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诗刊》年度奖得主是雷平阳,按我们设定的奖项内容是除颁发奖金外,还要给获奖者出版一本个人诗集。雷平阳给我打电话说:“我自己找人做装帧设计吧。”我说:“好啊!”他的书设计得很漂亮,只是在封皮外还要加个腰封,我看着不舒服,就给去了。为什么要加个腰封呢?为醒目?为加几句关键词提醒购买者,或加几句所谓名家的溢美之词?我果断地取消了这本书的腰封,就是觉得:你是雷平阳,有什么不自信的?
据说,图书设计腰封是从服装设计师那儿偷师而来。可后来,服装设计师们为美女设计了露脐衫,美女们个个不怕胃寒肾虚地都穿着露肚脐眼的衣服。美女露的是腰中的妖风,露的是“我很瘦”。可图书却要扎上一条腰带,补上一块补丁。有的腰封把书的下半部分全遮住,像穿了个长筒袜。腰封上印了这本书所有想说的话,大有读完腰封,就不用再打开这本书的意思。
如果,哪位图书设计师能给书的腰部挖一个“肚脐”露出来,还真是大胆别致了!
我对图书扎上腰带感觉不舒服,对美女们穿衣露肚脐同样不舒服。觉得都是缺乏内在的自信。反正,我儿子要是找媳妇,我一定会严厉地告诉他:“穿露肚脐衣服的女孩,咱家不要啊!”
书和美女一样,都要看内在的文化含量,绝不看穿了露什么或怎样另类的外衣。
第一百〇一章
当下的人都在讲养生。生活好了,人们想多享受一些时日的幸福生活,这是人人都希望的事。于是,围绕着养生,社会上各类稀奇古怪的事和坑蒙拐骗的事,都出来了,假医、假药、假大师、大仙都纷纷登场。这个假医、假药和假大师、大仙不是我要说的话题,我要说的是一些诗人、作家,也跟着轻信所谓养生的歪理邪说,聚在一起,大谈养生心得。我听着,不敢笑,只好走开或看看手机上又有什么新鲜段子。
我想说一个人:庄子。这老先生活了八十三岁。那时生活品质低下,缺医少药,没有营养品;当然,那时也没有地沟油、三聚氰胺、苏丹红等。
庄子先生用什么办法养生呢?他在《养生主》中说:养生不是体育锻炼,不是吃营养品,是要养生命之火柱,即养灵魂。灵魂安适,则生命之火必旺盛。
生命不仅是活动着的肉体。肉体的活动若无灵魂的加入,无论仙寿几何,也是低级的。养灵魂,大概就是臧克家先生说的: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我们必须要热爱生命,要尽量地多活些时日。在活着时,尽量地让灵魂安适,并能够得到有效的释放。肉体会被用旧,用残,用废,“神龟虽寿,犹有竟时”。
但,一个饱满的灵魂会穿越千年。像庄子等。
有一种说法:在艺术行当里,谁活的时间长,谁就是泰斗。我不以为然。
唐代的李贺寿短,可至今他还活着。有道是: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活百岁。
第一百〇二章
一日,几个写诗的朋友在一起谈今年的诗歌年选的一些选本。据说,现在每年有四十几本“诗歌年选”。这个数字很可怕!怎么会有这么多人热衷于做“年选”?
