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光就是为说边事来的,神宗一句“此外人妄传”,想转移话题。
司马光问:“陛下知薛向之为人否?”薛向即支持种谔招降的陕西转运使。他是靠蒙祖父之荫而当的官,因此被科举出身的人看不起,但他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干吏,尤善理财,为朝廷解决了许多难题。
神宗说:“固非端方之士也,徒以其知钱谷及边事耳。”神宗的评价是准确的,因他长期在缘边地区工作,对边事比朝廷诸公清楚得多。比如,陕西骑兵的马,过去靠自己养,养出来的马不胜战斗,而且年年亏损,他通过边境食盐贸易,用其所赚买西夏的马,一年就给部队补充了一万余匹优良战马。
司马光反驳说:“钱谷诚知之,边事则未也。”
神宗不想与他争论,再争下去,他秘密指挥招降的事就露馅了,便将话题转移到拟任参知政事的张方平身上。司马光上章反对提拔他,说他除了“文章之外,别无所长”,“奸邪、贪婪、鄙陋”,现在又当着神宗的面说他“奸邪贪猥”。神宗有点不耐烦地问:“有何实据?”
司马光说:“请言臣所目见者。”
不等司马光继续说下去,神宗勃然作色,说:“每有除拜,众言辄纷纷,非朝廷美事也。”
司马光见神宗发了火,也来了脾气,针锋相对地说:“此乃朝廷美事也。知人,帝尧难之,况陛下新即位,万一用一奸邪,若台谏循默不言,陛下从何知之?”
沉默半晌,神宗大概在猜想司马光“所目见者”为何事,琢磨他为什么要给张方平戴“奸邪贪猥”的帽子。在神宗眼里,张方平是个难得的人才,曾在他的奏章上批了这样一段十分罕见的话:“卿文章典雅,焕然有三代风,又善以丰为约,意博而辞寡,虽《书》之训诰,殆无加也。”[8]神宗想来想去,觉得司马光大概是说他迎合人主,怀有私心。因国库空虚,英宗的陵寝已无钱讲排场,神宗想降低标准,节省开支,召张方平问:“奉先(帝)可损乎?”张方平回答:“遗制故云,以先志行之,可谓孝矣。”先帝遗言讲要节省,按先帝的遗志办,就是孝。在以孝治天下的宋朝,别的方面可以省,先帝的陵寝是不敢省的,否则就是不孝,而新帝不孝就会危及统治地位。满朝文武,谁都知道没有钱建豪华陵墓,谁也不敢说这事儿。神宗自己说了,张方平为他找了理论根据,这当然也是一种迎合,但对朝廷对黎民都有益处。
想到这里,神宗冷不丁地问:“吴奎附宰相否?”司马光回答:“不知也。”神宗这一问明显是指在王陶弹劾韩琦时,吴奎跳出来维护韩琦,反过来弹劾王陶的事(见上章)。他接着问:“结宰相与结人主孰贤?”这个选择题是个陷阱,司马光没有上当,回答说:“结宰相为奸邪,然希意迎合,观人主趋向而顺之者,亦奸邪也。”
神宗没话了。谈话不欢而散。大概在这次对话后,神宗对司马光的认识又深了一层:这是一个天生的反对派。
御赐《资治通鉴》书名和御制序
在第二天宣布的大臣任免名单中,翰林学士承旨张方平升参知政事,司马光由权御史中丞改任翰林学士兼侍读学士。
被司马光弹劾的张方平照当副相,而自己却从御史中丞改任翰林学士,虽是平职调动,但隐约透出贬意。干脆,翰林学士俺也不干了!他上《乞罢翰林学士劄子》[9]抗议说,我昨天弹劾张方平,今天就被换职,既然意见不被采纳,新的任命我不敢接受。他的好友吕公著时任翰林学士兼知通进银台司(职能类似今之办公厅),将他的任职命令上缴以示声援。神宗于是给司马光写了一道手诏:“朕以卿经术行义,为世所推,今将开迩英之席(迩英殿开经筵),欲得卿朝夕讨论,敷陈治道,以箴遗阙,故换卿禁林(翰林),复兼劝讲,非为前日论奏张方平也。吕公著封还,盖不知此意也。”
神宗玩的是帝王术,但说的也是实话,你不是凡事以经术来对照吗?那就让你专治经术好了。他越过通进银台司,让门将任职命令直接交给司马光,要他接受。这违背了办事程序。吕公著以辞职表示抗议:任命书不经过本司,等于封驳之权因我而废。神宗安慰他说,等迩英殿开讲,你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然而,神宗的安慰并没有使事态平息,司马光又上《除兼侍读学士乞先次上殿劄子》[10],说:“臣虽木石,亦将开悟,况含气血,得为人类!”他开悟了什么呢?皇上不就是要我讲经术,而不要掺和时政吗?那好,翰林学士我也不当,就专职当侍读学士好了。他还有一个私人请求,希望面见神宗,当面陈述。
他这个私人要求,就是摆脱翰林学士的公务,专心修《资治通鉴》。
此前,神宗已经告诉他,拟将他主编的《通志》命名为《资治通鉴》,并将亲自为之作序。老实说,他这个私人请求正中神宗下怀,但作为皇帝,却不能答应他,否则将会造成很不好的政治影响。因为在官场看来,一个高官没有其他职务而专遣编书,会被视为是贬谪。
