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通鉴载道:司马光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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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朝堂两杆旗(1)

司马光真的一头扎进了《通鉴》中。为阻止种谔招降嵬名山的计划,他曾与神宗当面争得不欢而散。这件事一个月后有了结果。

十月二十八日,青涧守将种谔成功招降嵬名山部,得一点五万帐,骑兵一万余。西夏集中四万兵力反扑,被种谔击退,并趁势收复绥州(今绥德),筑城以守。西夏未能夺回绥州,以会商边事为名,诱杀宋知保安军(今志丹县)杨定等人。于是朝议纷纷,要诛种谔,还绥州。种谔是种世衡之子。当年,种世衡在范仲淹的支持下筑成青涧城,成为抵御西夏侵略的重要堡垒;种谔守卫青涧有劳,收复绥州有功。为什么要杀他?宋代对武将的防范到了神经质的地步,从太宗赵光义开始,打仗要颁布阵图,如何排兵布阵都给你规定死了。违背阵图,打了胜仗也要杀头;反之,打了败仗也没责任。种谔的招降行动虽是神宗支持并秘密指挥的,但他没有请示上级就提前行动了,自然该杀。那为什么要还绥州呢?上章司马光的三个言横山劄子可以说代表了大多数朝臣的意见,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归结到一点,就是一个怕字。怕西夏以此为借口大举入侵,怕加重国家和人民负担,怕战争引起内乱。他们并非“怕”得没道理,因为自宋夏作战以来,打败仗不是新闻,打胜仗才是新闻。历任文人统帅(武将不能当),除了范仲淹没有打过败仗外,其余包括大名鼎鼎的韩琦,无不都吃过败仗。越败越怕,越怕越败,怎么办呢?割地赔款,以求苟安。雄心勃勃的神宗一看西夏诱杀了杨定,群臣一致要求杀种谔,还绥州,一下也乱了方寸,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弯,下令逮捕种谔下狱,归还绥州。但是,知延州的枢密副使郭逵反对说:“贼既杀王官(杨定等),而又弃绥(州)不守,见弱已甚。且嵬名山举族来归,当何以处之?”有个叫景询的官员投降了西夏,西夏提出用他来交换嵬名山。郭逵说,景询一庸人而已,投降西夏也起不了什么作用,而换走了嵬名山,将来西夏方面谁还敢投奔宋朝?郭逵拒绝了西夏的建议,要求西夏杀掉诱杀杨定的首领以谢罪。朝廷软,郭逵硬,意见相反。神宗决定派刚被免职的原宰相韩琦去知永兴军(西安)兼陕西经略安抚使,主持大计。出发前,韩琦是主张放弃绥州的,而到陕西调查后观点改变,说“绥州不可弃”。正在这时,年仅二十一岁的西夏王谅祚死了,由其七岁的儿子秉常继位,韩琦报告说:“当此变故,尤非弃绥之时。”朝廷诸公批他出尔反尔,枢密使文彦博、吕公弼觉得中途改变弃绥的决定,有损朝廷颜面,督促韩琦赶紧弃绥。韩琦反复陈述,最后神宗下诏,按韩琦意见办。绥州保住了,收复绥州的种谔被连降四级,发配随州编管。西夏使团来报谅祚丧,神宗问起诱杀杨定事,这才弄清了事情的原委:杨定出使西夏,拜谅祚称臣,并答应带沿边“熟户”归顺西夏,谅祚赐其宝剑、宝鉴及金银;回来后,他上交了宝剑、宝鉴,而私吞了金银,谎称可策反刺杀谅祚,神宗大喜,令其知保安军。种谔招降嵬名山、收复绥州后,夏人觉得上了杨定的当,便诱杀他以泄恨。在郭逵的压力下,杀人凶手已正法,郭逵派人持凶手画像与囚徒对照,验明无误。

“老师”讲德治,“学生”要治术

招降嵬名山,没有出现司马光所预见的结果。但他没有再说话,不是他的观点有了改变,而是因为忙于著《通鉴》而无暇顾及。

他按照神宗开经筵的时间表,准时在迩英殿进读他的大作。在熙宁元年(1068)二月的一次经筵上,司马光进读的内容是苏秦、张仪的合纵连横。讲罢历史故事,他引用孟子和扬雄的话,对纵横家全盘否定:

孟子论之曰:或问:“公孙衍(纵横家之一)、张仪岂不大丈夫哉!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孟子曰:“是恶足为大丈夫哉!君子立天下以正位,行天下以正道,得志则与民由之,不得志则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诎(屈),是之谓大丈夫。”