一位朋友问我:商震,让你做个选本,如何?我说:第一,我不会做这事。不是怕挂一漏万,而是不愿意往热闹的地方挤。第二,我若真做选本,估计不会超过一百首诗。真的,一年下来,不会超过一百首值得选的好诗。
那么,这四十多本“年选”,都是怎么产生的?编选者的目的何为?我还真说不清楚。能看到的,有真为诗歌做事、为历史负责而编选的;有为市场需求而编选的;还有一些选本编选得很差,既不是同仁诗选,也不是某个专项、专题诗选,茄子、葫芦一把抓,我看了后,真是心疼那些纸张!为啥那么大胆敢做“年选”呢?哗众取宠?沽名钓誉?讨好某人?等等吧,许有之,许无之。
恕我直言,编“年选”者,自身要有很高的审美能力,要对当下的诗歌创作态势有很强的把握能力,要有严谨的历史责任感,要对诗人、诗歌有敬畏之心。真不是什么人脑袋一热就能干的事。因为,一个很差的选本,很可能给后世留下笑柄,或以讹传讹。
第一百〇三章
我很喜欢看练太极拳的,一次,在一个广场看到几十个人在练太极拳,我定定地从他们开始练看到他们收式结束。
我觉得,打太极拳和写诗相通之处很多。比如:要静。静,才能让五脏六腑归位,才能诗思万千。要脚下有根,头上有天。要柔中带刚,绵里藏针。要密处不透风,疏处可放马,等等。
脚下有根,是生活的扎实、具体;头上有天,是文化境界、审美趋向。
写诗,不是孤立的事,是和生活中的林林总总息息相关。生活中的任何一种事物、现象,须知其然亦知其所以然,谙熟了,参透了,必有顿悟,必得诗歌之营养。
永远不会相信,一个宅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会写出好诗。
翁同龢先生说:“每临大事有静气,不信今时无古贤。”
第一百〇四章
常听到一些诗歌写作者说自己的生活环境恶劣,并因环境不好而写不出作品来。我觉得,诗人不该埋怨环境不好,不该谩骂或憎恨生活环境,更不该靠大声讥讽和谩骂来寻找自己的存在感。每个人的生存环境都大同小异,不可能有一个特别适合写诗的环境,有阳光、空气和水的地方,都是适合写诗的地方。
诗人不能只享受生活,而不去适应环境。智慧的诗人会使环境和事物适应自己的思想,会在环境中汲取营养和力量。抵触,是拒绝;拒绝,就是孤立;孤立就无法获取营养和力量。失去了环境的营养和力量,自然就不会有诗歌产生。
说句实话吧,在生活中,常以诗人自居者,都是孤立的人,无为的人。
再狠点说:那些一事无成的人,一定是一身无能的人。
第一百〇五章
一直想谈谈当下诗歌批评的状况,一直都懒得去说。就像我们经常看到有人当街扔垃圾、吐痰一样,因司空见惯而认可。我这样说,并不是当下没有好的诗歌批评和好的诗歌批评家,而是好的批评和好的批评家太少。
有一个现象是奇怪的:这些年都想当批评家,竟使得批评家多如牛毛。批评家多不是怪事,自诩是批评家者太多,就是怪事。最怪的是:只会肤浅地表扬也自称是批评家。为啥都想当批评家?不言自明:有利可图!骗钱者有,骗色者亦有。沽名钓誉者多,无知蒙事儿者多。具体例子我就不举了,给那些假批评家留点面子,也给自己积点阴德。
我们需要什么样的诗歌批评家?当然是有知识、有个人见解、有自己主张的思想者。思想者是永远醒着的人。那么,批评家应当是经验的,还是理性的?
我想:没有理性支撑的人难为批评家,同样,没有经验的人也难称批评家。经验和理性不是一对天敌,对批评家来说是“人”字的一撇一捺。一个批评家,首先要对文本提出“为什么”,并能回答这个“为什么”。要在理论的范畴里自圆其说,要能征服作者和读者。不是把书本里的专业术语堆砌在一起吓唬人,也不是对作品中的字词句进行反复推论。我想大胆地说:诗歌评论绝不是科学范畴,或绝不可能成为一门科学。
首先,诗歌批评一定要具有强烈的个人性,失去了个人性的批评,就是对以往理论的总结和归纳。其次,诗歌批评所关注的价值是情感,而情感恰好是科学要忽略的价值。若像分析天文、地理那样去分析诗歌,像辨析石头的纹理、植物的叶脉那样去辨析诗歌,诗人还能是感情动物吗?
诗人是感情动物,诗歌作品也是感情的产物,在感情世界里,怎样产生科学?
诗歌批评只能是对所批评的作品给批评家的感受做推理论述,而这个论述的检验标准是感情,不是宏大理论的卖弄,不能用一种道德代替另一种道德,更不能用书本理念代替感情。
至于那些打着批评家的幌子,挪用一些貌似高妙理论来蒙事儿的人,就不多说他们了。因为,他们只能蒙低俗的人。
第一百〇六章
做了二十几年文学编辑,最怕的事就是走到哪儿都躲不开文学。上班读文学稿子是职业需要,可是和朋友吃个饭,也要有人和你谈文学,喝个茶也有人和你谈文学,游山玩水时,也会有人跑过来和你谈文学。真烦!我当然理解那些不失时机来找我谈文学的人,可就是没人理解我这个想不失时机躲开文学的人。
能正身修德的是世道人伦;能滋养心脾的是风花雪月。所以,我从事了大半生文学,还是关注世道人伦,热爱风花雪月。
第一百〇七章
前些日子,看到一位久违的女士。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原来的一副苦哈哈的脸,现在竟是春光灿烂。一问,方知她五年内离了三次婚,并靠离婚发财了。真是生财有道啊!
