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光虽没能阻止变法的车轮向前,但在舆论阵地上,他反变法的旗帜仍在高高飘扬。
自变法开始以来,朝廷每办一事,每任一人,无不满朝汹汹,对此,神宗也开始不满意了。熙宁三年(1070)三月十八日,他单独会见王安石,两人有以下对话:
王安石问:“陛下知今日所以纷纷否?”
神宗说:“此由朕置台谏非其人。”
王安石说:“陛下遇群臣无术,数失事机,别置台谏官,但恐如今措置,亦不能免其纷纷也。”
那为什么即使换人也不能“免其纷纷”呢?神宗在条例司多用变法派,而台谏官多用保守派,就是要故意让下面对立,最后由他来平衡。现在看来,如果台谏官一起反对变法,变法将难以继续。大概从这时开始,神宗和王安石开始对台谏动手术了。
两个“大胡子”之贬
手术首先动在了两个“大胡子”头上。
第一个是“孙大胡子”孙觉。神宗初即位,他为右正言,机密之事也与之商量。枢密副使邵亢无所作为,神宗欲以陈升之取而代之,孙觉上疏如神宗所言。神宗以此误认为他是希意迎合,令降其两级,但北宋谏官历来只有外放之贬,而无降级之罚,孙觉反复请求外放,遂外放为越州(绍兴)通判,不久改知通州(南通)。王安石执政后,于熙宁二年(1069)将其调回,任知谏院,想让他控制谏院,从舆论上支持变法。谁知他一回京,就与王安石唱开了反调。王安石说青苗法是复《周官》泉府赊贷之法,他却说《周官》对此语焉不详,后人注释多为“疑文虚说”,不可为据。保守派反变法的一张“王牌”,就是强迫摊派青苗钱。陈留县令姜潜张榜三日,无一人请贷,被作为典型事例(见第二十四章)。情况到底如何?王安石派孙觉去调查,他还没去,就上疏说此事假不了,用不着调查,应赶紧废除青苗法。其实,姜潜这时因害怕调查,已挂冠而去了。一看实在没法合作,王安石将孙觉贬知广德军(安徽广德县)。
“孙大胡子”被贬走了,他留下的一句狠话却连累了“吕大胡子”吕公著。说起来,王安石能参大政,与吕公著的推荐不无关系,而吕公著能当上御史中丞,又多亏王安石举荐。他反对提拔吕惠卿,反对青苗法,但贬他的理由却是神宗的一个误记忆。韩琦上疏反对青苗法被条例司批驳,“孙大胡子”说:“今藩镇大臣如此论列而遭挫折,若当唐末、五代之际,必有兴晋阳之甲以除君侧之恶者矣。”因孙觉与吕公著都是大胡子,神宗搞混了,安到了吕公著头上。“兴晋阳之甲”、“清君侧”都是指藩镇兴兵问罪中央,碰到了赵氏皇帝最敏感的神经。王安石正愁找不到理由贬吕公著,于是靠坡骑驴,将他贬知颍州。他传达圣旨,要求在贬敕中明书其罪,但宰相曾公亮、陈升之怕因此引起地方长官的不安,只同意写“敷陈失实,援据失当”,一直争到日落,最后王安石妥协,便以此八字为贬辞。已辞河北安抚使、改知相州(安阳)的韩琦听说朝廷有人传他要兴晋阳之甲,未免吓出一身冷汗,赶紧打报告,请从相州改知徐州。因相州屯有重兵,而徐州兵力很小。
得知吕公著因言“藩镇欲兴晋阳之甲”被贬,司马光霍地站起来,大声说,这不可能!他相信一向稳重的吕公著不会讲如此鲁莽的话。冷静一想,记起来了:孙觉在议青苗法时,曾说“韩琦欲兴晋阳之甲以讨新执政”。他要还吕公著一个公道,但又不能把孙觉卖了,陷入两难。
吕公著被贬走不几天,一个小人物来到京城,引起满朝哗然。
此人乃秀州(今浙江嘉兴)军事推官李定,是王安石的学生,因孙觉此前极力推荐而被召。李定来京,首先去拜访他景仰的右正言、知谏院李常。李常问:“你从南方来,百姓对青苗法如何看?”李定说:“皆便之,无不善者。”李常关心地说:“今朝廷方争此,君见人切勿为此言也。”他接着又去拜访王安石,说:“我就知据实而言,不知京师不得言青苗之便也。”王安石听罢大喜,密荐于神宗,请神宗召见。神宗听了李定的“据实而言”,龙心大悦,批示中书,要提拔他知谏院(自从八品至四品)。宰相曾公亮、陈升之认为没有这么越级的,坚决抵制,最后达成妥协,准备改任监察御史里行。就这还是越了级(自从八品到从七品)。右谏议大夫、知制诰宋敏求拒绝起草敕告,上奏说,按规矩,当御史必须太常博士经历两任通判,后因合乎规定者少,便许选通判未满任者。李定现在不过是个幕职官,直接当御史,破坏了朝廷官制。他封还词头,并请求辞职。神宗在他的辞呈上批示:敏求“文字荒疏,旷其职业,不能者止,其义可从”。知制诰李大临、苏颂前赴后继,也被罢免。这就是“熙宁三舍人”事件。
