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余庆是在元和元年十一月二十一日由国子祭酒升任河南尹,元和二年的河南府试便是由他主持。其时,韩愈任国子博士分司东都不久,郑余庆尚未制定《格后敕》,两人交往尚浅。但李贺的诗名,郑余庆还是从韩愈那里听闻了一些,还读过李贺部分的诗歌,府试时,对这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投以了更多的关注。但令他意想不到的是,李贺因父讳而被人举报。情与法之间,郑余庆只能选择后者,拒发李贺举进士的解状。
“前堂争吵者是否被拒解状的昌谷李贺?”郑余庆关切地问道。
“正是,他要来见大人。”胥吏如实报告道。
“让他进来吧,不要拦挡,我要亲自给他解释。”郑余庆叹道。
李贺很快被带到。郑余庆和蔼地和他打招呼,并命仆人设座,奉茶。
见状,李贺也不好意思继续发作,便努力平复下情绪,问道:“为何拒发我的解状?”话音未落,眼泪已出。
“其实,在你这件事上,我是非常不忍心的。一是韩博士的延誉,二是你的诗歌我亲自看过。才华横溢,见解深刻,放眼东都,没有人能比得上的。可是昨天晚上,有人来府衙击鼓喊冤,说是在这次秋试中,我们徇私舞弊,把一个迹涉疏狂、兼亏礼教、缺孝悌之行的人取为上第。”郑余庆耐心地解释。
李贺冷笑道:“大人的意思是说,我就是那个被告?”
郑余庆点点头。
李贺恼道:“迹涉疏狂,兼亏礼教,缺孝悌之行,这些所谓的罪名,你们难道就不调查核实,仅凭他的一面之词就取消我的举人资格,你不认为你们做得极其草率,有失公允吗?”
郑余庆没有理会李贺,只是示意胥吏拿物什给李贺看。那是李贺的家状,府试前交到府衙审核并通过验证的李贺的家庭状况调查表。上面有李贺的姓名、行第、生辰、年纪、籍贯、体貌特征以及祖上三代的名讳、宦秩和存殁等个人资料。
“这可是你们审核过的,怎么,问题出在这上面吗?”李贺不解地问。
“说到这儿,你还得感谢郑大人。当初审核时,我们便发现了问题,请示郑大人,他说你是韩博士推荐的,再加上郑大人也是极爱惜人才,便没再追究。”胥吏说道。
“是何问题?”李贺诧异不已。
“你看,家状上你父亲的名字‘晋肃’之‘晋’与‘进士’之‘进’同音,按规矩,你得避讳,不能参加进士试。但当时,郑大人考虑到,不让你考试实在可惜,便没说什么。本来,这样的事儿,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本朝开考以来,也没有追究这种事儿的先例。可是,没想到,这样隐私的事儿,怎么就会有人知道?还被告上了公堂。”胥吏详细地解释道。
李贺听明白了,一定是秋试中与他争名者所为。但会是谁呢?他百思不得其解。平生没与谁有隙,谁会平白无故对他下此黑手呢?然而,知道了是谁,又能如何?事已至此,唯有恳求郑大人高抬贵手,放他过去!
“郑大人,小生刚才不知大人垂怜,言语多有得罪,望海涵!不知此事可有回旋之余地?”眼泪不争气地在眼眶里打转,怕人看见,借行礼之际,李贺低头,让眼泪悄无声息地流下。泪珠啪啪摔在地上,溅出一朵朵开在昌谷的野菊花。
郑余庆动情地离座,扶李贺起来。他长长叹了口气道:“我若放你过去,一旦上头查起,我的官职不保不说,恐怕要连累那上百举子秋试作废。”
话已至此,再说无益。李贺擦干泪痕,从一个角门悄悄出了府堂。外面的空间真大,却没有立足的地方。找个僻静的角落,李贺面向一隅,让泪水长流,带出他满心的愤怒、悲切、无奈、无助。
皇甫湜得知李贺之事,急匆匆地来见韩愈。“如果不辩明这件事儿,你和长吉都会因此获罪。”他急切而忧虑地说。
“获不获罪倒是其次。问题是我就想不明白,长吉的家讳是违背了二名律,还是嫌名律?”韩愈郁闷不解。
韩愈所说的“二名律”和“嫌名律”是唐代关于避讳的两条法律。比如说,孔子的母亲叫“徵在”。孔子在说“徵”的时候,便不能说“在”;说“在”的时候,就不能说“徵”。此所谓“二名律”,凡双名不专讳一个字。“嫌名律”说的是避讳声音相近的字。譬如“禹”之与“雨”;“丘”之与“酋”。
韩愈愤愤而道:“父名‘晋肃’,儿子就不能考进士;那么倘若父亲‘名仁’,儿子就不能做人了吗?”