司马光、吕公著等越与神宗闹别扭,神宗越是盼着王安石早日到京。韩琦罢相离京判相州(今河南安阳),神宗与之挥泪告别,问:“卿去,谁可属国者?王安石何如?”韩琦当即表示:“安石为翰林学士则有余,处辅弼之地则不可。”为什么不可?他没有说,神宗也没有再问,大概在想,这两句话用在司马光头上挺合适的。
司马光确实太书生气了。他在那里用儒家经典对照皇上,对照大臣,却看不清政治大势。神宗锐意改革,他首先必须搭起改革的新班底,把有碍改革的老臣换下来。司马光的耿直和书生气,有时却在无意中帮神宗的忙。比如,前面神宗让他当封事详定官,很明显,神宗是想打民意牌为改革造舆论,司马光不明就里,对神宗说:“陛下询刍荛以广聪明,斯乃社稷之福,而非大臣之利也。”当时御史正在猛攻韩琦,司马光的这番话不也是在攻韩琦吗?倒是被他弹劾的张方平比他清醒,已经意识到朝廷所有一切人事变动,都是为了给王安石上台铺路。他任副相不几天,父亲死了,要回去丁忧,临走时还不忘坚决反对起用王安石。
十月初四,迩英殿开经筵,下课后,神宗专门留下吕公著,对他说:“朕以司马光道德学问,欲常在左右,非以其言不当也。”但几天后,他就透露了变动司马光职务的真正原因。他问吕公著:“(司马)光方直,如迂阔何?”吕公著回答说:“孔子上圣,子路犹谓之迂;孟轲大贤,时人亦谓之迂。况(司马)光者,岂免此名!大抵虑事深远,则近于迂矣,愿陛下更察之!”到底是虑事深远近乎迂?还是泥古不变谓之迂?两人说不到一块,吕公著仍然坚决要求辞去知通进银台司的职务,神宗答应了。既然你吕公著把司马光比之孔孟,那我让他干孔孟的事——编书讲学。
十月初九,司马光在迩英殿进读开讲。神宗宣布,赐书名为《资治通鉴》(以下简称《通鉴》),并将自己亲自写作、书写的序言面授司马光,令书成后写入,还将颍邸(颍王府,神宗做太子时为颍王)藏书四千四百零二卷捐给司马光的书局。御制序曰:
朕惟君子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故能刚健笃实,辉光日新。《书》亦曰:“王,人求多闻,时惟建事。”《诗》《书》《春秋》,皆所以明乎得失之迹,存王道之正,垂鉴于后世者也。
汉司马迁 (缀辑)石室金匮(皇家所藏)之书,据左氏《国语》,推《世本》《战国策》《楚汉春秋》,采经摭传,罔罗天下放失旧闻,考之行事,驰骋上下数千载间,首记轩辕,至于麟止,作为纪、表、世家、书、传,后之述者不能易此体也。惟其是非不谬于圣人,褒贬出于至当,则良史之材矣。
若稽古英考(英宗),留神载籍,万机之下,未尝废卷。尚命龙图阁直学士司马光论次历代君臣事迹,俾就秘阁翻阅,给吏史笔札,起周威烈王,讫于五代。(司马)光之志以为周积衰,王室徵,礼乐征伐自诸侯出,平王东迁,齐、楚、秦、晋始大,(齐)桓、(晋)文更霸,犹托尊王为辞以服天下。威烈王自陪臣命韩、赵、魏为诸侯,周虽未灭,王制尽矣!此亦古人述作造端立意之所繇(本)也。其所载明君、良臣,切摩治道,议论之精语,德刑之善制,天人相与之际,休咎庶证之原,威福盛衰之本,规模利害之效,良将之方略,循吏之条教,断之以邪正,要之于治忽,辞令渊厚之体,箴谏深切之义,良谓备焉。凡十六代,勒成二百九十六卷(实为二百九十四卷),列于户牖之间而尽古今之统,博而得其要,简而周于事,是亦典刑之总会,策牍之渊林矣。
荀卿有言:“欲观圣人之迹,则于其灿然者矣,后王是也。”若夫汉之文(帝)、宣(帝),唐之太宗,孔子所谓“吾无间焉”者,自余(其余)治世盛王,有惨怛(忧伤)之爱,有忠利之教,或知人善任,恭俭勤畏,亦各得圣贤之一体,孟轲所谓“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至于荒坠颠危,可见前车之失,乱贼奸宄(坏人),厥有履霜之渐。《诗》云:“商鉴不远,在夏后之世。”故赐其书名曰《资治通鉴》,以著朕之志焉耳。
这里,神宗把司马光与司马迁相提并论,说《通鉴》“尽古今之统,博而得其要,简而周于事,是亦典刑之总会,册牍之渊林”,评价之高,高到了无以复加。司马光在《涑水记闻·附录二》中明确记载,这篇序是“(皇)上自制自书”的,在他进读三家分晋后,神宗“顾禹玉(王珪字)等,称美久之”。
神宗在经筵上给了司马光崇高的礼遇,这让他暂时忘却了官场上的不快。他重新满怀信心,要通过讲《通鉴》,把年轻的皇帝培养成一代明君。
[1]《王安石诗文编年选释》。
[2]《续资治通鉴·卷六十五·治平四年四月》。
[3]《传家集·卷二十·陈三德上殿劄子》。
[4]《传家集·卷三十九》。
[5]《传家集·卷四十一》。
[6]《传家集·卷四十一》。
[7]同上。
[8]《宋史·卷三百一十八·张方平传》。
[9]《传家集·卷四十一》。
[10]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