咋办?仁宗希望它真是瑞兽,但又怕弄错了,下诏让朝廷饱学之士都来辨认。于是,儒家教育将自然科学排除在外的尴尬上演了,满朝读书人,竟无一人能辨。当时最著名的科学家非沈括莫属,连他也不认识,后来他查阅了大量资料,在《梦溪笔谈》中判定这两头异兽是“天禄”。根据《汉书》记载,东汉“灵帝中平三年(186),铸天禄、虾蟆于平津门外”。也就是说,“天禄”是一尊动物塑像的名字。二十多年后,沈括到邓州(今河南同名市)实地考察,发现“天禄”是雕刻的石像而非铸像,将石像与异兽图像比较,极其相像,从而判定。但雕像是艺术品而非实物,所以很难说沈括的结论是正确的。如果真有“天禄”,只能说明它早已灭绝了。后话打住,当时朝廷的燃眉之急是如何给交趾使臣写诏书。这时,司马光登场了。
司马光本对异兽不感兴趣,八月二十五日接到圣旨后才去崇政殿观看。他当然也不可能认识,问题是,在不认识的前提下该怎么办?想去想来,与其兴师动众地找人来辨认,不如原物奉还,反而可以变被动为主动。二十七日,他精心写作了一篇《交趾献奇兽赋》[7]。这么严肃的事,为什么写赋呢?仁宗之所以再三请人辨认,因为心里头总希望这两头异兽就是麒麟;而许多拍马屁的朝臣也希望真是麒麟,甚至不惜以假当真,像所谓凤凰来仪一样,通过瑞物来粉饰太平。诗赋作为文学作品呈给皇帝,意在讽喻,即让皇帝从中悟出道理,自己做出正确的决定。在描写了异兽的形状和群臣盲目的追捧之后,赋中的“皇帝”说:
今邦虽康,未能复汉唐之宇;俗虽阜,未能追尧舜之时。况物尚疵疠(灾害疫病)而民犹怨咨,朕何敢以未治而忘乱,未安而忘危,享四方之献,当三灵(天地人)之厘(通“赉”)。且是兽也,生岭峤(五岭)之外,出沮泽之湄,得其来,吾德不为之大;纵其去,吾德不为之亏,奈何贪其琛赆之美,悦其麟介之奇,容其欺绐之语,听其谄谀之辞,以惑远近之望,以为蛮夷之嗤?不若以迎兽之劳,为迎士之用;养兽之费,为养贤之资,使功烈烜赫,声明葳蕤,废耳目一日之玩,为子孙万世之规,岂不美欤!
其实,话已经说得非常明白了,似乎是怕仁宗不重视,又写了《进交趾献奇兽赋表》[8],于九月三日呈上。表中说,圣人说麒麟是瑞兽,但圣人后再没有人见到。经书上有名无图,传记上虽然有图,但作图时距圣人已十分久远,是否是真,也许只有圣人才能识别。瑞兽之所以瑞,是因王者道盛德至,感动了神灵,所以不召而至,不羁而来。而交趾所贡之奇兽是用铁链锁着,载之囚笼送来的,即使真是麒麟,也不称其为瑞。现在满朝陷入真假麒麟之争,失策之甚。怎么办呢?“不作无益害有益”,马上召见交趾使者,赐予诏书、金帛,谢其好意,而将奇兽退回。然后,选贤明之士,“修政治之实”,让人们安居乐业,国家礼兴乐行,届时瑞兽会不召自来。
这当然也是不可能的,但司马光用中国式思维解决了一个中国式难题。仁宗明白过来,退回了所谓“麒麟”,一个外交难题就此解决。
孤独的咏叹
处理奇兽问题为司马光赢得了声誉,但再大的声誉也无法赶走屈野河之败在他心中的阴影,无法抵消因升官而愈来愈重的愧疚感。寸心能有几人知?在京城,能够听他倾诉的朋友越来越少了。
第一个离他而去的是“同年”好友石扬休(字昌言)。司马光从并州回到京城时,石扬休曾在家中为之设宴接风。关于他俩的友谊,我们在第一章和第三章已经见过,他们在一起时亲如家人,不在一起时诗文往来不断。司马光此次进京时,石扬休任祠部员外郎、修起居注,两人不时相聚,互诉衷肠。说来也怪,这两个年龄相差二十三岁、家庭出身和性格迥异的人,竟然能成为终身朋友。石扬休是孤儿,从小受尽富人的欺凌,对社会底层了如指掌。他在任中牟(今河南省同名县)县令时,发现赋税沉重,一查,原来有许多免税户,他们该交的赋税全部转嫁给了守法户。中牟因离京城开封很近,有门道的人纷纷与朝廷衙门挂钩,以讨来一张保护伞,挂靠上了,就不用纳税和服劳役了,仅挂靠太常寺的假“乐户”就有六十余户地主。石扬休上疏揭露,经批准后出重拳打假,追回了税收,减轻了守法户的负担。他恨富人,恨那些只知为富人说话的官员,因此,他几乎没有朋友,而以宠物为伴。他养了许多宠物,如猴子、仙鹤、猫、狗之类,下班后以逗宠物为娱而不接待客人,唯有司马光例外。嘉祐四年(1059)冬天某日,有人来说石扬休得了急病,司马光因前几天刚去看过他,六十四岁的他明明非常健康,便没有马上去探望,不料第二天就传来了他逝世的噩耗。石扬休的遗像下摆着香案,这地方正是他招待司马光时摆宴席的地方,正是他亲自给司马光斟酒的地方。司马光睹物思人,后悔莫及,泪如泉涌,写下了《石昌言哀辞》[9]:
冥冥不可求兮,杳杳不可追。独行过门兮,恍焉自疑。车马不见兮,远行何之?忽思长逝兮,涕下交颐。寒暑回薄兮,宿草离离。哭也有终兮,忘也无时。
送走石扬休半年后,嘉祐五年(1060)四至五月,京城暴发瘟疫,接着发生地震,地震之后,瘟疫更甚。开封城里,纸钱蔽天,哭声动地,死者数以十万计。不到一个月时间,与司马光“平日之游,晨往夕来”的江休复、梅尧臣、韩宗彦相继去世。三人皆当时名流(《宋史》均有传),司马光不能接受这一事实,悲痛地写下了《和吴冲卿三哀诗》[10],诗中问道:
天生千万人,中有一隽杰。奈何丧三贤,前后才期月?