皇甫湜道:“你说得对,言辞犀利,一针见血。但只对我们发,有何作用?不如找郑余庆去,和他辩论辩论,把长吉这张解状讨了回来。”
“也只有这样了。你我同去,分量更重些。”韩愈当机立断。
“一个韩博士去就足够了,何用我出马。况且,我也只是个小小县尉,怎敢去和府尹理论?你把长吉带上,当事人到场,更有说服力。”皇甫湜提议道。
韩愈也不勉强他,只是依他的话,和李贺一起乘车去河南府衙。一路上,李贺沉默不语,心情沉重,像一只雨中逃飞的麻雀,惊慌失措,失魂落魄。韩愈看看他,鼓励道:“打起精神,事情也许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糟。我们努力努力,真要不行,再失意也不迟,何苦现在就先灭了自己的精气神儿?”
听言,李贺坐直了身子,报韩愈一个感激的笑。
“其实,比起你此时的遭际,我一路走来所遇的坎坷与无奈,不知要多出多少。”韩愈苦笑道。随之,讲起了曾经艰辛备至的求仕经历。
心中的阴霾,在悄悄退去。李贺忽然感到,他并不孤单。尽管此刻在他的面前,横亘着一条深不可测的深渊,但在对面,韩愈像师长、像亲人般的鼓励,让他的信心与勇气渐渐恢复。
领取解状的人们都已散去,府衙前的空地上,空空荡荡,不见一人。下了车,韩愈带着李贺径直往府衙里走。
一身常服的郑余庆仍然手不释卷,在后堂边看书,边品茶。见韩愈和李贺进来,他起身笑道:“知道韩博士光临,便早早地备了上好的清茶,来,来,请上座。”
韩愈以礼相让,直奔主题:“想必郑大人已洞悉了我的来意,韩某今来只是想和大人探讨探讨避讳之问题。不当之处,还望大人海涵!”
郑余庆本就赏识韩愈,见他态度谦恭,也乐得放下书卷,耐心地和他谈论。
韩愈谦让着,提出了第一个问题:避讳始于何时?由谁制定?
郑余庆大概没料到韩愈提出这样一个常识性的问题,一时竟摸不着头脑,嗫嚅着答道:“当然是始于周朝,由周公、孔子制定,用于教化天下。”
韩愈笑道:“是啊,周公、孔子制定礼法,教化天下。然而,周公吟诗不避讳,孔子不避母名之字,《春秋》对人名犯讳不讥诮不指责。还有周康王钊的孙子,谥号昭王;曾参的父亲名晳,曾子不避昔字。先贤圣人都不避讳,怎么到了我们这里,避讳就显得这样重要了呢?”
郑余庆频频点头,附和称道。韩愈接着问:“不知李贺犯讳犯在何处,竟致拒发解状,黜落进士试资格?”
郑余庆答非所问:“不是我不肯给韩博士面子,而是此事着实非同一般。”
在职级上,韩愈与郑余庆都是正五品,不过,韩愈为散官,与郑余庆的正五品实质上还有不小的差距。但在文坛,韩愈是“文章巨公”,其影响力与号召力远在郑余庆之上。所以,韩愈在郑余庆面前尽管表面谦卑有礼,但因心情的急迫,语气上不由得流露出咄咄逼人的意味。
“不知郑大人可听说过这样的名字?”韩愈问道。
郑余庆道:“不知是哪些,愿闻其详。”
韩愈道:“周朝时有个人叫骐期,汉朝时有个人叫杜度。不知像这样的名字,让他们的儿子如何避讳?是避讳父名中音近的字,把姓氏也改了呢?还是不用避讳,该怎么叫就怎么叫呢?”
郑余庆道:“遇到这样的情况,肯定得把音近的字改读成另外一个音,或者干脆改成另外一个意思相近的字。”
韩愈道:“你说得似乎有道理。那么,按你的方法,比如汉吕雉,为避讳,就得改成‘野鸡’了?”
郑余庆一愣,随之大笑。旁边侍候的婢女、侍卫也忍不住抿紧了嘴笑。韩愈抓住时机,步步进逼道:“郑大人,其实你也知道,现在臣僚上送奏章,皇帝下传谕旨,也没听说要避讳什么字,只有宦官和宫女,才对一些字敏感,以为犯讳不敢说。我们有必要学那些宦官宫女吗?”
沉默,一再地沉默。郑余庆用沉默抵抗着韩愈的说服。韩愈不免着急,但又不好明显表现出来,只有继续发表自己的看法:“我们都知道,曾参是个大孝子,是我们服侍父母的楷模;周公、孔子是大圣人,是我们做人的典范。然而,现在的读书人,不努力学周公、孔子行事,却要在讳亲人的名字上超越他们,可谓糊涂至极!”
郑余庆不住地点头。
韩愈趁机问他:“说了这么多,李贺参加进士试,到底是可还是不可?”
