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头连尾,司马光知永兴军才五个月时间(真正主持工作三个月,另两个月等待发落)。他是自动请辞的,因为这个官实在没法再当下去了。他公开抵制司农寺关于所欠青苗钱不准重复暂缓的指示,判司农寺曾布迅速做出反应,下文给陕西常平使司,称已奉圣旨,督促各州、军一律按原规定执行。行文没有点司马光的名,但意思非常明显,他说的不算。推行青苗法的常平使司是直接受司农寺领导的独立系统,换句话说,知府、知州无权指挥常平使司。司马光行文拒不执行司农寺的指示,尽管有他的理由,但不仅抗上了,而且越权了。他的行文墨迹未干,立马就被司农寺奉圣旨否定,他这个官今后说话还有人听吗?且脸面安在?他于是写了辞呈。
远程轰击王安石
司马光的辞职报告是这样写的:
臣之不才,最出群臣之下。先见不如吕诲,公直不如范纯仁、程颢,敢言不如苏轼、孔文仲,勇决不如范镇。诲于安石始知政事之时,已言安石为奸邪,谓其必败乱天下。臣以谓安石止于不晓事与狠愎尔,不至如诲所言(见第二十一章)。今观安石引援亲党,盘踞津要,挤排异己,占固权宠,常自以己意阴赞陛下内出手诏以决外廷之事,使天下之威福在己,而谤议悉归于陛下。臣乃自知先见不如诲远矣!纯仁与颢皆与安石素厚,安石拔于庶僚之中,超处清要。纯仁与颢睹安石所为,不敢顾私恩废公义,极言其短。臣与安石南北异乡,取舍异道,臣接安石素疏,安石待臣素薄(此二句不符合事实,“嘉祐四友”满朝皆知),徒以屡尝同僚之故,私心眷眷,不忍轻绝而预言之,因循以至今日,是臣不负安石而负陛下甚多。此其不如纯仁与颢远矣!臣承乏两制(知制诰、翰林学士),逮事三朝,于国家义则君臣,恩犹骨肉,睹安石专逞其狂愚,使天下生民被荼毒之苦,宗庙社稷有累卵之危,臣畏懦惜身,不早为陛下别白言之。(苏)轼与(孔)文仲皆疏远小臣,乃敢不避陛下雷霆之威、安石虎狼之怒,上书对策,指陈其失,隳官获谴,无所顾虑。此臣不如轼与文仲远矣!人情谁不贪富贵,恋俸禄。(范)镇睹安石荧惑陛下,以佞为忠,以忠为佞,以是为非,以非为是,不胜愤懑,抗章极言,自乞致仕,甘受丑诋,杜门家居。臣顾惜禄位为妻子计,包羞忍耻,尚居方镇。此臣不如镇远矣!
臣闻居其位者必忧其事,食其禄者必任其患。苟其不然,是谓盗窃。臣虽无似,尝受教与君子,不忍以身为盗窃之行。今陛下惟安石之言是信,安石以为贤则贤,以为愚则愚,以为是则是,以为非则非,谄附安石者谓之忠良,攻难安石者谓之谗慝(挑拨离间的阴谋)。臣之才识固安石之所愚,臣之议论固安石之所非,今日所言,陛下之所谓谗慝者也!伏望陛下圣恩裁处其罪。若臣罪与范镇同,即乞依范镇例致仕,若罪重于镇,或窜或诛,所不敢逃。
(《长编·卷二百二十·熙宁四年二月辛酉》)
这是一份辞职报告吗?不像。疏中充满了对王安石的仇恨和顾影自怜,确切地说,这是一份誓死与王安石斗争到底的决心书。仔细阅读,其实他没有明确请求辞职,而是把“球”踢给了神宗,你要觉得我的罪和范镇一样,那就让我退休;要认为我的罪超过范镇,那就流放或杀头。
只说神宗看了司马光的奏章,一下就明白了。既然司马光在永兴军干不下去了,那就给他换个地方,改知许州(今许昌)。在发出任职命令时,神宗要求他赴任途中来开封入见。有人提醒神宗说,言不见用,他肯定不来。司马光果然拒绝了知许州的敕告,坚请西京御史台。如此相持七十余天,神宗彻底失望了,对辅臣说:“司马光只是待做严子陵(东汉著名隐士),他哪里肯做事。”(《师友杂志》)四月十八日,准其判西京御史台。
接到告敕后,司马光发誓“绝口不复论新法”。告别长安时,他写下了《到任明年旨罢官有作》[1]:
