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英宗赵曙在位不满四年,其实就干了“濮议”一件事。他胜利了,为自己争取到了称生身父母为“亲”的权利,但建在父王陵寝上的庙宇刚刚完工,他就病倒了。弥留之际,他急召太子颍王赵顼。太子赶到时,他已不能言语,只是一个劲地流泪。他才三十五岁,他不想死,他舍不下皇位,但正如宰相韩琦在召太子时所说,他就是活过来,也只能当太上皇了。治平四年(1067)正月初八,他死了,二十岁的赵顼登基,是为神宗。
四年时间不到,宋朝连死了两个皇帝(仁宗、英宗),财力已经经不起国丧了,赏赐只好从简。不过,许多朝臣更关心的不是帝国的财政,而是权力的再分配。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宰相韩琦、副相欧阳修等已是两朝顾命大臣,三朝元老,也应该让别人干干了,有的人已经等得着急了。
欧阳修离朝前的推荐
自成立书局后,司马光就一头扎在崇文院里编书。另外,他已奉命当本年科考的主考官。一当考官,就得被封闭在礼部的考试院里,不得与外界接触。让他失望的英宗走了,新登基的神宗是个什么样?他不了解,也不知道外面的情况。此时,考试院外一场以扳倒韩琦、欧阳修为目的的倒阁大戏开锣了。
第一个遭到弹劾的是欧阳修。英宗的遗体停在福临殿,群臣丧服吊唁。监察御史刘庠发现,欧阳修的丧服下露出紫衣一角,于是弹劾其犯了“大不敬”罪。在封建社会,“大不敬”属十恶不赦之列,若罪名成立,是要杀头的。欧阳修衣着上的不谨慎,足见其有点飘了。神宗网开一面,未予深究,但御史们岂肯就此罢休?在“濮议”中,欧阳修首倡“降而不绝”论,把台谏派得罪光了,加上他心直口快,往往面折人短,因之积怨甚多。御史中丞彭思永还差一步就可进入执政之列,早就想轰走欧阳修取而代之。“大不敬”罪名没安上,又找到了一个新的突破口。欧阳修妻子的从弟名叫薛良孺,因犯举官不实(推荐干部弄虚作假)而受停职处分,神宗即位,照例大赦,薛良孺可被赦免而复官。欧阳修说,不能因为我的原因而原谅他,一句话让他复官无望,因此恨得咬牙切齿。他造谣说,欧阳修与儿媳吴氏关系暧昧。吴氏乃盐铁副使吴充(司马光的“同年”,后为宰相)之女,嫁给欧阳修的长子欧阳发。集贤校理刘瑾因仕途不顺也恨欧阳修,便将薛良孺的谣言到处散布。彭思永听到后告诉了属下蒋之奇。蒋之奇在“濮议”中支持欧阳修,由欧阳修推荐当了御史,见欧阳修在台谏派中如众矢之的,便想与之划清界限,于是弹劾欧阳修“帷幕不谨”,并要求公布于众。一时间,朝堂沸沸扬扬,昨日还是文坛领袖,今日变为“禽兽不如”。欧阳修无端被扣上屎盆子,急忙上章自辩,要求朝廷核实。如是真,自当伏诛;如是假,当黜御史。一查,蒋之奇供出消息来源是自己的长官彭思永,但彭思永死活不交代所从何来,说御史有风闻言事之权,如果要求每件事都有根据,那就没有人敢说话了。如此几个回合下来,还僵在那儿,神宗只好将彭思永、蒋之奇贬外。贬谪令下,侍御史知杂事苏寀、御史吴申等人为他俩大鸣不平,说从此将堵塞言路,且将欧阳修在“濮议”中“首倡邪说”之事重新倒腾出来,闹得欧阳修无法在朝廷立足,主动要求外放,被贬知亳州(今安徽同名市)。六十岁的他连上六章要求退休,未获准。
这场闹剧似乎是彭思永导演的,其实不然,真正的导演是神宗。新继位的他不满韩琦、欧阳修等大臣专权,私下有所流露。嗅觉灵敏的御史们于是抓紧跳出来表演,以邀宠升官。蒋之奇被贬后,神宗对新任副相吴奎说:“蒋之奇敢言,而所言暧昧,既罪其妄,欲赏其敢。”此事因吴奎说“赏罚难两行”而作罢,但明显看出神宗是支持御史的。
在攻走欧阳修的闹剧中,司马光不是“演员”,甚至连“观众”也没能当上。在他作为主考官录取的三百零五名进士名单(其中有王安石之子王雱)上奏后,才知道欧阳修已被贬走了。他未曾想到的是,这个在“濮议”中被他戴上“巧饰邪说”帽子的近视眼老头,在离开朝廷前,向神宗慎重推荐了他:
臣伏见龙图阁直学士司马光,德性淳正,学术通明,自列侍从,久司谏诤,谠言嘉话,著在两朝。自仁宗至和(1054—1055)服药之后,群臣便以皇嗣为言,五六年间,未有定议。最后光敷陈激切,感动上听。仁宗豁然开悟,遂决不疑。由是先帝(英宗)选自宗藩,入为皇子……今以圣继圣,遂传陛下。由是言之,光于国有功为不浅矣。而其识虑深远,性尤慎密。光既不自言,故人亦无所知者。今虽侍从,日承眷待,而其忠国大节,隐而未彰。臣忝在政府,详知其事,不敢不奏。
