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拈起落在衣襟上的一片花瓣,放在鼻尖贪婪地嗅着。他爱杏花,不仅是花朵的俏丽和冰清玉洁,更因“杏”、“幸”同音,寓意美好。他用自己的身份和威望召集门生杏园踏春,不仅是祝贺如李贺这样的年轻才俊进士及第,更是祝福他们在以后的岁月里,好运不断,青云直上。同时,更希望他们的人品官品像这洁白无瑕的杏花一样,清清白白,坦坦荡荡。
“新莺”们自然懂得恩师的苦心,兴致高涨,积极地响应着韩愈的号召,乐此不疲地参与着新科进士常设的探花游戏。所谓探花游戏极其简单,便是从新莺中选两名探花使,骑马巡游,采摘名花。其他人与他们竞争,如果先于探花使摘取名花回来,那么探花使就要受到处罚,缴纳银钱若干或罚酒,没有定量,随意而为,随兴而设。一般情况下,参与游戏者都会争当探花使。但约定俗成,探花使都要由其中年龄最小者充当。
无法确定李贺是否当了探花使,但从他留下的诗篇中,我们却能感受到长安的这个春天别有一种特定的美。李贺意气风发,快马飞奔,穿行在香雪海中,心情像天上的白云,又似飞舞的花瓣,轻盈,纯净,美好。他不知道名花在哪里,他只知朝着梦中的地方飞奔,就一定能看到它的丽影。
春天真的来了,曲江水暖,那对白色的水鸟,用柔软温和的羽毛,暖出了一片白 。竹林深处,酒旗飘荡,歌板清喉,婉转滴溜。李贺忍不住跟着那节拍,高声和道:
雍州二月梅池春,御水 暖白 。
试问酒旗歌板地,今朝谁是拗花人?
(李贺《酬答二首》其二)
“今朝谁是拗花人?”李贺忽然一愣,难道不是自己吗?
有时,当生活过于美好时,我们往往会产生不真实的感觉。
然而,真正让新科进士们的幸福达到巅峰的,却是寒食这天皇帝的亲自召见。新进士们穿上那件官方特意为他们朝觐宴集暂时置备的圆领绿缎长衫,帽插新折的樱桃花,骑着长鬃健膘的高头大马,风光无限地行走在大街上。进士团前后左右地簇拥着新进士们。团首走在队伍前头,提着一面铜锣,不时敲击着,警示着路人别挡了新进士的路。遇有人多拥挤,他便将锣敲得山响,同时大呼:“让路,让路,新郎君来也!”像一把板斧,立时在川流不息的人潮中,劈出一条道来。
唐代选拔进士,不仅注重文才,还重视体质。所以,皇帝往往要在大明宫含元殿前的球场亭子,组织一场由新进士和王子、公主对垒的比赛。蹴鞠、打马球,随心情而定,因为这两项活动最能检验出新进士的身体素质、心理素质。顺便,又可为公主物色个乘龙快婿。
不过,能入得了公主法眼的毕竟是少数,大部分新进士还是要脚踏实地走过接下来并不轻松的功名之路。
球赛结束,就是皇帝的赐宴。但皇帝是不亲自参加赐宴的,往往由太子或诸王代表,与新进士曲江游宴。
此时,正值寒食,长安城外的杏花已经凋谢殆尽,樱花却开得到处都是。花海中、溪池畔、碧波上,赏花踏春的人,络绎不绝,与花争艳,与春争光。对岸,是片刚刚有了绿意的树林。高大粗壮的横枝上,挂了秋千。两个女孩,一白一粉,轮流推荡,嬉笑玩闹。远远望去,整个人像躺在半空中一样。罗裙飘荡,织带两分,宛如仙女从空而降。此时,李贺终于想通,玄宗皇帝为什么会把宫女打秋千称为“半仙之戏”。
剧烈的悠荡中,白衣女的钗子脱落掉地,头发随之散开。青丝如瀑,飞流直下,披了她一身,也拂了李贺的眼。青春年少的李贺被那如瀑的黑发吸引、陶醉、迷恋,情不自禁地向那白衣女子走去。
