐时服银五千两、绢五千匹及赐元昊生日礼物银器二千两、细衣著一千匹、杂帛二千匹。

[4]《朱子语类·卷一百三十·本朝四》。

[5]邵博:《邵氏闻见后录·卷第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