一千万人中才出一个俊杰之士,怎忍一个月就失去了三个呢?逝者的音容笑貌走马灯似的浮现在他的眼前,先说江休复(字邻几):
邻几任天资,浮饰耻澡刷。朝市等山林,衣冠同布褐。外无泾渭分,内有淄渑别。逢时敢危言,慷慨谁能夺!
江休复在生活上颇似王安石,不修边幅,不爱洗澡,衣服脏兮兮的也不洗刷,所不同的是,王安石滴酒不沾,而江休复嗜酒如命。他进了京城还像在农村一样,穿着老百姓的布衣。按现在的网络语言,他是一个读书“控”,进京之前官不大,“骑驴之官”而已。他骑在驴背上看书,任凭驴走,屡屡走至迷路,需要家人到处去找。从表面上看,这个人似乎没有是非,泾渭不分,但内心里爱憎分明,淄水、渑水分得很清楚。关键时刻他敢于言人所不敢言,慷慨陈词,无人敢挡。司马光与他是三司的僚友,同时又是诗友。司马光以为,也许是不讲卫生的毛病害了他。再说梅尧臣(字圣俞):
圣俞诗七千,历历尽精绝。初无追琢勤,气质禀清洁。负兹惊世才,未尝自标揭。鞠躬随众后,侧足畏蹉跌。
我们已经在第七章看到,司马光是梅尧臣的“粉丝”,后来发展成亦师亦友的关系。这里,头四句是对梅诗的评价,七千首诗,篇篇精绝,不事雕琢,发乎自然。后四句是对其人品的评价,有惊世之才,从不自我标榜,谦虚谨慎,乐居人后,置足诗坛,如履薄冰。看来,司马光对梅尧臣的诗品人品是全方位的“粉”。最后忆韩宗彦(字钦圣):
钦圣渥洼驹,初生已汗血。虽有绝尘踪,不失和鸾节……
韩宗彦是名臣韩亿之孙,韩纲之子,与司马光是三司同僚。他的经历与司马光有相同之处,都是先蒙恩荫,后中进士甲科。他没有什么诗名,与梅尧臣、江休复不可同日而语,而司马光把他比作神马“渥洼驹”(汗血马),说他虽有奔跑如飞的本领,却“不失和鸾节”,即中规中矩,不违驾驭,这是为什么?因仁宗年高无子,在司马光与范镇一起谏立储君(此事留后再说)时,江休复和韩宗彦都给予有力声援。江休复著《神告》,以赵氏祖宗的口吻告诫仁宗立嗣;而韩宗彦的奏疏更是高人一筹,说汉章帝下诏给天下怀孕者赐“养胎谷”,每人三斗,一年为限,著为令。此令下达后,汉章帝先后添了八个儿子。因此,“人君务藩毓(保卫、养育)其民,则天亦昌衍(多繁衍)其子孙也”。按现代科学,这句话没有道理,但在生育科学不发达的古代,是能让人信的。韩宗彦把立嗣问题自然上升到爱民政策,让司马光自愧弗如。
诵君三哀诗,终篇涕如雪。眉目尚昭晰,笑言犹髣髴。肃然来悲风,四望气萧瑟。
能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朋友死的死了,走的走了,司马光“四望气萧瑟”,陷入了空前的孤独。
让他从孤独中走出来的,不是他的尊师故友,而是他日后的最大政敌王安石。
[1]《传家集·卷十九》。
[2]《传家集·卷七·寄聂之美》。
[3]《传家集·卷十九》。
[4]《传家集·卷十九》。
[5]《传家集·卷二·和张仲通追赋陪资政侍郎吴公临虚亭燕集寄呈陕府祖择之学士》。
[6]《传家集·卷二·酬胡侍讲先生(瑗)见寄》。
[7]《传家集·卷一》。
[8]《传家集·卷十七》。
[9]《传家集·卷七十九》。
[10]《传家集·卷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