紧接着,知谏院李常,监察御史里行程颢、张戬、王子韶,侍御史知杂事陈襄,接二连三,纷纷被贬。司马光感到舆论阵地就要丢失了,而一旦台谏为王安石所掌握,变法就会像脱缰的野马四处狂奔。他要奋起保卫舆论阵地了。
经筵——最后的舆论阵地
四月二十六日,是开经筵的日子,由司马光进读《通鉴》。这次要读的是贾山上疏。贾山是汉文帝的御史,其名言“为人臣者,以直谏王,不避死亡之诛”被历代谏臣奉为圭臬。读罢贾山上疏,他借题发挥说:“秦皇帝居灭绝之中而不自知”,接着便大讲帝王从谏之美,拒谏之祸,给神宗来了一段含沙射影的谆谆教导:
晏子曰:“和与同异(和与同是不同的两个概念),水火、醯(醋)醢(酱)、盐梅,皆相反之物,宰夫济其不及以泄其过(厨师调味,补其不足之味而使过重之味减轻),若羹已咸,复济以盐;已酸,复济以梅,何可食也?”伊尹(商代名相)戒太甲(第五位商王)有言:“逆于汝心,必求诸道”。人之情,谁不欲顺己而恶其逆,惟圣贤知顺之损,知逆之益。譬如酒醴虽适口而醉人,药物虽苦口而除病。是以臣之于君,刚则和之,柔则掖之,明则晦之,晦则明之。非故相反,欲裁其有余,补其不足,以就皇极(帝王统治的准则)耳。若逆己者即黜降,顺己者即不次拔擢,则谄谀日进,忠正日疏,非庙社之福也。
(《长编·卷二百十·熙宁三年四月甲申》)
这段话司马光没有写在《通鉴》中,似乎是对晏子观点的即兴发挥,其实不然,这是他对自己为臣之道的集中表述,即君臣相反相成,以成就皇极;同时也是他的哲学思想——中和论的必然反映。为什么他总是像一个天生的反对派?我们可以从这里找到答案。当然,他今天不是为了表白自己,而是在批评神宗贬谪台谏官。神宗不傻,一听就明白,插话说:“舜‘墍(疾)谗说殄行’(即挑拨离间的言论和残暴的行为。语出《书·尧典》)。若台谏欺罔为谗,安得不黜!”司马光不想在经筵上与神宗争论,说:“臣因进读及之耳,时事臣不敢尽论也。”越是否认越说明还有话说,所以在经筵结束后,神宗把司马光留下来,君臣有一段坦诚但不欢而散的对话。
神宗说:“吕公著言藩镇欲兴晋阳之甲,岂非谗说殄行?”司马光一直想要找机会为吕公著正名,神宗主动说起了吕公著,司马光却不便说出真相,只好说:“公著平居与侪辈言,犹三思而发,何故上前轻发乃尔?外人多疑其不然。”[1]
你怀疑搞错了,我不这么认为。神宗说:“此所谓‘静言庸违’者也。”静言庸违的意思是嘉言戾行,言是行非,语出《尚书·尧典》,是尧评价共工的话。司马光看神宗对“欲兴晋阳之甲”这句话耿耿于怀,便将话题转移到变法上来,说:“公著诚有罪,不在今日。向者(过去)朝廷委公著专举台官(御史和谏官),公著乃尽举条例司之人,与条例司互相表里,使炽张如此。逼于公议,始言其非,所谓有罪也。公著与韩琦亲(姻亲),何故以险语谗之?”这一反问有道理,神宗说:“非谗(韩)琦也,志在君侧之人耳。”
不错。司马光马上接过话题说,吕公著的罪状,贬敕上说是挑拨韩琦与朝廷的关系,但外人都说真正的罪状是请求撤销条例司,是斥责吕惠卿为奸邪。神宗说,王安石不好官职,奉养甚严,可谓贤者。的确,在廉洁自律上,反对他的人也找不出任何毛病。司马光只好接话说:“安石诚贤,但性不晓事而愎,此其短也。又不当信任吕惠卿,惠卿奸邪,而为安石谋主,安石为之力行,故天下并指安石为奸邪也。”
这段话让神宗笑起来。是赞赏的笑,还是讥讽的笑?司马光顾不上去考虑,一心想着要借这个机会说服神宗,把王安石新调来的台谏官搞下去,而把被贬谪的自己人保回来,便开始主动出击,问神宗:李定有什么特殊才能,为什么越级提拔?神宗回答说,孙觉推荐,邵亢也说他有文学,澹泊名利,我与他谈话,发现他确有经术,所以放在言路试用。司马光又问,宋敏求封还词头,为什么撤职?神宗说,撤宋敏求不是因为封还词头,而是他在起草贬谪吕公著的告敕时对抗圣旨。司马光在极力为宋敏求辩护后,又谈到李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