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阳春三月,开封的春色与三十三年前司马光金榜题名时几乎别无二致,但他的心情却恍若隔世了。当年,他与“同年”一起郊游,吟出了“宋玉虽能赋,还须念景差”的诗句,寄托着对大宋江山的无限热爱。而如今,青丝变成了白发,眼睛里仿佛有几只蚊子在不停地飞来飞去,看什么都模糊起来,牙齿也残缺不全了。朝政越来越让他失望,但他反变法的斗志却愈挫愈坚。
三月二日,他刚看了王安石给他的回信,气得不停地在书房里转圈,他膝盖上的疮还没有全好,走起来一瘸一拐的。“这个王介甫!这个王介甫!”司马光大声地自言自语,惊动了在后院的张夫人。她走进书房,劝道:介甫是夫君的老友,何必如此动气?不错,他们是老朋友,“嘉祐四友”之间是何等亲密啊!司马光对王安石的道德文章极其推崇,请他为伯父写墓志;王安石也对司马光的德行风节心悦诚服,要儿子选住处要与司马光当邻居。据《宋稗类钞》卷八:熙宁中,神宗召王安石,问,安石来否?其子王雱说,父亲不敢不来,但还没找到住处。又说,住处何难?王雱说,不然。父亲交代,“欲与司马十二丈(司马光)卜邻,以其修身、齐家,事事可为子弟法也。”然而,两个好朋友在生活习惯上弄不到一块,王安石不讲卫生,不计较饮食,在笔墨纸砚上却特别讲究,司马光有什么纸就用什么纸,而王安石只用小竹纸,别的纸一概不用,这些都可以互相包容,问题是在学术上在政见上两个人变得势不两立了。司马光从桌子上抓起王安石的回信,说,他竟然称变法是行孟子的仁义之道,简直是辱没孟子!我把他当朋友,给他写了三千多字,他全给戗回来了……
《与王介甫书》——讨伐变法派的檄文
司马光所说的三千余字是指二月二十七日他写给王安石的第一封信[1]。从上章我们知道,这一天,神宗派宦官刘有方来慰问司马光,他还收到了韩琦派人送来的亲笔信。在给韩琦回信后,他写了《辞枢密副使第六劄子》。写罢劄子,他觉得皇上之所以对变法愈来愈坚定,是因为对王安石言听计从,决定以老朋友的身份给王安石写信,规劝他改弦易辙。他知道王安石与他一样固执,但还是想试一试。
王安石自任参知政事后,办公地点由学士院搬到了政事堂,司马光与他就再也没有在朝堂外见面。所以这封信的开头说:“光居尝无事,不敢涉两府之门,是以久不得通名于将命者。”解释完原因,回忆昔日交情:“孔子曰,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光不材,不足以辱介甫为友。然自接侍以来,十有余年,屡尝同僚(先后同为群牧判官、知制诰、翰林学士),亦不可谓之无一日之雅也。虽愧多闻,至于直谅(正直、诚信),不敢不勉,若乃便辟(谄媚)、善柔(阿谀)、便佞(逢迎),则固不敢为也。”
引经据典是司马光行文的一贯风格,这里所引孔子的话出自《论语·季氏》。“益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损者三友”:“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
“向者与介甫议论朝廷事,数相违戾,未知介甫之察不察,然于光向慕之心,未始变移也。窃见介甫独负天下大名三十余年,才高而学富,难进而易退;远近之士,识与不识,咸谓介甫不起而已,起则太平可立致,生民咸被其泽矣。天子用此起介甫于不可起之中,引参大政,岂非亦欲望众人之所望于介甫邪?”写希望是为了说失望,希望值越高,失望感越强。“今介甫从政始期年,而士大夫在朝廷及四方来者,莫不非议介甫,如出一口,下至闾阎细民小吏走卒,亦窃窃怨叹,人人归咎于介甫。……介甫固大贤,其失在于用心太过,自信太厚而已。”
接着分析“用心太过”:自古圣贤治国,“不过使百官各称其职,委任而责成功也”;养民“不过轻租税,薄赋敛、已逋责(蠲免欠赋)也”,而你却把这些当成“腐儒之常谈”。“财利不以委三司而自治之”,设立制置三司条例司,“聚文章之士及晓财利之人,使之讲利”,言利之人,骤得美官,而“大抵所利不能补其所伤,所得不能偿其所亡,徒欲别出新意,以自为功名耳”。又派遣提举常平使者,先推行青苗钱,次行助役法,次行农田水利法,所派虽选择才俊,但其中有“轻佻狂躁之人”,他们欺压州县,骚扰百姓,引起“士大夫不服,农商丧业,谤议沸腾,怨嗟盈路”。“夫侵官乱政也,介甫更以为治术而先施之;贷息钱(青苗法)鄙事也,介甫更以为王政而力行之;徭役自古皆从民出,介甫更欲敛民钱,顾市佣而使之(助役法)。”以上三者,常人都认为不可以,独你介甫以为可以,“直欲求非常之功,而忽常人之所知也”,这就是我说的“用心太过”。
为啥说你“自信太厚”呢?自古人臣才智出众,无过周公、孔子,即便周公、孔子也未尝无过,无不虚心求教。你介甫虽是大贤,能超过周公、孔子吗?无论是在皇帝面前议事,还是朋友在私室讨论,你都“不少降辞气,视斧钺鼎镬无如也”。“则唯希意迎合,曲从如流者,亲而礼之”。与你的意见稍有不同,你不等人把话讲完,“或垢詈(臭骂)以辱之,或言于上而逐之”,这就是我所说的“自信太厚”。
指出两大问题之后,接着上纲为违背了孟子、老子之道。孟子主张仁义,而你推行均输法,“欲尽夺商贾之利”;推行青苗法,收取利息,“使人愁痛,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老子主张无为,而你尽变祖宗旧法,“矻矻焉穷日力,继之以夜而不得息”,“使上自朝廷,下至田野,内起京师,外周四海,士吏兵农工商僧道,无一人得袭故而守常者,纷纷扰扰,莫安其居”。“何介甫总角(童子头上之发髻)读书,白头秉政,乃尽弃其所学,而从今世浅丈夫(指吕惠卿)之谋乎?”
