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丰七年(1084)冬,《资治通鉴》这部大书终于杀青了。
神宗皇帝的嘉奖令
司马光端坐在书案前写《进书表》。自治平三年(1066)奉英宗之旨开书局,至今十九年了;书局迁到洛阳,也整整十五年了。《通鉴》的绝大部分,是在洛阳编撰的,特别是最后三年,完成了唐、五代共八十一卷,加上目录,平均每年超过四十卷,他真是拼老命了。诚如他在《进书表》中所说,“臣之精力,尽于此书”:
臣既无他事,得以研精积虑,穷竭所有,日力不足,继之以夜。遍阅旧史,旁采小说,简牍盈积,浩如烟海,抉擿幽隐,校计毫厘。上起战国,下终五代,凡一千三百六十二年,修成二百九十四卷;又略举事目,年经国纬,以备检寻,为目录三十卷;又参考群书,评其同异,俾归一涂,为考异三十卷;合三百五十四卷……
重念臣违离阙廷,十有五年,虽身处在外,区区之心,朝夕寤寐,何尝不在陛下之左右!顾以驽蹇,无施而可,是以专事铅椠,用酬大恩,庶竭涓尘,少裨海岳。臣今骸骨癯瘁,目视昏近,齿牙无几,神识衰耗。目前所为,旋踵遗忘,臣之精力,尽于此书。伏望陛下宽其妄作之诛,察其愿忠之意,以清闲之宴,时赐有览,鉴前世之兴衰,考当今之得失,嘉善矜恶,取是舍非,足以懋稽古之盛德,跻无前之至治,俾四海群生,咸蒙其福,则臣虽委骨九泉,志愿永毕矣。
写毕,他顿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他令范祖禹和司马康将《通鉴》正本送往京城,呈给皇上。其副本留在洛阳,士大夫无不欲先睹为快,可司马光沮丧地说:“自吾为《资治通鉴》,人多欲求观读,未终一纸,已久伸思睡,能阅之终篇者,惟王胜之耳。”[1]这么大的一部书,神宗能认真地看吗?能像他所希望的那样“鉴前世之兴衰,考当今之得失”吗?
不几天从京城传来消息:宰相王珪、蔡确面见神宗,问《通鉴》如何?神宗说:“贤于荀悦《汉纪》远矣。”他让宦官在每一页都盖上“睿思堂”(皇帝读书堂)之印,然后送到中书省,指示“当略降出,不可久留”,意即应迅速付梓。当时舍人王震正好在中书省,想看一下,被王珪制止,说:“君无近禁脔。”禁脔本指晋元帝最喜欢的野兽脖子上的一块肉,引申义指皇帝之最爱。紧接着,快马传来了神宗的奖谕诏书:
敕司马光:修《资治通鉴》成事史学之废久矣,纪次无法,论议不明,岂足以示惩劝,明远久哉!卿博学多闻,贯穿今古,上自晚周,下迄五代,发挥缀辑,成一家之书,褒贬去取,有所据依。省阅以还,良深嘉叹!今赐卿银绢、对衣、腰带、鞍辔马,具如别录,至可领也。故兹奖谕,想宜知悉。
冬寒,卿比平安好。遣书,指不多及。
(十一月)十五日
接过嘉奖诏书,司马光禁不住老泪纵横,十九年修书的艰辛,值了!然而,修书的功劳都算到了他一个人的头上,这让他惴惴不安。在《进书表》的最后,他没有忘记列上“检校文字承事郎臣司马康、同修奉议郎臣范祖禹、同修秘书丞臣刘恕、同修尚书屯田员外郎充集贤校理臣刘攽”四人之名,而嘉奖诏书却未曾提他们一句。刘攽离开了书局十五年了,刘恕死去已七年了,而在他最困难的时候,范祖禹跟随了他十五年,因为编书而不参加文官三年一次的例行考评,失去五次晋级的机会,却无怨无悔,不能让他再吃亏了。他拿起笔来,写出了《荐范祖禹状》[2]。状中称赞范祖禹“于士大夫间,罕遇其比,况如臣者,远所不及”。十二月三日,朝廷的敕告下来:以端明殿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司马光为资政殿学士(从三品升正三品);以奉议郎、前知龙水县范祖禹为秘书省正字(元丰改制后为从八品)。一个知县,在书局工作十五年,才升为从八品,够亏的了,但毕竟还是升了一级。最亏的是刘恕,把命都搭进去了,而人死没法升级,只能等机会照顾他的儿子了(元祐元年经司马光上表,官其子羲仲为郊社斋郎)。
史学大师的哲学尴尬
一想到死去的刘恕,司马光又来了气:若不是王安石变法,刘恕会英年早逝吗?书局会搬出京城吗?即使在他埋头编书的时候,王安石的幽灵也时常在他身边飘忽。现在《通鉴》大功告成,这个幽灵更是如鬼魔附体,非降伏就不得安宁了。在他看来,王安石的异端邪说离经叛道,却还没有被驳倒,反而成为显学。于是,他把主要精力转移到哲学上,要在认识论、方法论上与王安石一决高低。
