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可怕了!这番对话传到司马光耳里时,他半天没有说话。小皇帝十一岁就言利,亲政后还能不想起王安石?
但是,所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谁当政谁都会言利。司马光当了首相还能不言利,一是因为时间短,二是变法派留下了雄厚的财力。他选李常为户部尚书(元丰改制后撤销了三司,户部掌财政),人说他不懂财政,司马光却说,我就是要找一个不懂的人来管,让天下知道,如今朝廷不言利,以刹聚敛之风。宋人李心传说:“国朝混一之初,天下岁入缗钱千六百余万,太宗皇帝以为极盛,两倍唐室矣。”“熙宁间”(行新法时期)“合苗役易税等钱,所入乃至六千余万”[5]。李常上任后查账,发现新党留下的财政余额五千余万贯,谷、帛二千八百余万石、匹,这是自太宗后期以来从未有过的。这些约三分之一入了国库,三分之二存在下面。废新法废得全国乱哄哄的,夏秋二税收不上来。他要求把存在下面的钱全部收上来,并下诏加紧催收二税,严惩慢吏。他是攻击王安石敛财的急先锋(见第二十六章),现在也言利了。难怪小皇帝要问:将来我咋办?
这可不行!必须要让小皇帝消除“患不足”之“情”。咋办?保守派只能靠儒家的教条。哲宗的专职老师是司马光推荐的道学先生程颐。在课堂上,程颐总是正襟危坐,授之以礼,让小皇帝惧怕。讲到《论语》中有关“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时,小皇帝斗胆问:“太皇太后是君还是臣?”程颐迟疑半天后回答:“天下只有一位君,即陛下,太皇太后也是臣。”不料小皇帝“呜呜”哭起来,边哭边说:“太皇太后也是臣,为什么教训我?”听了程颐的汇报,司马光一下凉到脊梁骨。高太后百年后,世事难料啊!他要求程颐对小皇帝严加管教。有天讲完课,到小轩喝茶,小皇帝起身折了一条柳枝玩儿,程颐板起面孔就是一通教训,小皇帝气鼓鼓地掷柳枝于地。司马光闻报,对程颐颇为不爽,说:“遂使人主不欲亲近儒生,正为此辈。”[6]可如果撤掉程颐,换谁呢?哲宗的侍读、侍讲有好几位,每人因此每月多领三十千的津贴,但都是挂名的重臣,再找一个专职老师,难!
最大的隐忧:谁来扛保守派的大旗
毕仲游来信中的第二层意思为:
昔安石之居位也,中外莫非其人,故其法能行。今欲救前日之弊,而左右侍从,职司使者,十有七八皆安石之徒,虽起二三旧臣,用六七君子,然累百之中存其数十,乌在其势之可为也!势未可为而欲为之,则青苗虽废将复散,况未废乎?市易虽罢且复置,况未罢乎?役钱、盐法,亦莫不然。以此救前日之弊,如人久病而少间,其父子兄弟喜见颜色而未敢贺者,以其病之犹在也。
因官员队伍大多是王安石的人,司马光虽然靠高太后的支持强行废了新法,但没废彻底,就像一个病人被强行灌了一剂猛药,看似有了起色,其实病根还在。由于干部队伍后继无人,将来说翻船就翻船。这又是司马光的一条软肋,简直令他伤透了脑筋。他离开朝廷十五年,“朝中士大夫百人中,所识不过三四”,又把是否反变法作为划分君子、小人的标准,加上又有对南方人的偏见,他的君子圈子小得可怜,且基本都是白胡子,年轻人极少。他在洛阳真率会的会友楚建中七十七岁了,早已退休,他推荐做户部侍郎,被苏轼封还词头。他在郓州做通判时认识的州学生李大临有气节有学问,却考不上进士,被他推荐为太学录,可任命书下达时,其人早已作古。此事成为笑谈。
为培养保守派接班人,司马光两次上疏要求废了王安石以策论取士的科举法,提出了他的科考方案:合进士和明经为一科,考试先《论语》《孝经》,次《尚书》,次《诗》,次《周礼》,次《礼仪》,次《礼记》,次《春秋》,次《周易》,共九经。至于《孟子》,那是王安石推崇的,必须摈弃。可即使是保守派,也不认可他这个方案,范纯仁、苏轼、程颐等人都坚决反对将《孟子》排除在外。不能按他的方案开科取士,那就请大家公开举士。他提出按“行义纯正”、“节操方正”等“十科”举士,侍从以上每年于“十科”中举三人,如发现被荐者不称职,推荐者连坐。