批完了,下面解释他二月初起草的那个对王安石辞职报告的批复(见上章):“光被旨为批答,见士民方不安如此,而介甫乃欲辞位而去,殆非明主所以拔擢委任之意,故直叙其事,以义责介甫,意欲介甫早出视事,更新令之不便于民者,以福天下,其辞虽朴拙,然无一字不得其实者。”接着坦白地通报了自己坚辞枢密副使的原因,就是要撤销条例司,召回常平使者,但“主上以介甫为心,未肯俯从”。
终于说到写此信的目的:“光窃念主上亲重介甫,中外群臣无能及者,动静取舍,唯介甫之为信。介甫曰可罢,则天下之人咸被其泽;曰不可罢,则天下之人咸被其害。方今生民之忧乐,国家之安危,唯系介甫之一言,介甫何忍必遂己意而不恤乎?”是泽天下还是害天下,你选择吧!
信写到这里,本应该结束了,但似乎是怕王安石为顾全面子而不肯废新法,他讲了一通君子闻过则改的大道理。接着再次强调两人的关系是君子和而不同:“光今所言,正逆介甫之意,明知其不合也。然光与介甫趣向虽殊,大归则同——介甫方欲得位以行其道,泽天下之民;光方欲辞位以行其志,救天下之民,此所谓和而不同者也。故敢一陈其志,以自达于介甫,以终益友之义。其舍之取之,则在介甫也。”和而不同,很好啊!可他来了一段刺激性十足的结束语:“国武子(春秋时齐国大夫)好尽言以招人之过,卒不得其死,光常自病似之,而不能改也。”“介甫其受而听之,与罪而绝之,或垢詈而辱之,与言于上而逐之,无不可者,光俟命而已。”
信送出后,司马光是准备王安石或不予理睬,或痛骂侮辱的,未料王安石不仅回了信,而且语气非常温和,他以行孟子的仁义之道为变法辩护,指出司马光所说的使“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的情况不存在。这让司马光大为光火,出现了本章开头的那一幕。他不顾膝盖生疮的疼痛,连夜写了《与王介甫第二书》[2]。
《答司马谏议书》——回击保守派的宣言
将孔孟并列,称孔孟之道,是王安石变法以后的事。在变法之前,孟子的地位低下,连在文庙配享孔子的“权利”都没有。宋以政变篡位,无以言忠,便以孝治天下,所以在文庙中配享孔子的是仁的代表颜渊和孝的代表曾参。孟子得以进文庙配享孔子,得益于王安石和宋神宗。元丰七年(1084)孟子被封为邹国公,进文庙配享孔子,位居颜渊之后,曾参、子思(孔伋)之前。在熙宁三年(1070)司马光与王安石论战时,认真研究过孟子的也许只有王安石。王安石“著《〈淮南〉杂说》数万言,其言与孟轲相上下”,极其推崇孟子的民本思想,作《孟子》诗曰:“沉魂浮魄不可招,遗篇一读想风标。何妨举世嫌迂阔,故有斯人慰寂寥。”而司马光是所谓“纯儒”,尊孔而轻孟,此前他还没有认真读过孟子。他写《疑孟》是在十几年后,即他逝世前四年,是为了批王安石。
所以,司马光在第二封信中说:“光虽未尽晓孟子,至于义利之说,殊为明白。介甫或更有他解,亦恐似用心太过也。”王安石在回信中没有与之辩孟子,只说新法使“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不是事实,司马光回应说:“今四方丰稔,县官复散钱与之(青苗钱),安有父子不相见,兄弟离散之事?光所言者,乃在数年之后,常平法既坏,内藏库又空,百姓家家于常赋之外,更增息钱、役钱,又言利者见前人以聚敛得好官,后来者必竞生新意,以朘(搜刮)民之膏泽,日甚一日,民产既竭,小值水旱,则光所言者,介甫且亲见之,知其不为过论也。当是之时,愿毋罪岁(把问题推给自然灾害)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