扬子《法言》曰:或问:“(张)仪、(苏)秦学乎鬼谷术而习乎纵横言,安中国者各十余年,是夫?”曰:“诈人也,圣人恶诸(厌恶他们)。”曰:“孔子读而仪、秦行(读孔子书而像张仪、苏秦那样行为),何如也?”曰:“甚矣凤鸣而鸷翰也(这比鸣唱着凤音却披着猛禽的羽毛还要糟糕)!”“然则子贡不为欤?”曰:“乱而不解,子贡耻诸;说而不富贵,仪、秦耻诸。”或曰:“仪、秦其才矣乎,迹不蹈已(前无古人)?”曰:“昔在任人,帝而难之,不以才乎?才乎才,非吾徒之才也。”

(《通鉴·卷三·周赧王五年》)

任何古代史都是当代史。借古讽今也好,古为今用也好,都是为当代政治服务的。司马光引用孟轲、扬雄的话来评论张仪、苏秦,导向很明显,就是强调德,而排斥包括纵横家在内的术和才。张仪、苏秦为富贵而游说,因动机不纯,不是才而是奸。

司马光讲罢,神宗问:“苏秦、张仪掉三寸舌,乃能如是乎?”司马光说:“纵横之术,无益于治。臣所以存其事于书者,欲见当时风俗,专以辩说相高,人君悉国而听之,此所谓利口覆邦者也。”[1]

“学生”神宗对“老师”司马光说:“闻卿进读,终日忘倦。”说“终日忘倦”,而不说终身受益,是否因为他并不同意“老师”的观点?

登基不久的神宗固然需要道德说教,同样迫切需要治国治军之术。熙宁元年(1068)是宋朝建国一百周年,弊端丛生,迫切需要解决。神宗想从经筵上找到思想武器和治国之术,但帝师司马光对术的态度是排斥与否定。就在这次听讲结束后,其他人都走了,执政大臣被留下来。神宗对枢密使文彦博说:“天下敝事至多,不可不革。”文彦博说:“譬如琴瑟不调,必解而更张之。”他说要重新调弦,似乎是支持神宗进行改革。其实他是没有理解神宗改革的内容,后来变成了反对派。

六天后,神宗又对文彦博等人说:“当今理财最为急务,养兵备边,府库不可不丰,大臣宜共留意节用。”帝国的财政已经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别的且不说,只说英宗的陵寝,建到一半时,居然因缺少五十万资金而没法封顶,最后是陕西转运使薛向设法解决的。救灾款没着落,不得不靠卖官、卖度牒(和尚执照)来筹集部分资金。一个连父皇都没法体面安葬、灾民也都无法救济的继位者,他自然要把理财视为“最为急务”。他心急如焚,但大臣们没人给他拿出解决的办法,唠叨的多是德治的抽象说教。

富弼因不满韩琦而一直养病,现改判汝州,临别时,神宗与他谈了大半天,请教治道。富弼是北宋名臣,范仲淹推行“庆历新政”的主要助手,现在,神宗是诚心要听他对改革的建议。然而,今日之富弼已非昔日之富弼了,他先后出任宰相、枢密使,现在是以“使相”(宰相级节度使)身份判汝州,已位极人臣,屁股决定脑袋,他最担心的就是神宗搞改革。他对神宗说:“人君好恶,不可令人窥测,可窥测则奸人得以傅(附)会其义……”这意思很明白,陛下您想改革,奸臣就会顺着您的意图来。反过来说,拥护改革的就是奸臣。神宗又问边事,富弼说:“陛下临御未久,当先布德泽。愿二十年口不言兵,亦不宜重赏边功。干戈一起,所系祸福不细。”以德服夷是儒家的经典外交思想,但如果撇开了国家利益,抽象地讲以德服夷,就可能变成一种无可奈何的自我安慰,甚至成为一块丧权辱国的遮羞布。富弼这段话还暗藏着对收复绥州的批评。神宗沉思许久,没有说话。最后,神宗问求治以何为先?富弼说:“阜安宇内为先。”[2]对这句话,神宗称“善”,但两人的理解也许不同,富弼的意思是一切政策不要动,神宗的意思是先把国内的事办好。

望眼欲穿,盼来王安石

神宗所要的术,在司马光那里没有找到,在文彦博、富弼那里也没有找到,在王安石那里能找到吗?他虽然从未见过王安石,但在当太子时就与之有神交。韩维、韩绛兄弟及吕公著等人,兼任太子宫,时与他讨论学术和治道,每有高论,韩维便说,这不是我们的观点,是我们的朋友王安石的观点。所以神宗登基伊始,就想见王安石。现在王安石快要来了,他甚至有点像盼星星,盼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