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十二兄进里间换衣服的间隙,李贺起身走到书架边,近观那把剑。此刻的它,静静地挂在墙壁上,睡着了似的。李贺伸手轻轻地触了它一下,它睡得很沉,躺在鲛鱼老皮做成的剑室里,一动也不动。再看剑室,饰以大小不一的珠子,凹凸不平,错落有致。在暗淡的灯光下,就像荒地上长满了参差不齐的蒺藜。剑柄上,那颗硕大的蓝田玉石,发出明净而柔和的光芒。长长的金丝绦绳,沉甸甸地下垂着,更显尊贵与大气。而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却是屋内简陋陈旧的摆设。除了必备的床榻、书案,最贵重的恐怕要数这把世所罕见的剑了。家族的荣耀,诸王孙的荣光,如今也只能从这把剑上觅到些踪迹。
十二兄换了一件深紫的常服,同色的领巾,从里间走了出来。
“几年前就听说过兄弟的诗名,虽有书信往来,却是无缘相见。此番进京赴试,想必带着诗作,可否让兄先睹为快?”李佩问道。
“当然可以。”李贺爽快地拿来一幅卷轴,打开,正是那组《十二月乐词》。
“依稀和气排冬严,已就长日辞长夜。”十二兄不觉念出了声,然后抬起头看了看李贺,眼里满是诧异,甚至还有几分怀疑。末了,他接着往下看,当看到最后一首时,竟忍不住大声朗读起来。读过,激动不已,猛地拍了下桌案,站起身大叫:“好诗!好诗!”继而又坐下,问道:“可有其他篇章?如今士子,为了投人所好,殚精竭虑,只写出一两首,甚至一两句上乘之作来哗众取宠,邀得幸名。而实际却不学无术,抄袭剽窃。那些先贤名流对此深恶痛绝。长吉,你若真有实力,就得拿出一定数量的作品,一组《十二月乐词》固然出类拔萃,但没有其他篇什衬托,终为不美。某记得,当年白居易行卷,曾献杂文二十首、诗一百首,与他相比,尔无论从数量上,还是品类上,都难望其项背。”
李贺自然懂得十二兄的意思,把书箧搬了过来,放在十二兄面前,炫耀似的让他随意抽阅。
十二兄信手抽出一轴,却是那首“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接着又抽一卷,是李贺刚刚动手写的《马》诗之一:“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
“此诗和李益的《夜上受降城闻笛》颇似,但立意、气势却远在他之上。”十二兄赞道。
“许多人都这样认为。说我们不仅同族同好,连写的诗,都如此相似。后来,我读了他那首《夜上受降城闻笛》,果然如出一辙,难道真是先祖在冥冥中促成的吗?”李贺随意说道,语气中流露着身为李氏宗孙的自豪。
“虽然同为诸王孙,可如今支疏族远,家族的荣耀已不复存在。也是我们这些后代子孙不肖,一代不如一代,到了我这里,只谋了个东宫散官,以致这所曾经辉煌的宅院,冷冷清清,破败不堪,实在有辱祖上王族的威名啊!”十二兄伤感地说。
“这所宅院虽说破败了,没落了,但它毕竟给我们留下了一个风平浪静的港湾,一种平安自在的生活。有多少贪官污吏,确实为后代留下了一笔财富,但又有多少不是转眼即逝,甚至连性命也搭了进去?像你这样清心安宁、自由自在地守着祖业,秉着祖德,过着一种神仙般的日子,却是多少人梦寐以求而求之不得的啊!”李贺劝慰十二兄道。
十二兄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但转瞬即逝。“兄弟说得不无道理,但现实是,没有雄厚的家财做后盾,我的一切愿望和抱负都只是空想。就拿世态人情来说,许多都是建立在金钱地位上的。英名留世又如何?在一些人眼里,不值一文。几年前,我考进士,没有一位主司会因为我是郑王之后而高看我一眼。在他们眼中,只有关系、人情、钱权。什么解头、状头,都是钱权人情交易的结果。”十二兄愤愤不平地说。
李贺无语,一时又有些迷惘,被眼前一团浓雾困扰。难道世上真的像十二兄所言,被权钱交易充斥?至纯、至真、至美的东西,真的不复存在?
