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说他讲的不是事实,一句话就让他转攻为守了。也许王安石觉得再这么争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他在三月三日收到了司马光的第二封信后,四日便写了回信,这就是著名的《答司马谏议书》[3]:
某启:昨日蒙教。窃以为与君实游处相好之日久,而议事每不合,所操之术多异故也……
盖儒者所争,尤在于名实(孔子曰“正名”,孟子曰“先名实”,荀子曰“制名以指实”)。名实已明,而天下之理得矣。今君实所以见教者,以为侵官、生事、征利、拒谏,以致天下怨谤也。某则以谓:受命于人主,议法度而修之于朝廷,以授之于有司,不为侵官;举先王之政,以兴利除弊,不为生事;为天下理财,不为征利;辟邪说,难壬人(佞人),不为拒谏。至于怨诽之多,则固前知其如此也。人习于苟且非一日,士大夫多以不恤国事、同俗自媚于众为善。上(皇帝)乃欲变此,而某不量敌之众寡,欲出力助上以抗之,则众何为不汹汹然?盘庚之迁(商王盘庚迁都安阳,以避水灾),胥怨者民也,非特朝廷士大夫而已。盘庚不为怨者故改其度(计划),度义而后动,是而不见可悔故也。
如君实责我以在位久,未能助上大有为,以膏泽斯民(给人民带来恩惠),则某知罪矣。如曰今日当一切不事事,守前所为而已,则非某之所敢知……
这封信司马光看了好几遍,愈看愈感到受到了羞辱。其实他早就应该明白,他与王安石已经无法“和而不同”,而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了。从政治上说,王安石是个“援法入儒”的人物,而在学问上,他是一个将儒释道三家融合的人。“善学者,读其书惟理之求,有合吾心者,则樵牧之言犹不废;言而无理,周(公)、孔(子)所不敢从。”[4]在司马光看来,这是学术不纯,是“尽弃其所学”,是不可容忍的。司马光在任馆阁校勘时,写了一部《古文〈孝经〉指解》,曾轰动一时,自己也颇以为意,可王安石在经筵上讲《孝经》时却处处诘难,甚至怀疑根本就是一部伪书,弄得神宗不得不令经筵停讲《孝经》。在王安石看来,司马光之类的纯儒,未免狭隘。
尽管两人已失去了对话的基础,但对王安石的《答司马谏议书》,司马光还是写了回信《与王介甫第三书》[5],从侵官、生事、征利、拒谏四个方面逐条阐述了自己的观点。
夫议法度以授有司,此诚执政事也。然当举其大而略其细,存其善而革其弊,不当无大无小,尽变旧法以为新奇也。且人存则政举,介甫诚能择良有司而任之,弊法自去,苟有司非其人,虽日授以善法,终无益也。
介甫所谓先王之政者,岂非泉府赊贷之事乎?窃观其意,似与今日散青苗之意异也。且先王之善政多矣,顾以此独为先务乎?
今之青苗钱者,无问民之贫富,愿与不愿,强抑与之,岁收其什四之息,谓之不征利,光不信也。
至于辟邪说,难壬人,果能如是,乃国家、生民之福也。但恐介甫之座,日相与变法而讲利者,邪说、壬人为不少矣。彼颂德赞功,希意迎合者,皆是也。介甫偶未之察耳!
……盘庚遇水灾而迁都,臣民有从者,有违者,盘庚不忍胁以威刑,故勤劳晓解。其卒也,皆化而从之。非谓废弃天下人之言而独行己志也。
光岂劝介甫不恤国事,而同俗自媚哉?盖谓天下异同之议,亦当少垂意采察而已。
我们可以明显看到,司马光的三封信,第一封是兴师问罪,显得杀气腾腾,但后两封反而从进攻变成了自我辩护。王安石觉得该说的他已经说了,对此信未予回复。因此,《与王介甫第三书》成为两人交往的绝响,从此再无片纸只言之往来。
“三不足”——藏在试卷中的冷箭
上章写到的司马光与神宗关于辞枢密副使的别扭对话,就是在他与王安石绝交后两天发生的。他以辞却美官为代价,孤注一掷,赢得了保守派的满堂喝彩,取得了舆论上的胜利。
朝廷的舆论阵地还掌握在保守派手里。这一点,王安石从一开始就洞若观火,熙宁二年(1069)二月,他在与神宗交谈时说:“臣所以来事陛下,固愿助陛下有所为,然天下风俗、法度一切颓坏。在廷少善人、君子,庸人则安常习故而无所知,奸人则恶直丑正而有所忌。有所忌者,倡之于前,而无所知者,和之于后,虽有昭然独见,恐未及效功而为异论所胜。陛下诚欲用臣,恐不宜邃谓(着急),宜先讲学,使于臣所学本末不疑然后用,庶几能粗有所成。”[6]显然,他是主张先通过讲学造舆论,待大家赞成其学说后再变法的。但年轻的神宗因不谙时事而等不及了,在舆论准备不足的情况下就仓促开始变法,所以一开始就陷入舆论围剿。讲学的经筵变成辩论场所,舆论阵地上飘扬着司马光的旗帜。
司马光没能阻止神宗变法的脚步,但神宗也无意拔掉这面反变法的大旗。