(清·顾栋高《司马太师温国文正公年谱·卷四》)
欧阳公,长者风。不知是否因为他的推荐,反正司马光很快被提升为翰林学士。
宋朝的翰林学士由皇帝直接指挥,故被称为“内制”(知制诰属中书省,称“外制”),“掌制、诰、诏、令撰述之事”;“乘舆行幸,则侍从以备顾问”[1],是皇帝的私人秘书兼顾问,是正副宰相、枢密使副使的后备人选。据宋人李心传在《朝野杂记》中的统计,北宋自太祖至神宗,共任命翰林学士一百零八人,做到宰相的有二十一人,二者之比,真宗朝,十五比四;仁宗朝,五十二比九。如果加上参知政事(副相)和枢密使副使等执政大臣,这个比例高达百分之八十以上。
逼鸭子上架的翰林学士
然而,司马光却诚惶诚恐了。闰三月二十九日,他上《辞翰林学士第一状》[2]。状中首先表明了自己做官的信条:“陈力就列,不能者止”。这句话,五年前他在《辞知制诰状》中用过,当时连上九章坚辞,最后仁宗同意了。在追述此事后,他说:“今翰林学士比于知制诰,职任尤重,固非愚臣所能堪称,闻命震骇,无地自处……臣虽顽鄙,粗能自知,非分之荣,必不敢受。”
第一状上去没反应,于是又上第二状[3],神宗认为他不过是按例自谦,仍没反应。其实,司马光并非全是自谦,还真有点没底。石扬休和范镇是他的“同年”好友。石扬休任知制诰,起草的制辞多遭人诟病,被认为不称职;范镇任翰林学士,因在起草诏书时将韩琦喻为周公,被贬出朝廷。朝廷的制、诰、诏、令,虽然都是用“四六句”写的官样文章,但一个典故、一句经义、一个字运用不当,都非同小可。至于那些涉及官员褒贬的敕令,起草者再谨慎,也难免会得罪人。翰林学士有封还词头的权力,以司马光的性格,将会有多少词头被他封还?所以,他又接着上了《辞免翰林学士上殿劄子》[4]。所谓上殿劄子,就是请求上殿向皇帝当面陈述。劄子中,他认为自己“若使之解经述史,或粗有所长,至于代言视草,最其所短”。陛下如准臣辞免,就是“掩臣所短,全臣所长”。
神宗传他上殿。坐在龙椅上的神宗英姿焕发,他的年龄正好与司马光高中进士时的年龄相等,虚岁二十。“国之治乱,尽在人君。”眼下的神宗如此年轻,司马光作为侍讲和《通志》(《资治通鉴》)的总撰,深感有责任将他培养成有德的明君。神宗仔细瞅着司马光,见他才四十出头,却已须发皆白,未免唏嘘。对司马光的忠诚和学识,他是了解的,任命他为翰林学士,就是想把他放在身边,以资顾问。
神宗首先开口:“古之君子,或学而不文,或文而不学,惟董仲舒、扬雄兼之。卿有文学,尚何辞?”你既有学问,又有文采,还有什么推辞的理由?
司马光回答:“臣不能为四六。”
宋朝的制诏要用“四六句”写,而汉朝是不用的,神宗说:“如两汉制诏可也。”
司马光说:“本朝事不可。”
神宗反问道:“卿能举进士高第(第六名),而不能为四六,何也?”
司马光一时无言以对,扭头开溜。神宗笑了,派宦官追到门口,强迫他接受告敕,司马光却拜而不受,神宗见状,高声说:“司马光还不回来谢恩!”他不得不回来,照样拜而不受,神宗命令宦官,“塞到他怀里去”。这样,他这个翰林学士不当也得当了。
被迫当了个不想当的美官,司马光心里怎么也美不起来。而一个昔日同僚的遭遇,又揭开了十年前的旧伤疤。此人是夏倚。当时,司马光追随恩师庞籍任并州通判,夏倚是麟州通判。屈野河之败,夏倚被贬到远地当税务官,司马光因有庞籍庇护不降反升(见第九章)。夏倚苦苦熬了十年,当到屯田员外郎,由欧阳修推荐召试馆职,而御史却说他“素无学术”,且重翻屈野河的旧账,硬把这事搅黄了,被放到江南西路任转运判官。这对夏倚不公,司马光却帮不上忙。他离京时没与司马光告别,当年的同级,现在一个已穿紫袍,一个还穿绿袍,唉!
此时,司马光想的与神宗想的完全不一样。如前所说,神宗是“倒阁”大戏的导演,欧阳修被贬只是个序幕,重头戏还在后头,就是免掉宰相韩琦。韩琦因担任英宗的山陵使,暂时得放一放。现在,陵寝已经规划妥当,该向他动手了。神宗提拔司马光当翰林学士,放在身边,是要他为“倒阁”大戏服务。
一个没读剧本的“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