郑余庆不再说什么,取出府印,重重地压在李贺的解状上。
七、剑子
终于领到了解状。有了这纸解状,李贺就获得了进京赴试的资格和通行证,也换上了所有举子都梦寐以求的标志性衣服——白色麻衣。穿上一袭白衣,李贺顿觉改头换面,扬眉吐气,虽未“迁莺”,却似登第。
领了文解,穿了麻衣,初冬之际,李贺踏上了西去长安的官道。一路上,不时遇到进京赶考的举子。他们三三两两,白衣如雪。或骑驴,或乘马,或坐车,或仆从如云,或形单影只。一路风霜,满面征尘,但不管怎样,他们的内心,都怀着无比美好的希冀和光荣的梦想。
数日后,李贺抵达京师。在心里,在梦里,他已将京城描摹了无数次。然而,当它真实地出现在眼前时,李贺还是被它深深地震撼了。如果它是一片汪洋,那么,他一定是那尾半寸来长的小鱼,满心畏惧,又满心新奇地游了进去。
夕阳在李贺跨进城门的一瞬间沉了下去,留下一抹橘红,和暮色做着最后的抗争。忽然,“咚”的一声巨响,自西而东,像闷雷从头顶滚过,震得整个城市微微一颤。人们的脚步明显加快。接着,又是一声。李贺不由得停住了脚步,四下张望。大街小巷,随处可见身着白色麻衣的举子。长安的冬天,大概除雪之外,这又是一道白色的风景。
暮声隆隆催月出。李贺想起,这是官街鼓敲响了。循声望去,远远地,钟鼓楼高高耸立的尖顶,在暮色苍茫中隐隐浮现。第一声是从那里发出的,但他却并不能听见,只有街边官街鼓接到它的命令,次第响起时,他才深刻意识到,自己是真真切切地进入京城了。
一弯新月,终于忍受不住鼓声的震撼,有些懊恼,有些惊恐,有些羞怯,有些战栗地跳了出来,哀哀地看着将要沉静下来的城市,似乎在请求,不要把它孤零零地抛在半空。然而,没有谁能听见它的呼声、读懂它的表情。
李贺读懂了,他感觉第一次来到京城,站在长安城的街道边,听着官街鼓撞击心扉的自己,就是这弯孤独茫然的弯月。不过,他比弯月幸运的是,在这个大海般的城市里,他有族人可依,有亲人可投,一时的落脚寄居倒不是问题。
官街鼓渐敲渐紧,眼看八百下就要敲完,李贺不由得加快了步伐。风从宽阔笔直的街道间刮过,吹散了暮鼓的最后一响,一天正式拉上帷幕。李花酿的浓香在皇城王府的上空横冲直撞,无孔不入地提示着他,这就是京城,寄托着依赖着、实现着落空着无数士子人生梦想的地方。京城,终于来到了京城,不是在梦中,而是双脚踏踏实实地踩在了这块能蒸腾自己,更能消融自己的热土。李贺不停地提醒着自己,一定不能让路途的疲惫、暂时的潦倒打垮;一定不能让信心和勇气睡着。因为这是在京城,在梦想和希望的身边,离功成名就一步之遥。人家门前的灯笼,次第点亮。李贺知道,没有一盏是为他而点。但他相信,必有一盏等他去点。他一定会在这个汪洋般的城市中,找到那盏属于自己,需要他来点燃的灯盏。
李贺一路问询着,找到十二兄李佩居住的地方,在门口正遇十二兄外出归来。李佩任春坊正字之职,为东宫官。具体任春坊何职,现已不可考证。但这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个京官,在京城有相对固定的住址,可为从老家来的族弟李贺提供一定的帮助。
虽然是在晚间,但院落的格局布置清晰可辨。从规模上判断,这绝非一般寻常百姓之宅院。庭院宽阔,中堂气派。中堂前后,分别建有北堂和南堂。堂屋之间的院落中,植有花草,但更多的却是高大挺拔的榆树和槐树。榆、槐是两种生长缓慢,朴实笨拙的树木。但在这里,它们却棵棵粗壮,株株笔挺,如戟似剑,直指云天。用无声的语言,诉说着岁月的无情与多情,展示着生命的力度与高度。
“能有这样一所宅院,十二兄着实不简单啊!”李贺对前来迎接自己的李佩啧叹道。
“都是祖上的庇荫,我不过是个东宫散官,如不是有这处传承数代的祖宅,恐怕在长安城还得赁房居住。”李佩叹道。
十二兄的话让李贺感到悲凉,但同时又让他感到与李佩同为诸王孙的自豪。
青衣先众人一步进屋,点燃了火烛。明亮的灯光,倾洒满屋,温暖而安静。十二兄解下腰中佩剑,将它挂在书架左边的墙壁上。摇曳的烛光,把剑的影子拉得细而长,使它看上去更多几分灵动和冷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