就在司马光辞掉枢密副使后不几天,有人来告诉他,王安石提出了一个“三不足”的观点:“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流俗不足恤。”真有此言?来人说,从去年就传开了,现在满朝都知道,原宰相富弼气愤地说:“人君所畏惟天,若不畏天,何事不可为者?去乱亡无几矣!此必奸臣欲进邪说,故先导上无所畏,使谏诤之臣无复施。”好,一针见血!司马光听罢,决心抓住这三句话,给王安石以致命一击。恰在这时,神宗让学士院策试李清臣(韩琦侄女婿)等人,由翰林学士司马光拟题。他抓住这个机会,拟题为:
今之论者,或曰:“天地与人了不相关,薄食、震摇,皆有常数,不足畏忌。祖宗之法未必尽善,可革则革,不足循守。庸人之情,喜因循而惮改为,可与乐成,难与虑始,纷纭之议不足听采”……愿闻所以辨之。
(《传家集·卷七五·学士院试李清臣等策问一首》)
无疑,司马光是想要考生在策问中批判王安石。然而,当试题送给神宗审阅时,神宗令人将题目用纸糊起来,批示:“别出策目,试清臣等。”
第二天,神宗召见王安石,问:“听说‘三不足’之说否?”王安石答:“未听说。”神宗告诉他:“陈荐(御史)说:‘外间传说如今朝廷以为天变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之法不足守。’昨天学士院送来的策问专以此三事为题,这是何缘故?朝廷何尝有此说法?已另拟策问了。”王安石听了先是大吃一惊,但马上明白了,这是保守派射向自己的冷箭。
这“三不足”中,第一条“天命不足畏”最有杀伤力。在自然科学不发达的古代,天被视为主宰一切的神灵。皇帝是天子,君权乃神授。但不论皇帝和儒臣是否真的信天,天都是他们用来为自己利益服务的工具。他们把天玩在股掌之中,把天作为对付愚民的“天牌”。而在封建专制统治下,儒臣能够吓唬皇帝的唯一武器就是天。一出现水、旱、地震灾害,或是日、月食,彗星等自然天象,他们便以天谴来告诫皇帝省身修己,布施仁政。司马光把天人关系列入到了儒家礼制之中:“天者,万物之父也。父之命,子不敢逆;君之言,臣不敢违。父曰前,子不敢不前;父曰止,子不敢不止。臣之于君亦然。故违君之言,臣不顺也;逆父之命,子不孝也。不顺不孝者,人得而刑之;顺且孝者,人得而赏之。违天之命者,天得而刑之;顺天之命者,天得而赏之。”[7]虽然这段话是他在十几年后写的,但这一观点不是后来才有的。他此时竖起“天命不足畏”的靶子,势必会引来万箭齐发,王安石不死也会是浑身“窟窿”。
也许在这一刻,王安石对司马光的感情发生了质的变化,刚给我写了信,怎么能一边写信一边放暗箭呢?但此时他顾不得去想司马光,得认真回答神宗的问题。他说:
陛下躬亲庶政,无流连之乐、荒亡之行,每事惟恐伤民,此亦是惧天变。陛下询纳人言,无小大,惟言之从,岂是不恤人言?然人言固有不足恤者。苟当于理义,则人言何足恤?故《传》称“礼义不愆,何恤于人言”!郑庄公以“人之多言,亦足畏矣”,故小不忍致大乱(郑伯克段于鄢之典故),乃诗人所刺(《诗经》《郑风·将仲子》),则以人言为不足恤,未过也。至于祖宗之法不足守,则固当如此。且仁宗在位四十年,凡数次修敕,若法一定,子孙当世世守之,则祖宗何故屡自变改?
(《续资治通鉴长编纪事本末·卷五九·王安石事迹上》)
司马光费心出了一回策问题,结果最后“应试”的只有王安石这一个“考生”。面对这三支箭,第一支“天变不足畏”,王安石躲过去了,而对第二支“人言不足恤”和第三支“祖宗不足法”,则勇敢地接在手里,将其“折断”。他之所以不接第一支箭而躲过去,是因为在当时,“天命不足畏”这句话太雷人了,即使是王安石,也得委婉地讲。这句话,是保守派抓住他的另一句话上纲上出来的,即“灾异皆天数,非人事所致”。“不曰天之有某变,必以我为某事而至也,亦以天下之正理考吾之失而已矣。”[8]显然,这与司马光“天之祸福,必因人事之得失”[9]的观点大相径庭,更与司马光把天人关系纳入礼的范畴的研究方法格格不入,如果撇开政治,两人还可以“和而不同”,而一旦学术服务于政治,只能是水火不容了。
[1] 《传家集·卷六十·与王介甫书》。
[2]《传家集·卷六十》。
[3]录自《王安石诗文编年选释》。
[4][宋]·释惠洪:《冷斋夜话·卷六》。
[5]《传家集·卷六十》。
[6]《续资治通鉴长编拾补·卷四》。
[7]《迂书·二则》。
[8]《洪范传》。
[9]《扬子法言·卷第十四·重黎卷第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