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当时周室衰微,天子自身难保,就是想不答应,能做到吗?司马光说:“是大不然。夫三晋虽强,苟不顾天下之诛而犯义侵礼,则不请于天子而自立矣。不请于天子而自立,则为悖逆之臣。天下苟有(齐)桓、(晋)文之君,必奉礼仪而征之。今请于天子而天子许之,是受天子之命而为诸侯也,谁得而讨之!故三晋之列于诸侯,非三晋之坏礼,乃天子自坏之也。”
我们不在这里辩论司马光观点的正误,只说英宗听了还是颇以为然的,不过他未必听懂了司马光的弦外之音。当时“濮议”正争得势不两立,司马光是在用历史提醒他,别以为是否追尊濮王是小事,是“惟器与名,不可以假人”的大问题。要当心“名器既乱,则上下无以相有”的后果。
司马光在辞去谏官后,不像过去那样有“言论自由”了,便用历史来表达自己的观点。历经仁宗、英宗两朝,他更加明显地感到,明君是千载难逢的,而中等的、平庸的君主要保住江山,是需要贤臣来辅佐和教导的。换句话说,皇帝也是要老师用正道来指引的。经筵是为皇帝上课的好机会,但经筵不常开,天气太热或太冷,皇帝身体欠佳,等等原因都可以成为取消的理由。因此,应该为皇帝编一本教科书,让他懂得兴衰治乱之道。而要如此,最好是通过历史来表达,让皇帝以史为鉴。
官修《通鉴》,书局开张
这天,青年历史学家刘恕来访。他是司马光当考官时录取的进士,两人几句寒暄后就谈到历史上来。
司马光说:“吾儿时读唐人高峻之《高氏小史》,受益匪浅,好一本历史启蒙书。”
刘恕说:“《高氏小史》为少年所著,未免简略。先生若能效《左氏春秋》和荀悦之《汉纪》,修一部通史,实乃功德无量。”
司马光说:“此乃吾之所愿也。吾观正史自司马迁之《史记》至刘昫之《旧唐书》,卷帙浩繁,人毕其一生亦难以遍读,理解尤难,帝王君临天下,最应懂史,却日理万机,无暇遍览,所以应有一部删繁就简,以记录国之兴衰治乱为主的简明通史。”
刘恕问是否从上古写到(宋朝)国初,司马光说:“《春秋》为孔子所著,吾岂敢动一字。准备从周威烈王二十三年三家分晋写起,写到后周显德六年(前403—959)止,共一千三百六十二年。”
刘恕说:“从来治史,有所谓才、学、识三长之说,其中尤以史识最难。《左传》有‘君子曰’,《史记》有‘太史公曰’,汉书有‘赞’。先生三长兼具,也应有‘曰’。”司马光告诉刘恕,将效“太史公曰”为“臣光曰”,书名暂定为《通志》。真宗时王钦若等人修《册府元龟》(类书)只采正史,而正史并非全可信,杂史并非全不可信。《通志》将广采博取,疑者疑之,信者信之,成一部信史。
大约在这次谈话前后,司马光开始了《通志》的编撰工作。他在经筵上给英宗讲课时,已经完成了从战国至秦朝一百八十余年的编年史,即《通志》的前八卷。他讲课受到欢迎,便决定先将前八卷上呈,其《进〈通志〉表》[6]说:
臣光言:臣闻治乱之原,古今同体,载在方册,不可不思。臣少好史学,病其烦冗,常欲删取其要,为编年一书,力薄道悠,久而未就。今兹伏遇皇帝陛下丕承基绪,留意艺文,开延儒臣,讲求古训,臣有先所述《通志》八卷,起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前403),尽秦二世三年,《史记》之外,参以他书,于七国兴亡之迹,大略可见,文理迂疏,无足观采,不敢自匿,谨缮写随表上进。
这八卷《通志》,英宗应该是看了的。治平三年(1066)四月十八日,英宗发布诏令:命龙图阁直学士兼侍讲司马光编历代君臣事迹。这表明,英宗所以不批准他与台谏官同贬,要留下他讲课和编书也是原因之一。但是,上述诏令有点令人犯糊涂,搞不清是接着《通志》前八卷续编,还是另外再编一部历代君臣事迹?