恬然如一梦,分竹守长安。去日冰犹壮,归时花未阑。风光经目少,惠爱及民难。可惜终南色,临行子细看。
吕诲的临终嘱托
洛阳,是司马光儿时生活和启蒙读书的地方,砸缸救友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自少年时随父离开后,中间只有康定元年(1040)从华州调任苏州时路过一次,吟出了“铜驼陌上桃花红,洛阳无处不春风”的诗句。眨眼三十一年过去了,他从二十二岁变成了五十三岁,当年他春风得意,如雏凤展翅,现在是心灰意冷,如倦鸟归林。
当时,宋、辽、西夏三国,除首都外,均设陪都。北宋的陪都开始有两个,一是洛阳,是太祖赵匡胤的出生地,在东京之西,故名西京;一是商丘,是太祖的“龙兴之地”(曾任宋州节度使),在开封之南,故名南京。仁宗时为了对辽虚张声势,又设大名为北京。三个陪都,西京最重要。洛阳形胜,是十三朝故都,“河洛为王里,崤函为帝宅”。赵匡胤在临死前一年回洛阳故地重游,有意迁都于此,但被赵光义一句“在德不在险”所动摇,回开封一年就在“烛影斧声”中死去了。赵匡胤视洛阳为最后的根据地,故设有留守司。从国初始,一直以被贬的重臣(如宰相赵普)为留守,以老成持重者为通判(如司马光之父司马池),还设有御史台(留台)。不过,留司虽地位显赫,但平时就是聋子的耳朵。洛阳的行政由河南府处理,留司不得干涉。
司马光所要去的地方,赫然挂着留司御史台的牌子,其实只有十几间陈旧的房子,更没有属官和衙役,一直是被贬大官的临时住所。现在司马光要来,河南府按三品官的待遇,派厢军来打扫房子,搬运行李,一阵忙乱之后,基本安顿下来。当晚,河南府设宴为之洗尘,例行公事,煞是无趣。为啥?知河南府李中师是王安石的“拥趸”,为推行免役法,对前宰相富弼的庄田也照收免役钱。因无话可谈,宴会草草结束。
因旅途劳顿,这一夜,司马光和夫人张氏都睡得很沉,次日天已大亮,方才起床。司马光用过早餐,散步遛弯,见房子周围插了一圈竹篱,有三四尺高,门口还有两个站岗的厢军士兵。宋代的厢军是地方军,像点样的兵都被挑到禁军中去了,剩下的多为老弱,几乎不训练,专门担任公差勤务,包括服侍官员。朝廷对京官占役厢军有明文规定,宰相三十名,副相二十名,以下递减。到司马光端明殿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右谏议大夫这一级,应该是十名左右。司马光问,平时这里有哨兵吗?答曰,有官则有,无官则无。又问,周围插竹篱干啥?答曰,防盗。司马光不禁笑了,我一个受贬之人,有甚可盗?
转了一圈回来,想到自己就要过隐士生活了,写出了《初到洛中书怀》[2]:
三十余年西复东,劳生薄宦等飞蓬。所存旧业惟清白,不负明君有朴忠。早避喧烦真得策,未逢危辱好收功。太平触处农桑满,赢取闾阎鹤发翁。
他似乎真的要“绝口不复论新法”了,可一遇到具体事他就来了气。当时,朝廷派枢密使蔡挺之子蔡天申为西京察访,他虽然官阶很低,只是个大理寺丞,但狗仗人势,派头十足,颐指气使,河南知府李中师,转运使李南公,都低三下四地围着他转。这天,朝谒应天院神御殿,所有在洛阳的官员全部参加。宋朝规定,凡朝谒等重大活动均有专门负责排位的官员,严格按官阶等级排位,并由御史台监督。蔡天申仗着自己是钦差,竟然违规站到了最前面。司马光一看火了,大声喊道:“排位官,引蔡寺丞入位!”蔡天申于是被领到河南府监竹木税官富赞善之下。就在此次朝谒之后,蔡天申再不敢飞扬跋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