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光逝世已九百多年了。九百多年来,《资治通鉴》印行了七十余版。他的生命通过《资治通鉴》延续至今,并将永远延续下去。
《通鉴》的第一个版本,我们只能见到记载而见不到书了。司马光辞世后一个半月,朝廷敕令国子监将《通鉴》于杭州镂版印刷。这一官版没能流传下来,今天能见到的最早版本,是南宋高宗绍兴二年(1132)浙东茶盐公使库重刻印行的,因刻印于余姚县,亦称余姚本,是足本,现珍藏于北京图书馆。南宋一代,《通鉴》约有十余版本,但除“余姚本”是足本外,其余或非足本,或因避讳而有改动。由宋入元,元朝在大都(今北京)设兴文署,出版汉文经典,《通鉴》被列入其中。这个版本被称为元刻本。学者胡三省大概根据这个版本为《通鉴》作注,并将司马光的《通鉴考异》散注于正文之下,这就有了元刊胡注本。《通鉴》在明代有十余个版本,但因辗转雕版,讹误较多。至清嘉庆二十一年(1816),鄱阳胡克家得到元刊胡注本,据之翻印,此即胡克家覆刻元刊胡注本,是现存最好的胡注本。新中国成立后,中华书局对《通鉴》标点重印。点校的工作底本采用了胡克家覆刻元刊胡注本,吸收宋、元、明各种版本的优长和历代学者对《通鉴》的校勘成果。对《通鉴》进行标点,分段。将年份独立出来自成一行,顶格排印,并且注明干支纪年和公元纪年;年内之事每事一段,低两格排印,用“1、2、3、4、5……”标出,对“臣光曰”和所引前人的评论也独立成行,方便了读者阅读。这就是一九五六年中华书局版的《资治通鉴》,是迄今为止最好的版本。
南宋学者王应麟说:“自有书契以来,未有如《通鉴》者。”就是说,从来没有一本书像《通鉴》这样有生命力。
千年兴衰史,镜鉴万万年
南宋的朱熹顽固坚持正统观,对司马光在《通鉴》中三国时期采用曹魏纪年颇为不满,但他对《通鉴》还是佩服之至的,说:“温公之言,如桑麻谷粟。”(《朱子语类》卷一三〇)意思是像吃饭穿衣一样,不可离开。怎么就不可离开呢?最早为《通鉴》作注的胡三省说得明白:
为人君而不知《通鉴》,则欲治而不知自治之源,恶乱而不知防乱之术。为人臣而不知《通鉴》,则上无以事君,下无以治民。为人子而不知《通鉴》,则谋身必至于辱先,作事不足以垂后。乃如用兵行师,创法立制,而不知迹古人之所以得,鉴古人之所以失,则求胜而败,图利而害,此必然者也。
(《新注资治通鉴》序)
正如宋神宗御赐之书名,《资治通鉴》,以史为鉴,目的是资治。《通鉴》上起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前403)三家分晋,下至后周显德六年(959),写了十六个朝代一千三百六十二年的历史。千年兴衰史,镜鉴万万年。因为《通鉴》是分阶段上呈的,所以宋神宗至少是看了这部书的绝大部分,甚至可能看过全部。宋神宗与司马光,一个要变法,一个反变法,政治观是对立的,并且在神宗为《通鉴》作序时,两人在刚刚是否收复绥州(今绥德)的问题上发生了正面冲突,可神宗在御制序中把司马光与司马迁并列,并热衷于在经筵上听司马光进读,这不能简单地归结于政治家的胸怀,而是他确实感到《通鉴》可以“资治”。诚如他在序言中所说的,《通鉴》“尽古今之统,博而得其要,简而周于事,是亦典刑之总会,册牍之渊林”,可以让他“观圣人之迹”,“见前车之失”。因此,此后的历代帝王和臣子无不将《通鉴》作为案头必读之书。且不去说,只说中国共产党的领袖、新中国的缔造者毛泽东。
毛泽东一生手不释卷,而《通鉴》几伴其一生,通读了十七遍之多。华夏文化研究所《文白对照〈资治通鉴〉全译》编委会在该书《前言》中说:
毛泽东之读《通鉴》,释其起于三家分晋,寓意在“非三晋之坏礼,乃天子自坏也”,可谓开宗明义,鉴以在上者不正,在下者肆意,事所必至,理有固然;论其迄于五代,用心在避曲笔言事,粉饰当朝,所谓“千秋功罪,谁人曾与评说?”倡以立论疑古,读书不可尽信,不可囿于人言;评其战争史笔,泼洒打天下、守天下之迹,乃政治之继续,要在取舍治乱得失,上助君王之鉴;议其褒贬明主昏君,赞前者之治国之道、用人之术,警后者之庸聩乏能,误国误民。凡此种种,论述犹多,究见其读《通鉴》,旨在以史为镜,借鉴前人得失,用古为今。