《中和论》是他哲学思想的核心。“中者,天下之大本也;和者,天下之达道也。”“大本”即根本,“达德”即道德顶峰。如此重要,那“中”到底是啥?“中者,心也,物之始也。”[3]“适宜为中,交泰为和”,“中”即“无过无不及”[4]。“《中庸》曰:‘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君子之心于喜怒哀乐之未发,未始不存乎中,故谓之中庸。庸,常也,以中为常也;及其既发必制之以中,则无不中节,中节则和也,是中和一物也。”[5]显然,他说的“中”,不是折中的中、中间的中,而是“中节”的中、中规中矩的中。那么,什么是“节”,又靠什么来检验呢?“礼是中和之法,仁是中和之行。”[6]转了一大圈,还是回到了礼上。孔子讲“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中和论》是以“中”治心,更要求非礼勿思。
仅是一个“中”字的概念界定就让人莫衷一是,所以,即使是他最亲密的朋友对《中和论》也不以为然。韩维、范镇与他连篇累牍地写信争论。在洛阳的二程更是毫不客气,挖苦他“治心以中”,是“以中为念,则又为中所乱。中又何形?如何念得它?只是于名言之中,拣得一个好字。与其为中所乱,却不如与一串数珠。及与它数珠,它又不受。殊不知中之无益于治心,不如数珠之愈也”[7]。
司马光是谁?绝不会因为有批评和挖苦而改变观点。他在《与范景仁论中和书》中说:“中和之道,崇深闳远,无所不周,无所不容,人从之者,如鸟兽依林;去之者,如鱼虾出水,得失在此。”但是,光讲伟大意义是不能服人的,还必须从理论上论证。他祭起了扬雄。
在他眼里,孔子的继承人是扬子而非孟子,儒学是孔扬之学,而非孔孟之学。他三十二岁时作《乞印行〈荀子〉、〈扬子法言〉状》,到洛阳后著《法言集注》《集注太玄经》,都是崇扬之作。现在,他要模仿扬雄的《太玄》,写一部《潜虚》,试图从认识论和方法论上回答“中”“无所不周,无所不容”的问题。然而,程颐却当头给他泼了一瓢冷水:扬雄背汉而仕王莽,气节全无,其言岂可信耶?这让司马光非常恼火,王安石尊孟贬扬,你们也跟他一样吗?的确,在道统上,二程和王安石都将孟子视为孔子的继承人。对此,司马光特别写了《疑孟》,从《孟子》中挑出十二条来质疑,其实是批判。而对扬子,岂可因人废言?他一头扎进《太玄》之中,终于从中找到了万物从起源到灭亡的路线图,认为万物皆生于“虚”,最后又归于“虚”,以此构成天道与人道:
万物皆祖于虚,虚生气,气以成体,体以受性,性以辨名,名以立行,行以俟命。故虚者物之府也,气者生之户也,体者质之具也,性者神之赋也,名者事之分也,行者人之务也,命者时之遇也。(天道)
人之生本于虚,(虚)然后形,形然后性,性然后动,动然后情,情然后事,事然后德,德然后家,家然后国,国然后政,政然后功,功然后业,业终则反于虚矣。(人道)
拨开“虚”、“气”等概念的神秘面纱,即可发现其要害在于“性者神之赋”以下,因神赋之“性”是不平等的,所以名分就不平等,因名分不平等,所从事的工作就不平等,你必须安分守己,干你的名分所规定的事。
为了形象地阐述其理论,他模仿《太玄》的象数学,参以易经,“推天道以明人事”。按照虚-气-体-性-名-行-命的路线图,分别勾勒出气图、体图、性图、名图、行图、命图。且看其中的体图:他把人分为十“象”,从第一等到第十等分别为王、公、岳、牧、率、侯、卿、大夫、士、庶人,排成一个金字塔式的人的等级图,略为:
如此将人分成十象后,“生数”(一至五)与“成数”(六至十)的自然之和等于五十五,正好符合“天地之数”(据《河图》,天地阴阳奇偶数之和)。于是乎,礼,即人的等级制便有了天命的根据。他兴奋地写道:
一以治万,少以制众,其为纲纪乎!纲纪立而治具成矣。心使身,身使臂,臂使指,指操万物;或者不为之使,则治道病矣。
礼既是天命,你就得认命,“各正性命”,各安其分,否则就会遭“天灾”、“人殃”:
违天之命者,天得而刑之;顺天之命者,天得而赏之。或曰:何谓违天之命?曰:天使汝穷,而汝强通之;天使汝愚,而汝强智之。若是者,必得天刑。
(《传家集·卷七十四·士则》)
人之刑赏,刑赏其身;天之刑赏,刑赏其神。故天之所赏者,其神间静而佚乐,以考终其命;天之所刑者,其神劳苦而愁困,以夭折其生……智愚勇怯,贵贱贫富,天之分也;君明臣忠,父慈子孝,人之分也。僭天之分,必有天灾;失人之分,必有人殃。
(《传家集·卷七十四·士则》)
这样一来,天不仅成了礼治的根据,而且成了监督礼治、实施赏罚的神灵。宋史泰斗漆侠先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