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大唐鬼才:李贺传
4737800000010

第10章 春关(4)

留恋中,兰苑到了。月下的兰苑,粉墙逶迤,竹影婆娑。琴音袅袅,歌声如露。院门是虚掩着的,他们推门而进,但见花木扶疏,曲径通幽。廊下数盏灯笼,熠熠生辉,玲珑剔透。

推门而进,一位锦衣椎髻、风韵犹存的半老妇人,将李贺一行迎入花厅落座。对于李贺,在东都声色歌舞场中浮沉半生的这位锦衣妇人并不陌生,见他肯应邀而来自是欢喜,便将他径直引入郑客花房中。

郑客花正在聚精会神地作画,李贺没有惊扰她,悄无声息地坐于旁边,一边等待,一边欣赏这间脱俗别致的香闺。房间里弥漫着紫笋茶的味道,铺陈摆设一律的简洁朴素。在这个崇尚热烈、丰腴的国度、时代,这一切不能不让人倍感清新自然。

李贺将目光落在郑客花正作的《明妃图》上。那是一幅长卷,铺满了整个画案。画卷上,王昭君衣轻裘,抱琵琶,侧坐马上,一脸凄楚,满目哀怨。回首遥望,故国渐远。

李贺不禁叹了口气。郑客花回过头来,歉意地一笑,随之搁了画笔,缓缓起身,为李贺端上一杯新沏的紫笋茶。纤纤素手,莹润白皙,被染成墨色的指甲,衬着凝脂玉肤,别有一番韵味。李贺的心被轻轻触碰了一下。

月亮升了起来,透过窗纸,照得屋内明朗如昼。不知想到了哪里,李贺自作主张将窗子打开,月光哗的一下,无遮无拦地涌进来,泻得满屋皆是,郑客花披了一身月辉,宛如月宫仙子,画中美人。

由于耳濡目染,郑客花自小便对王昭君充满仰慕。不仅擅作《明妃图》,更善弹奏《明君》曲。

对《明君》曲,李贺也有所了解。此曲为晋后所造,主要有平调《明君》三十六拍、胡笳《明君》三十六拍、清调《明君》十三拍、间弦《明君》九拍、蜀调《明君》十二拍、吴调《明君》十四拍、杜琼《明君》二十一拍,凡此七曲。另有胡笳《明君》四弄,辞汉、跨鞍、望乡、奔云、入林之《明君别》五弄,还有琴曲《昭君怨》,亦与此同。但凡《明君》之曲,多哀怨之声。

高山流水遇知音。郑客花感动之余,款款起身,取来琵琶,侧坐椅上,轻拨细捻,乐声中,远远地,天边飞来一只孤雁,一路哀鸣,一路彷徨,乡关何处,爱人何在。天地苍茫,大漠毡房。苦寒浸透了罗衣,风沙迷蒙了双眼。一位罗衣女子,独立帐前,遥遥南向。泪水早已风干,思念绵延无绝。鸿雁啊,让我攀附上你的羽翼,让我俩做伴还乡。不知故乡的记忆中,还有没有我们的模样。雁儿无语,漠然而去,胡笳凄切,弦断音绝。

屋子里清寂一片,唯有月光发着“吱吱”的音响。好一阵儿,李贺才缓过神来。但他似乎并不满足,感慨世人只知造《明君》曲,却不知作《明君》舞。其实,晋太康中季伦所作《明君》乃为歌舞,并不止曲;梁天监中,斯宣达为乐府令,与诸乐工为《明君》舞,传之于今,时有所舞;石崇爱妾绿珠,不仅善笛,更善舞。石崇既作悲怨凄恻、感人肺腑的《王明君辞》,难保她不以此为舞,抒发情怀。

见状,郑客花便向李贺推荐了一位能舞《明君》舞的小娘。她便是真珠。为一睹真珠风姿,李贺同行有富贵者,向锦娘许下千匹宫锦之诺,始换得美人夜舞《明君》。

舞场设于郑客花楼下庭院空地。锦娘就地取材,叫人收拾利索,搬来黄花梨木的坐榻,相对小楼摆放。榻前长几上,铜碗酒熟,澄如明胶,散发出让人骨酥腿软的香气。百盏珠灯,密密悬挂在一楼二楼的廊檐下,整栋小楼,立时珠光宝气,流光溢彩,宛如琼楼仙阁,银屏玉幕,辉映得月亮黯然失色。楼梯两侧,高大的桂树上,也挂满了珠灯,人从树下经过,眉清目秀,颊饰鲜明。郑客花怀抱琵琶,与众乐工楼前舞场就座。

一切准备就绪,锦娘邀李贺一众入座。坐定,郑客花率先拨响琵琶:一阵细雨由远而近,由缓而急掠过天空,带来了秋天的红枫叶。红枫叶一跳一跳地走下楼梯,热情奔放,充满活力,带着热,带着光,向李贺飘来。近在眼前,触手可及。蛾眉叠翠,樱唇凝醉。云鬓如墨,峨髻巍巍。髻前簪玉燕银钗,髻上插绢花牡丹。说不尽的妩媚,看不够的姣美。李贺情不自禁伸手欲拉,红枫叶却迅即飘去,飘落舞场,委身于地。诸乐合奏,如风穿林,红枫叶被风舞动,振袖高歌:“我本汉家子,将适单于庭……仆御涕流离,辕马悲且鸣……朝华不足嘉,甘与秋草并……”随着激愤哀怨的歌声,红枫叶衣袂飘飘,香风绰绰。