毛泽东的批语写在一九五六年古籍出版社出版的《资治通鉴》上。略举两例:
卷六十七《汉纪》五十九第2131页,原文讲的是刘备出征在公安,法正全权留守首都,他睚眦必报,“擅杀毁伤己者数人”,有人要诸葛亮向刘备反映,遏制法正权力,诸葛亮说,“主公”现内外交困,“法孝直(法正字)为之辅翼,令翻然翱翔,不可复制。无何禁止孝直,使不得少行其意邪!”毛泽东写批语曰:“观人观大节,略小故。”
卷七十一《魏纪》三第2241页,讲的马谡失街亭的事,毛泽东批曰:“初战(诸葛)亮宜自临阵。”卷七十二《魏纪》四第2268页,讲太和五年(370)六月,诸葛亮“因粮尽退军,司马懿遣张郃追之。郃进至木门,与亮战,蜀人乘高布伏,弓弩乱发,飞矢中郃右膝而卒”。毛泽东批曰:“自街亭败后,每出,(诸葛)亮必在军。”
南宋袁枢的《通鉴纪事本末》,是根据《通鉴》改编的,把《通鉴》中所载历史事件归纳为二百三十九个题目,将分散在各个时间段的史料集中起来,按时间顺序连缀成篇。毛泽东读此书(清光绪戊戌年 湖南思贤书局校刊本),也有不少批语。在卷二百二十七《后梁灭唐》第48—50页,就有好几段批语,如:“康延孝之谋,李存勗之断,郭崇韬之助,此三人者,可谓识时务之俊杰。”“已成摧枯之势,(李绍宏等)犹献退兵之谋,世局往往有如此者。此时审机独断,往往成功。”“生子当如李亚子(后唐庄宗李存勗小名)”等。
新中国成立初期,毛泽东批准杀了两个老红军出身的贪污犯——刘青山和张子善。此案被称之为新中国反腐第一案。他在一次谈话中说:“我们杀了几个有功之臣也是万般无奈。我建议重读一下《资治通鉴》,治国就是治吏。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将不国。如果一个个寡廉鲜耻、贪污无度、胡作非为而国家还没有办法惩治他们,那么天下一定大乱,老百姓一定要当李自成,国民党是这样,共产党也是这样。”[1]
千年伟人毛泽东对《通鉴》的痴迷说明,无论是封建帝王还是人民领袖,都离不开历史的镜鉴,而《通鉴》是一面使用起来非常便捷的“镜子”。正如毛泽东在与吴晗谈话时所说的:“《资治通鉴》这部书写得好,尽管立场观点是封建统治阶级的,但叙事有法,历代兴衰治乱本末毕具。我们可以批判地读这部书,借以熟悉历史事件,从中汲取经验教训。”[2]
《通鉴》写的是中国史,但从问世起就受到邻国的重视。宋哲宗元符二年(1099),高丽使者来华,就提出购买《通鉴》,可能因为保密原因,被宋廷婉言谢绝。但大约在两宋之际,《通鉴》还是传到了亚洲诸国,尤其是在日本引发了“通鉴热”。上至天皇、幕府,下至诸藩及其弟子,无不读《通鉴》,幕府末期还成立了专门的“通鉴会”。明治天皇即位后,《通鉴》成为他的必读书,每月定时讲习,他无疑从中汲取了政治智慧。
《通鉴》的主题是一个礼字,写的是历史,讲的是政治,然而,《通鉴》对后世的巨大影响绝不止在政治上,在学术上,它可谓编年史之巅,让后人高山仰止。
编年体之巅,后继者连绵
明代学者胡应麟说:“自司马之为《通鉴》也,汉、唐而上昭昭焉;自《通鉴》之止司马也,宋、元而下泯泯焉。”(《史书占毕》)什么意思呢?汉、唐及之前的历史,因有司马光的《通鉴》而记得清清楚楚,而以下的历史,因没了司马光而懵懵懂懂,总之,他认为《通鉴》是空前绝后的。的确,《通鉴》是编年体史书的巅峰之作,空前毫无疑问,绝后则要从两方面来看:从《通鉴》引发了编年体史书的写作热,后继者连绵的情况来说,它没有绝后,只可惜后续者只有望尘之憾;而从学术成就上说,因后世没有一部编年体史书可与之比美,可谓绝后也。