察觉到李贺神态落寞,十二兄劝他:“其实,世间还是好人多,大部分人还是重情重义的。兄弟不必多心,安心备考即可。凭你的诗歌才华,明年春闱进士及第不是问题。”
谈及即将到来的进士试,信心与希望重新回到李贺脸上。
青衣来换烛条,不慎碰着了墙上的剑。它一晃一晃的,像睡醒了似的。见李贺不住看剑,十二兄便过去取了下来,一脸豪气地说:“在你的那些诗歌面前,我能拿出手的,恐怕就只有这把剑了。”说着,刷地一下,抽出了剑。李贺只觉眼前一道白光划过,如龙似蛇,如闪似电。
李贺惊喜不已,十二兄笑道:“这把剑也是祖上传下的,到了我这里,我视它若性命,随身携带,形影不离。那时,生活艰难,我可以把那么大的一个宅院质了,却不肯对它动一丝念头,哪怕是饿死,我也会抱着它倒下。因为它是先祖的化身,有它在,我就会有胆量,有信心面对邪恶、黑暗。然而,现在,它却只能陪着我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让岁月无情地消磨着生命,锈蚀着锋利。”笑意从十二兄脸上渐渐退去,悲观伤感像潮水一样,再次涌了上来,“这一生,也就这样了,只是委屈了这把剑。”
剑似乎感染了主人的情绪,悲伤地从主人手中脱落,“当”的一声,掉在地上。李贺躬下身,跪在它身边,把它从地上拾起,捧在手中。真是把好剑。一股天河清水,飞流直下,不知被哪位手疾眼快的神仙,拦腰截成了三尺之长。凭着这三尺之身,它深入吴潭斩杀恶蛟,用一身正气,砍下了颈上的邪恶之颅。多少年过去了,人们津津乐道的依然是斩杀恶蛟的人,那柄刺向恶蛟胸脯的剑已被人们抛在脑后。然而,今天,在这里他却与它萍水相逢。它无声无息地横躺在李贺的手中,如隙中月光,锋利地刺穿身边冰冷坚硬的物;像心如止水的练带,平铺于地,风吹不动,霜打不移。剑啊,在你的身上,凝附着荆轲的一片壮心,你千万不能让你现在的主人感到,看到,那样他会更加伤心,更加消沉。你永远属于夜经泽中的汉帝高祖,拔剑斩蛇,荡平险阻。秋天的郊野,有“嗷嗷”的叫声传来,那是你斩杀的白蛇之母,在撕心裂肺地恸哭……李贺再也控制不住,热泪奔流,情思泉涌:
先辈匣中三尺水,曾入吴潭斩龙子。
隙月斜明刮露寒,练带平铺吹不起。
蛟胎皮老蒺藜刺, 鹈淬花白鹇尾。
直是荆轲一片心,莫教照见春坊字。
挼丝团金悬簏簌,神光欲截蓝田玉。
提出西方白帝惊,嗷嗷鬼母秋郊哭。
(李贺《春坊正字剑子歌》)
后人在评价这首《春坊正字剑子歌》时,称它是李贺诗中最有特色的一首,也是整个中国诗歌史上一首著名的咏剑诗。它以构思新颖、设想新奇、比喻奇异、主题深刻而著称于世。沈德潜在《唐诗别裁》中评这首诗说:“从来咏剑者只形其利,此并传其神。”这个切中肯綮的评语,明确指出了这首诗的主旨,为世人走近李贺、理解贺诗搭起了阶梯。
八、投卷
尽管对自己充满信心,尽管对请托投卷不感兴趣,但十二兄和十二兄的“先辈”经验及时势潮流,还是把李贺裹挟进投卷大军的行列。
已是十月末,李贺到礼部缴纳了盖有河南府印的解状,报了名。缴纳解状后,举人之间还要互相作保,并申报他们在长安的寓居地址。官僚士大夫阶层的子弟,以“亲姻故旧、久同游处者”作保;寒门出身的举人则以“封壤接近,素所谙知者”相保。
李贺自有十二兄相保,一切都不是问题。
这天,十二兄带回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明年进士试的主司是吏部侍郎权德舆。
“谁为主司,对我来说不都是一个样吗?”初到长安的李贺,对时事形势并不了解。
“当然不一样了!遇到个正直有公心的主司,整个取士过程都会因之公平公正;遇到个以权谋私、唯利是图者,那些无权无势的寒门学子,不管再有学识、才华,也是登不了进士第。”十二兄悲哀地叹道。
“却是为何?”涉世未深的李贺想不出此中的险恶。
“因为有人情权势的干扰。贞元十九年,宗室李实悍然开列二十人名单,要求知贡举按此录取。否则,将罢免知贡举为外官,让他悔之莫及。”十二兄气愤地说。
“竟有此事?不知当时的知贡举是谁?他答应了李实的无理要求了吗?”李贺急切地问。
“当时的知贡举就是权德舆,他顶住了压力,驳回了李实的要求,使更多的寒门才俊鱼跃龙门,登科及第。”十二兄赞叹道。
“如此说来,我算是幸运的。能遇权德舆知贡举,此次春闱就不必担心有人以权谋私,借国家公器以市私恩了。”李贺放心道。
“话虽这样说,但有些事还是要做。比如,你带着卷轴去见见权德舆。不送礼,不行贿,就是把你的诗作推荐给他,这样做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十二兄为李贺谋划。
“不去!权德舆既然如此公正,我还何必多此一举?趁着这段时间,我还要读书作诗呢。”李贺断然拒绝十二兄的好意。