李贺再也坐不住了,被红枫叶似的真珠小娘吸引着,沉醉着,在这个桂香浓郁的秋夜,让青春达到高潮。他为真珠倾心,并为她至情至真地作了一首《洛姝真珠》:

真珠小娘下青廊,洛苑香风飞绰绰……

此后,李贺与真珠便相悦于为数不多的几次酬唱,相知于对彼此才情的倾慕。但也仅限于此,并无更深层次的交往。尽管真珠是第一个让李贺怦然心动并闯进他青春梦乡的人,但虑于年纪尚幼及郑氏家教的严谨,李贺只能把真珠深深地藏在心里,悄悄地品尝着那份朦胧情感的甜蜜与苦涩。

“听说你考上了,我怕以后难见着你,便过来再看看你。”真珠幽幽地说,眼中已有泪光闪烁。

“即使分离,也不过三两个月的光景,以后怎么就见不着了?”李贺宽慰着真珠。

“你在东都,见你一次都不易,何况去了西京?”真珠忧伤地说。

“要不你随我一起西去长安?这样,我们就可天天见面。”李贺热诚而天真地说。

“我倒想随你去,可我能做得了自己的主吗?你能当了自己的家吗?”真珠冷静地问道。

李贺望着真珠,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不然,我们到郊外走走吧!天气这么好,我们只在这里伤感,岂不辜负了好时光?”真珠打破沉默道。

李贺会心地朝她笑笑,算是应允。两人并辔齐驱,策马信步向城外走去。

秋天的郊野,触目皆是成熟的金黄。因为和真珠在一起,李贺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和快乐。一瞬间,他感觉自己长大了,成人了,像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我们只顾往前走,现在离城已经很远了。”真珠回看来时路,担忧道。

“怕什么?有我在。”李贺底气十足地说。

真珠放下心来,娇羞地笑了。

来到一条宁静宽阔的河边,二人不得不停下脚步。

“这就是谷水,当年梁冀曾在此为宅,石崇曾在此筑园。可是,现在什么也没有了。”真珠感叹道。

“你怎么知道这些?”李贺诧异道。

“我是洛阳人,自小就在这里生活,七八岁时才离开,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在我心里清清楚楚地装着。”真珠深情地说。

“为什么要离开?父母、兄弟呢?”李贺关切地问。

“父母早亡,无兄无弟,孤苦一人,只得做了这一行。”真珠声音低沉下去。

李贺心里一阵酸楚,可他不知怎样去安慰她,只有起身默默向前走去,想以此打断真珠伤感的回忆。

前方一里多路程,意外发现河上有座年久失修的石拱桥,桥那边,隐约可见一座楼台状的建筑。李贺牵马走上石桥,真珠紧随其后。正值夕阳西下,绚烂的晚霞,将河水染成了金色。真珠笑道:“某终于明白当年石崇为何将园称为金谷了。”李贺一愣,随即也恍然大悟,不胜感慨古人的匠心独具。

大雁南飞,在晚霞渲染的天空纸笺上,浓墨写下苍劲的“一”或昂扬的“人”。然后,悲鸣而去,留下身后危耸的楼台,孤独地诉说着岁月的沧桑。

“可知前方楼台之名?”李贺问真珠。

“隐约记得很小的时候,从这儿经过,看到一个高高的土台。有人说是当年梁冀所筑之梁王台,有人说是石崇金谷园内的百丈高楼。但不管是什么,时隔数百年,留下的只能是一堆荒冢。”真珠回忆道。

“可现在,我明明看到的是座楼台。”

“那是后人在原基上另建的。有人叫它凉台,还有人叫它石楼。”

“可知何人所建?”

“据说为武后时梁王武三思所建。”

“那它该叫梁王台才是。”

“可某从未听人这样叫过。”

“不管是凉台、石楼,还是梁王台,今日既然与它不期而遇,就该近前怀古观瞻。”说着,不等真珠反应,李贺便径自向前走去。

夕阳在他们走到台前时沉了下去,天地一片苍茫。高高的土台落寞地伫立着,愈显孤独苍老。台前的栏楣上,雕饰的蛟龙之形依稀可辨,但曾经的铺排与奢华,却湮没在杂生的草丛中。踏着尘土厚封、吱呀作响的楼梯往上爬,真珠胆战心惊地拉住了李贺的手。那一刻,李贺心慌意乱,表情却气定神闲。

月亮早早地等在台顶。当李贺和真珠手挽手出现在它面前时,它惊喜地睁大了眼,万缕清辉,无尽柔情,一下澄澈了高天碧空。

真珠颤声道:“此刻,我只想唱歌,就唱那曲你为我作的《有所思》。”说着,不等李贺回应,便唱了起来:

去年陌上歌离曲,今日君书远游蜀。

帘外花开二月风,台前泪滴千行竹。

琴心与妾肠,此夜断还续。

想君白马悬雕弓,世间何处无春风?