和诸王同坐,尽管他们的年龄都比李贺小,尽管百多年前,他们还是一家人,但现实的无情,使李贺只能谦卑地坐在下座,还得做出荣幸之至的姿态,取得他们的认同与爱怜。他悲哀地在心里流下了眼泪。上天似乎洞察了李贺内心那种无名的悲哀,怜惜地扯过一朵云,掬一把泪,乱落了樱花无数。内侍从随行车中,取来红油画衣,分与众妓披了。红艳艳,亮闪闪,既隔风又阻雨。李贺有感而发:
春柳南陌态,冷花寒露姿。
今朝醉城外,拂镜浓扫眉。
烟湿愁车重,红油覆画衣。
舞裙香不暖,酒色上来迟。
事后,忆起那天的情景,李贺记忆犹新:“寒食诸王妓游,贺入座,因采梁简文诗调赋《花游曲》,与妓弹唱。”
夜来风雨,打落了一树的繁华。长安的春天,在堕红残萼、绿树如盖中渐行渐远。
李贺开始想家,凭窗而立,遥望云脚天东,思念着昌谷,思念着母亲。但是他却不能回家,这个春天的最后一道关口,吏部的关试还在等着他。关试后,领取了春关,才算获得了做官的资格,否则,只能是及第而不算出身,只能被称作新及第进士而不是世人心目中的真正进士。
吏部的关试一般在放榜后的半月左右举行,而今年却由于一些新进士得意归去,漫游或觐亲,多不伏拘束假限,淹迟不归,以致礼部无法将相关文书移送吏部。
李贺耐心地等待着,期待着,尽管关试只是履行一个程序,但毕竟是一关,过了这关,心才算彻底放下,无数的心血和汗水才算有了结晶。然而,这样的时刻不知要等多久,难道觐游的人一直不归,关试就一直不举行吗?我就一直不能获得出身吗?想到这儿,李贺的心怦怦地跳了两下,是惶恐不安,还是别的原因,说不清。不过,跳过之后,他竟有了一种隐隐的不祥之感。
终于等来了消息,关试时间定在了四月下旬,要求新科进士按时参加,过期不候。
李贺按时来到了南省,即吏部,参加关试。南省因在中书、门下二省之南,故名。
关试的内容为拟作裁决狱讼的判词,只有两节,较之吏部铨选官吏时所试身言书判的判词简短许多,称之为“短行”,多用四六骈体,几乎纯为游戏之作。
然而,就是如此简短游戏之作,却将李贺永远挡在了由进士进入仕途的门外。
关试那天,李贺和同年们一起接受了吏部的考试,并顺利通过。接下来就该发春关了。和上次河南府试后领取文解一样,准官员们重新换上进士试时的麻衣,候于吏部前堂,吏部胥吏照册唱名,唱到谁,谁便进去领取春关。所不同的是,领取文解时,一身常服进去,一袭麻衣出来;而领取春关时,一身麻衣进去,一身常服出来。李贺不禁感慨:麻衣可真是一件神奇的衣服。没有时,你朝思暮想,呕心沥血地要穿上它;穿上它后,你又得费尽心思,历尽艰辛地脱掉它。
思绪在漫无目的地翻飞,李贺无意中抬头看了看天,两只小鸟倏地从他头顶掠过,很惊慌的样子,似乎有鹰隼追赶。然而,等了好大时候,他的视野中并未出现凶狠的身影,只是天空越来越阴沉,似乎要下雨了。他赶紧收回思绪,感觉周围安静得异常。环顾左右,已不见了同年们的踪影,再往堂上看去,那个坐在案后发放春关的胥吏,也是满腹狐疑地看着他。
李贺赶紧说明自己是来领取春关的。胥吏却冷冷地说,春关已照册发放完毕。李贺继续追问,胥吏才道出实情。原来,还是因为父讳。李贺进士及第后,有人提出,李贺父亲李晋肃的名字中的“晋”字与进士之“进”同音犯讳,李贺不能举进士。既举进士,榜已放出,天下皆知,无法更改替补,吏部便以拒发春关以示惩戒。