“真是书呆子。权侍郎公正是权侍郎的事,我们投卷是我们的事。你看看那些参加明年春闱的举子,现在谁还有心思闭门读书?哪个不是费尽心机地请托投卷,拉拢关系,为自己造势,提高自己的知名度、影响力?”十二兄振振有词。
“反正我不去,见了那些大官人我无话可说。”李贺固执地说。
“必须得去!不然你现在就回昌谷,明年、后年、这辈子你也不用考了。因为考了也白考,你以为科举取士凭的只是诗文?权侍郎虽说清正,可在这请托成风、荐推盛行的世道,他一个人的作用能有多大?”十二兄语重心长道。
李贺无奈,只有听从十二兄的安排,带着几卷诗轴去见权德舆。然而,命运的鬼使神差,竟然使他在半路上遇到了生命的另一个重要之人——沈子明。当时,李贺刚出十二兄大宅所处的里坊,还没找到通往权府的街道,迎面却碰上了两个策马疾驰的人。由于抱着轴卷,只顾辨认方向路径,李贺被骑马人的断喝声吓了一跳,怀中卷轴随之掉到地上。李贺急忙弯腰去捡,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路上正好有摊水,几乎把卷轴全部浸湿弄脏。李贺伤心而愤怒,挡在那个主人模样的马前,生气地质问他。
主人模样的骑马者二十多岁的样子,个子高瘦,神清气朗,听了李贺的抱怨,不仅没生气,反而责骂随从惊吓了李贺。随从赶紧低头向李贺赔礼,把卷轴从地上捡起,用袖子擦拭上面的水渍。主人见状又骂道:“实在是笨,卷轴岂是你这般擦拭的?像你这样,千幅万卷也让你擦破了。”然而主人的责骂还没结束,那幅卷轴已被随从擦出了洞。
李贺一把夺过,心疼地摸着那洞,生气地瞪了那随从一眼,转身欲走。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李贺懒得再和他们交涉,已经破损,再说也复原不了。不如省点气力,找个装裱店重新装过。
“且慢,卷轴污损,过在我们。不如把你那卷给我,我赔偿于你,如何?”主人一边从马上下来,一边对李贺说。
李贺冷冷地说:“算了,还是我自己去做吧,自己写的,旁人如何懂得它的心事?”
“说得也是。不知可否让我看看?”见他说得恳切,李贺就把受损那卷给他看。那是一幅长卷,上面是《十二月乐词》、《官街鼓》、《南园五首》等篇。
很快,那人看毕,没说什么,也不把卷轴还李贺,只是盯着李贺看,似乎在回忆什么。李贺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便向他讨要卷轴,想早些离开这里。那人如梦初醒,惊喜道:“在下沈子明,早闻东都李贺诗名,不意今日在此遇到,请阁下务必到寒舍一叙。”
对于沈子明,李贺此次进京也多次听十二兄提起,也读过他的一些诗文。今日不期而遇,见他为人真诚,相邀恳切,便爽快地答应了他的请求。
天气越来越冷,元和二年的脚步越来越急。春闱时间一般在来年的二月份,开考在即,李贺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足不出户,专心诗文。此时,他应沈子明之邀,已从十二兄那里搬到了沈府。沈子明在庭院深处,专门为李贺收拾出一间舒适安静的房屋,作为李贺读书起居之所,且还安排一名青衣小苹陪伴侍候李贺。
这天,长安大雪。上灯时分,沈子明从外边回来,一见到李贺便说:“今天见到杨八,他新得一块青花紫石砚,约我去他府上赏玩,你随我一同前去吧?”
“我和杨敬之有过一面之交,对他的才学品行仰慕已久。可春闱在即,时不我待,还是等考试后再去。”李贺答道。
“杨家住在永宁里,离这儿不太远。明天若去,一边走还可一边赏雪景。长安城中的雪景,更是一大奇观。”沈子明委婉地劝说。
李贺不忍太拂他面,便答应了下来。
因为路滑风寒,实在难于骑行,沈子明便索性和李贺踏冰踩雪开始步行。起初,举步维艰,走了一会儿,便顺当了,身上也热乎起来。沈子明的脸搽了粉似的,白里透红,流露着俊逸,流露着好心情,也流露着官宦子弟的风流倜傥。他和李贺说起了杨敬之的家庭情况。杨家祖籍虢州弘农。敬之父辈兄弟三人,分别是杨凭、杨凝、杨凌,均进士及第,出官入仕。
其中,杨凭大历九年(774)状元及第,历任礼部郎中、兵部郎中、太常少卿、京兆尹等要职。元和四年七月,御史中丞李夷简弹劾杨凭贪污僭侈,凭被贬为临贺尉,亲朋好友无敢送者,唯太常卿权德舆独与之别。杨凭途经永州,柳宗元为其作《与杨京兆凭书》谈荐举之难,为杨宽怀。和其兄颇为相似,杨凝大历十三年(778)状元及第,官至兵部郎中。贞元十九年(803)卒。杨凝以女妻柳宗元;杨敬之之父杨凌最善文,柳宗元称其文章可继陈子昂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