因此,司马光上奏说,臣窃不自量力,常想上自战国,下至五代,正史之外,旁采他书,凡关国家盛衰,系生民休戚,善可为法,恶可为戒,帝王应该知道的,略依《左氏春秋传》体例,修一部编年体史书,名曰《通志》,其余多余文字,全部删去不载。希望或听或读都不辛苦,就可以博闻广见。接着他提出了两个问题:第一,是续编《通志》还是另起炉灶?第二,如果续编,则私家区区,无力办到,非愚臣所能单独完成。翁源县令、广南西路经略安抚司勾当公事刘恕,将作监主簿赵君锡,都是公认的历史学家,请调此二人与臣同撰,这样就可以快点成书,且不至于疏略。
司马光的奏章以往多如白云黄鹤,而这个关于修书的请示,英宗批准得迅速痛快,让他大喜过望:第一,是续编《通志》而非另著新书,待书成后,再赐书名。第二,所请调二人,照准。第三,在崇文院设书局,专办此事。
先说调人。刘恕接到调令,便赶回了京城。他是筠州(今江西省高安市)人氏,字道原,时年三十四岁。其父亲刘焕与欧阳修是“同年”,进士及第后官至安徽颍上县令,因不愿屈节侍奉上司,便学陶渊明弃官而去,上庐山隐居。欧阳修佩其高节,为之赋《庐山高》一诗。刘焕穷得家徒四壁,令人羡慕的唯有其“神童”儿子刘恕。他八岁时,听来客说孔子无兄弟,他冷不丁地冒出一句:“以其兄之子妻之。”[7]举座皆惊。十三岁时,他为准备制科考试,向人借阅《汉书》和《唐书》,过目不忘,一个月就还书了。宰相晏殊要考考这位“神童”,把他召到府上,反复诘问,没能难着他,反而被他的“请教”难住了。后来,晏殊专门请他到府上讲解《春秋》。他十八岁(皇祐二年,1050)参加科考,司马光是考官之一。仁宗有诏,将通经义者之名单独奏上。在应诏者中,刘恕名列第一。其诗、赋、论也被列为上等。可在殿试中,他被判为不中格,又令其到国子监试讲,再次被评为第一,这才被赐进士出身。他先任钜鹿主簿,后任和川(今山西安泽县北)县令,颇有政声,但他最擅长的还是史学,上自太史公所记,下至后周,正史野史,他都烂熟于心,以至司马光后来说,编《资治通鉴》“凡数年间,史事之纷错难治者,则以委之道原(刘恕字),光受成而已”。这虽是自谦,但绝非溢美。
刘恕来了,赵君锡却来不了。他父亲逝世,要“丁忧”三年,只好换人。换谁好呢?刘恕提醒司马光:“先生读过《东汉勘误》吧!”此书是刘敞、刘攽、刘奉世(世人称之为“三刘”)叔侄所著,司马光当然读过。“三刘”是临江新喻(今江西新余市)人,均是出色史家,但刘敞年龄偏大,刘奉世年资偏浅,刘攽不到四十岁,正好。不过,司马光一本正经,而刘攽诙谐幽默,两人性格迥异。他爱给人取外号,与之同在三馆的孙觉高大肥胖,孙洙羸弱瘦小,因为同姓同官,送信件的小吏常常搞错,刘攽便给孙觉取外号为“大猢狲”,孙洙为“小猢狲”,说这样就不会搞错了。他初任馆职时,骑一匹骒马上下班,有人说他“怪异”,你就不担心那一群公马把你顶翻吗?他说,我自有办法。人问:“什么办法?”他说,我买一块青布做一个兜兜挂在马屁股上。请其详解,他说,我初任馆职,薪俸微薄,柴火费、烤火费什么也没有我的,不得已买这匹廉价的马代步,而众人则说我怪异,我就用这个兜兜堵住他们的嘴。他与王汾同在馆阁,两人常互相取笑。王汾是个官迷,有一天,刘攽突然对他表示祝贺,问何贺之有?刘说,祝贺你要改章服了(换官袍,标志升官)。王说,未见命令。刘说,早晨听到门使传报,要不你去打听一下。王汾真去打听了,结果是:“有旨诸王坟得以红泥涂之。”王汾因此被“王坟”了一回。御史马默弹劾他“玩侮无度”,好,那就先“玩”你一把:“既称马默,何用驴鸣?”随口就是一篇《马默驴鸣赋》,其中有“冀北群空,黔南技止”之句,讽马默为黔驴。刘攽与苏东坡、王安石都是好友,常互相“开涮”。老实说,司马光不喜欢这类没正经的人,但在治汉史上,全国无人望其项背,便将他调到书局,负责汉代部分。
书局在崇文院正式开张了。从此,中国历史上最恢弘的编年体史书《资治通鉴》(当时暂名《通志》)从私修(前八卷)变成了官修。英宗给了书局最好的待遇。崇文院内有皇家图书馆龙图阁、天章阁;有国家档案馆秘阁和史馆;有国家图书馆昭文馆,所有书籍和文件编撰者都可以借阅。英宗亲自交代,书局待遇与皇宫同,从大内派出一班宦官以供差遣。写书用的是御笔、御墨和御用缯帛;吃的饭菜出自御厨之手,喝的是御酒;饮食起居,送信跑腿,一切杂务,都由宦官侍候。此外,还有一笔供编撰者零花的“御前钱”。这样的待遇,即使是明代修《永乐大典》,清代修《四库全书》的编撰们也不敢奢望。
[1]《传家集·卷三十七》。
[2]《传家集·卷三十七》。
[3]《长编·卷二百七·治平三年三月辛未》。
[4]《传家集·卷三十七》。
[5]《长编·卷二百七·治平三年三月辛酉》。
[6]《传家集·卷十七》。
[7]《论语·公治长》载,孔子将侄女嫁给了南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