我国第一部编年体史书是左丘明的《左传》。在司马迁创纪传体史书写作之前,史书基本都是《左传》式的编年体。《史记》的问世,使《左传》式的编年体相形见绌,日渐式微,几至绝迹。《左传》式的史书以年月为次,好处是时间脉络清楚,不足之处是记事过于简略,可读性较差。司马迁的纪传体,在书首设“本纪”,用编年体简要记载一朝的大事,用“书”(班固修《汉书》时改为“志”)来介绍一朝的典章制度和政治、经济、军事工作,而把“列传”作为主体,生动地记叙传主的生平事迹。纪传体史书保留了《左传》的优长,又完整地栩栩如生地描述了历史人物,可读性很强,所以很快取代了《左传》式的编年体,成为正史的标准写法。在司马光编纂《通鉴》前,已有“十七史”(加上《新唐书》和《新五代史》应为十九部)之说,均为纪传体。
煌煌十九部正史,可宋神宗却在《敕司马光:修〈资治通鉴〉成事》的嘉奖令中说:“史学之废久矣”,怎么回事呢?第一,科举考试只考经义而不考史学,以至历史无人问津;第二,十九史卷帙浩繁,一千六百余卷,正文及其注洋洋三千余万字,一般人根本没有可能读完,更别说日理万机的帝王和身负重任的大臣了(恰恰他们是最需要了解历史的)。《通鉴》问世前,历史学家如凤毛麟角,但大多也只读过《史记》和前后《汉书》等名著,对汉以后的历史也是懵懵懂懂。就是在“史学之废久矣”的背景下,司马光主动挑起了振兴史学的重担。
要振兴史学,是否能吸引读者是个关键。正史之所以逐渐失去读者,一个重要原因是文字太长了,而文字太长,是因为同一件事往往在“纪”、“志”和相关多人的“列传”中重复记载,且时有互相抵牾之处;另一个原因是“列传”中的人物固然生动,但时间概念比较模糊,让人不容易理清历史事件发生、演变的时间顺序,难以认识事件的全貌。早在东汉,荀悦就认识到了纪传体史书这一缺点,便将班固的《汉书》改编为编年体的《汉纪》,八十万字的《汉书》被浓缩为八万字,其内容虽然几乎全部来自《汉书》,没有增加新史料,但因为叙事简洁、脉络清楚而受到欢迎。如宋神宗,他也许没有读过《汉书》,但肯定是看过《汉纪》的。但《汉纪》并未给编年体带来生机,直至唐代,高峻编了一部名曰《高氏小史》的编年体简明通史,将《史记》到《隋书》等十五史浓缩为八十卷,少年司马光就是读这部书爱上了历史,也是直接受这部书的启发而萌生了振兴史学的豪情壮志。
《通鉴》受《汉纪》和《高氏小史》的启发而修,但如果不超越他们,一样会湮没无闻。宋神宗在对执政大臣谈《通鉴》时说,超荀悦《汉纪》远矣!司马光超越的地方,就是他创新的地方,就是《通鉴》的生命力之所在,就是奠定其顶尖史学家地位的基石。
在第三十章《书局在洛阳》,我们已经介绍了司马光创造的先编“丛目”、再写“长编”、最后定稿的三步法,这一方法已成为编年体史书的编撰圭臬。创造一种编撰方法无异于发明一种新工艺,很了不起,而学术上的创新则更让人茅塞顿开,受益无穷。
首先,《通鉴》告诉我们,在纪传体正史的基础上再撰编年体通史,不是简单地浓缩和重新编排,而是一种再创作,不仅可以大大缩小篇幅,而且可以增加容量。《通鉴》将十九史浓缩为三百余万字,却增加了许多新的史料。《通鉴》中,唐、五代部分有约二分之一的史料是正史和现存史书中所未见的,而被他引用的这些书籍今天多已亡失。清代《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赞曰,《通鉴》“网罗繁富,体大精深,为前古之所未有”。史学界历来有“不熟读正史,未易决《通鉴》之优劣”的说法,同时有“读正史不可不兼读《通鉴》”的说法。
其次,《通鉴》告诉我们,“尽信书不如无书”,即使是经典名著中所载的故事,也要考证异同,辨别真伪。司马光在编《通鉴》的过程中,发展完善了考据学,其派生书《通鉴考异》是我国第一部考据学专著,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史学家无不采用了考异之法。
其三,《通鉴》突破了孔夫子的“春秋笔法”,不“为尊者隐”,暴露昏君之丑行毫不留情,对明君之失误也秉笔直书,对农民起义虽依旧称之为“寇”、“贼”,但大抵能够客观描述;对分裂时期的政权,不论大小强弱,不分正统、僭伪,一视同仁。这在史书写作上是一个划时代的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