君心未肯镇如石,妾颜不久如花红。

……

歌声起,如清晨草叶的露珠,晶亮圆润。李贺静静地听着真珠如泣如诉、如怨如叹的吟唱,突发奇想,捡来两片风落的瓦当,敲击伴奏。

六、讳辩

领取解状的时间到了,河南府衙门前的空地上,早已聚集了大群的人。他们不仅是新中的举子,更有他们的亲朋和奴婢。每个人的脸上都喜气盈盈,连阴沉欲雨的天空,似乎都要被感染了。

府衙在门口设了一张桌案,两个胥吏按着秋榜上举人名字的先后顺序呼唤着。被唤到名字的新举人,进入府衙大堂领取解状。据进去领了解状的举子讲,府尹大人也在那里坐着,阴沉着脸,瞪着两眼,严厉地审视着举子的言行仪容。如有蓬头垢面、形象猥琐者,就要受到刻薄的斥责。接着还要问府试前呈交的家状内容。如有一字之差,就要被怀疑冒名顶替,扣发解状。面试结束,二者合格,府尹大人才点头,胥吏在解状上压上州府的官印,交到举子手上,并发放标志举人身份的麻衣给他们。举子们手持解状,身穿麻衣,改头换面,喜不自胜地走出府衙,等在外面的人们,无不对他们投去赞羡的目光。

因为府试名次较靠前,李贺应是较早被叫到名字,发放解状的。可是等了半天,眼看领解状的举子都已散去,李贺才看见一个老眼昏花的胥吏,站在大堂门口,呼道:“昌谷李贺何在?”

李贺听唤,急忙答应着走了进去。

“你的举人资格暂被取消,本府不能给你出具解状。”发放解状的胥吏冷冷地说。

李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愣在那里。有个差人推了他一下,喝道:“快快出去,莫挡了他人的道。”这下,李贺终于清醒过来。他按捺住内心剧烈的震惊与愤怒问道:“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有本事你去问府尹大人。”胥吏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李贺不和他计较,抬腿便走。

“你真的去见府尹大人?你也不想想你是谁?”胥吏鄙夷地拦道。

“我是谁?我是昌谷李贺。”李贺毫不畏惧地大声说道。

“你是谁都不管用,府尹大人不会管你这琐屑小事的。”胥吏边说边将李贺往外推。

“你说什么?我这是小事?你去打听打听,谁敢把举进士当作小事?”李贺生气地质问胥吏。

胥吏自知失言,便挤出一丝僵硬的笑意说:“算我说错,你骂我都可,但不能去见府尹大人。”

“我就要去!起开,别拦我!”李贺大声呵斥道。

“没有府尹大人的话,我不会放你进去。”胥吏强硬地说。

李贺不想和他纠缠下去,一把将胥吏推开,硬往里闯。胥吏见拦不住,索性将李贺拦腰抱住,往外推。

吵嚷声传到后堂,惊动了正在看书的河南府尹郑余庆。

郑余庆,字居业,荥阳人,少年时期即善于作文,其书法亦遒劲有力。大历十二年(777),进士及第后,在山南(今陕西汉中)节度使严震幕府任职。贞元元年(785),被召回京城长安,授予户部郎中、翰林学士等要职,不久又被任命为工部侍郎知吏部选,负责为朝廷选拔官员。郑余庆为官廉明,办事公正,受到时人敬佩。与他同时代的著名诗人刘禹锡曾说:“郑余庆铨选极公。被选之人,若得其任命,幸也。”

其时,不满二十岁的韩愈曾在京城长安投文于公卿显贵间,常遭冷落。郑余庆见到韩愈的文章后,大加赞誉并向其他官员推荐。于是,韩愈声名鹊起。贞元十四年(798),郑余庆官拜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后因奏对直言被德宗贬为郴州司马。

唐顺宗李诵永贞元年(805),郑余庆任尚书左丞。元和元年(806),宪宗封郑余庆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当时的主书(官名,主管文书之官)滑涣和宦官刘光琦相互勾结,狼狈为奸,众臣皆惧之。郑余庆则大胆指责他们的不良行为。滑涣便把郑余庆贬为太子宾客。此间,郑余庆结识了诗人孟郊,并推荐正陷于困境的孟郊任河南水陆转运从事、试协律郎,使孟郊得以在洛阳立德坊定居。

后来,滑涣事发,被赐死,郑余庆先后升任国子监祭酒兼吏部尚书、尚书左仆射等职,亲自主持并起用韩愈等人制定典制《格后敕》。元和十三年(818),《格后敕》三十卷完成,被后人称为“百官有司之所常行之事也”。不久,郑余庆被授予“太子少师”,加封为荥阳郡公兼国子监祭酒。

元和十五年(820),宪宗驾崩。唐穆宗李恒继任后,郑余庆被任命为检校司徒。同年,因病去世,获穆宗赠太保,谥曰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