可推荐一开始,朝堂就闹翻了天,你说我徇私,我说你舞弊,弄得高太后也烦了。就在他昏厥于西府之前,高太后召执政御前训话,说:“台谏官言,近日除授多有不当。”他辩白说:“朝廷既下诏让臣僚举任,所举就当试用,待其不称职再罢免,追究举主责任。”吕公著说:“虽让人推荐,但中书不可不考查就任命。”他以“过去从来如此”来辩护。韩维说:“司马光讲得不对,朝廷设执政,就是要审查选择官员,哪有推荐谁就用谁的?待其不称职再罢免,甚无义理。”李清臣说:“到那时,损失就大了。”吕公著又说:“任人不当与过分强调资格有关。”韩维直截了当地批评司马光“当用年高资深之人”的观点,说:“司马光持资格太严,倘不称职,光有资格有什么用?”他反驳说:“不讲资格怎么行?”韩维说:“资格只能用于叙选,岂能用于选拔人才?”[7]自反对他的割地之议后,这是执政大臣又一次一致批评司马光,而且是当着高太后和小皇帝的面。
“十科”举士,司马光举荐了张舜民、孙准、刘安世。此三人又如何呢?对刘安世,他知根知底。司马光虽与其父刘航是“同年”,但他是通过文彦博认识刘安世的。在第二十八章,我们已经看到了他的勇气,他在父亲刘航退缩后主动站出来为司马光给吕诲起草的墓志铭书石,表现了对王安石的无惧。他考中进士后不去当官,却在洛阳追随正落魄的司马光。问“尽心行己之要”,司马光送他一个字:“诚”。又问从何开始,司马光说“从不妄语始”。就是从不说假话开始。后来他任洺州司法参军,同僚司户参军贪污,转运使吴守礼来调查,刘安世说没有此事,司户因而幸免过关。事后,刘安世反躬自问:“司户实贪而吾以不诚对,吾其违司马公教乎!”一直是块心病,后来读扬子《法言》“君子避碍则通诸理”(在不方便的时候不说实话,合乎情理,不算不诚实),释然了[8]。司马光对他寄予厚望,推荐他是有把握的。而另外二人,张舜民和孙准,他都不认识,是听别人介绍的。孙准入选是沾了先人的光,其祖父孙爽被仁宗称为大儒,父亲孙瑜“齐家严”。上述三人已被召进京,只等学士院考试后就入馆阁任职。可恰在这时,有人揭发孙准为争夺一女侍,与妻兄赵元裕开打,一直闹到官府,被判罚铜六斤。司马光是二十六日听到这个消息的,这天是他生命倒计时的第“五”天。已被病魔折磨得骨瘦如柴的他,硬是要儿子司马康把他抱起来,坐到书桌前,用颤抖的手写下了《所举孙准有罪自劾劄子》[9]。劄子说:“臣昧于知人,所举有罪,理当连坐,请赐责降。”
劄子上去,御批:“(孙)准因私家小事罚金,安有连坐。”但他不想因此而原谅自己,接着又上自劾第二劄子(同上)说,臣以“行义无缺”推荐孙准,结果其行义有缺,“臣备位宰相,身自立法,首先犯之,此而不行,何以齐众?”但朝廷下诏“不允”,只是取消了孙准召试馆阁的资格。他还想上第三劄子,但实在没有力气再写了……
孙准被罚铜事小,可对他的打击是巨大的。不仅说明他推荐错了,而且说明靠官员“举士”来培养接班人的办法行不通。直至临终,他仍然还想着宁可受处分,也要为朝臣留下一个严于律己的道德典范,这点要求,高太后没有成全他,这让他遗憾,但他最大的隐忧是在他走后,谁来扛这面保守派的大旗?在第一次请病假的时候,他已将国事付吕公著,但吕公著比他年龄还大,吕公著走后,又有谁能担此大任?就这样,他带着一连串的问号进入弥留状态,口中喃喃,如同梦呓,据说讲的都是国家大事。
九月初一日,他恋恋不舍地走了,享年六十八岁。床头留下了八张奏疏草稿,还有一本没写完的《役书》。他强行废了免役法,但对究竟该实行何等役法,临死还没谱。
司马光执政,总共十七个月(副相九个月,首相八个月),且病居其半,转瞬之间,他几近废了全部新法,可惜大都煮成了“夹生饭”。他曾说“‘四害’不除,死不瞑目”,他走时瞑目了吗?
[1]《宋史·司马光传》。
[2]《传家集·卷五十三》。
[3]《曲洧旧闻·卷六》。
[4]《续资治通鉴·卷七十九》。
[5]《建炎以来朝野杂记·甲集·卷一四》。
[6]《邵氏闻见录》。
[7]《长编·卷三百八十四·元祐元年八月辛卯》。
[8]《宋史·刘安世传》。
[9]《传家集·卷五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