我们不去说婚姻法怎样努力地保护女性而让一些女性有了靠离婚发财的“道”,也不想说用婚姻形式卖身比妓女光彩多少,只想说:用神圣的婚姻发财,不是把自己弄得只有虚情假意了吗?!尽管我们每个人也不可能在婚姻状态里完全是真爱,但绝不能完全是假爱吧!
我得到的体会是:虚情假意无人能得到真正的幸福,无人可得到安宁,也不可能有真正的性爱。
用肉体愚弄自己,总有一天情感会发起报复,而且会是毁灭性的报复。像民谚说的那样:“不是不报,时机未到”。发这个感慨的同时,也要发问:哪个婚姻还是可靠的?即使不怕失财,还不怕失去使用真感情的胆量吗?!
第一百〇八章
杜甫的《绝句四首》之一:“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应该是尽人皆知,这主要归功于历代书法家。书法家不断地抄写、悬挂,使之传播有力。当然,也不能抹杀课本的力量。在中学课堂上学这首诗的时候,我的记忆极为深刻。老师讲的是:这首诗,写出了杜甫当时的复杂心情。大意是:诗人对绚丽多彩的早春图像,分别从视觉和听觉两个角度进行刻画,尤其是门外泊的船,来自“东吴”,此句表明“安史之乱”的战乱已平定,交通恢复。诗人睹物生情,想念故乡,并强调用一个“泊”字,有其深意。
许多年来,我一直不敢对老师的讲解生疑。可是,我现在的职业要求我必须把这首诗的真正意义解读出来。我反复地读,也查阅了一些资料。像我的中学老师那般解读的占大多数,合我意者几近于无。我只能憋着。大有在朝堂之上有人指鹿为马,我却不能说真话,还得“诺,诺”之态。现在我想大不敬了:这首诗,就是老杜做的对仗练习!他同时写了四首绝句,唯这首是写着玩,或唯这首是为了炫技而写。
这首诗表现的是四个独立的图景,谁也不挨谁!对这首诗的其他解读都是牵强的,或是读者自己的再创作。如果这首诗还有什么具体意义,那就是对仗练习的范本。
这首诗写于公元764年的成都草堂,“安史之乱”已平定一年多了。杜甫此时正是消遣悠闲的时候。我们可以看看他同时写的另外三首:
一
堂西长笋别开门,堑北行椒却背村。
梅熟许同朱老吃,松高拟对阮生论。
二
欲作鱼梁云复湍,因惊四月雨声寒。
青溪先有蛟龙窟,竹石如山不敢安。
四
药条药甲润青青,色过棕亭入草亭。
苗满空山惭取誉,根居隙地怯成形。
读了这三首诗,足见杜老先生正在饱暖生闲事。
优哉游哉的杜老夫子想写诗,又无事无激愤无牵挂,可是春天来了,还是要写点啥,就提笔练习一下诗歌对仗中的字对词对句对音对色对等,“两个黄鹂”对“一行白鹭”,“千秋雪”对“万里船”吧!哪里有“战乱平定,交通恢复”和“思念故乡”的感慨!再说,“安史之乱”根本就没影响过长江流域的交通。不知今天的课本还有没有这首诗,不知道今天的老师们怎样讲解这首诗,真替学生们担心!
我还要说的是:不是诗人写的每首诗都一定具有深度解读的意义。无论李白、杜甫,还是谁谁。
第一百〇九章
有一句近乎俗语的话,叫:一字之师。这句话听起来像玩笑,像戏谑。而在诗歌创作中是常见的事。一首诗中,一个字的改动常常可以让整首诗鲜活起来、生动起来、辽阔起来,此类事例很多。但改动的这个字,基本是动词或名词。比如:“大江日夜流”不是诗,是自然状况,可改动一下动词的位置,变成:“大江流日夜”,就是诗了。这一改动,使得时间、空间强行并置,历史和当下同步运行,互相映照,互相渗透,意味悠远。
“一字之师”是存在的。真有为自己改动一字而成好诗的人,应视为一生之师。
有些人写了诗,不喜欢别人改动。好像他写的诗是金铸的铁打的。除了“敝帚自珍”值得尊重外,其余就是自恋、自闭、固步自封了。
好诗是改出来的。此类事例就不赘了。
写诗,千万不要被自我感动所欺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