一霎时,李贺被抛入到绝望的深渊,天旋地转,头晕目眩。脚下的地在陷,头顶的天在旋,他被一股狂流,卷进一个巨大的旋涡中,抛上抛下,吞进吐出,面如死灰,奄奄一息。
十、高轩过
与此同时,皇甫湜参加了四月份的制科。制科非常选,是皇帝根据需要随机设置的考试,目的在于选拔各种特殊人才。制科的具体科目和举罢时间均不固定,屡有变动。应试人的资格,初无限制,现任官员和一般士人均可应考,并准自荐。后限制逐渐增多,自荐改为公卿推荐;布衣要经过地方官审查;御试前又加“阁试”等。
在制举六十三个科目中,常开的有拔萃、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博学宏词、军谋宏达材任将帅、达于吏理可使从政等科目。其中,拔萃科历来颇受士人举子重视,但有时是为选用提拔县级底层官吏,许多人便不屑于此考,而宁愿等待时机,参加授职较高的能直言极谏科等。
皇甫湜此次参加的便是直言极谏科。而他早在两年前的元和元年,已进士及第,但为了取得更高的出身,便又参加了此次制举,这是唐代士人入仕进身的重要渠道,甚至是更加便捷的途径。
在参加此次由皇帝亲自主持的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考试中,皇甫湜与牛僧儒、李宗闵直陈时政得失,无所避忌,受考官赏识,但同时也激起了反对派的反感,被对手抓住把柄,虽获赞识,却未获迁调,仍回陆浑当他的县尉。而皇甫湜的舅父翰林学士王涯,也因此受到连累,被贬为虢州(今三门峡、灵宝一带)司马。
相似的遭遇,相同的心境,让皇甫湜对李贺的春关被拒义愤填膺,他去见刚从东都调回长安的韩愈,再次劝说韩愈为李贺奔走呼吁,不能让一个世不多见的人才受此不公,不能让那些陈腐恶俗的声音甚嚣尘上。
韩愈何曾不作此想?他对李贺的熟识赏识关心喜爱丝毫不逊色于皇甫湜。当初李贺举进士,已经遇到过避家讳的问题,恶语嘈嘈中,年轻气傲的李贺一怒之下,决定放弃进士试。他耐心劝解,帮李贺解除了思想顾虑、心理负担,使他充满自信地走进了考场。原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不料争名者仍不罢休,极尽揭发举报之事,迫使吏部拒发李贺春关,毁了李贺官途,也毁了李贺一生。作为李贺的师长,韩愈何尝不想为他辩护,为他仗义执言?可长安不是洛阳,皇皇帝都,哪里能轮到他一个国子博士说话?他韩愈能发出多大的声音?那些高高在上冷漠骄傲的权贵们,那些为了一己之私丧失道德、丧失良心的无耻之徒,谁能听到他的呼吁,他的辩解?
皇甫湜沉默了。是啊,权力之世,名利之场,文人的力量实在微不足道。但是,总不能不发一言,眼睁睁地看着世俗的恶流将一个年轻才俊摧残、吞噬!
滴溜婉转的鸟鸣,把李贺从昏沉中唤醒。大概有半月了,他就这么不言不语地躺着。唯一能证明他还活着的,便是那一阵阵带血的剧咳。庆幸的是,经过一段时间的诊治调息,李贺渐渐恢复正常,尽管心中的伤难以愈合,但身体上的病已大有起色。
初夏的阳光很亮,暖暖地普照着大地。狂风过去了,暴雨也过去了,现在头顶是蓝蓝的天,身边是新鲜的叶,一切都好像没有发生过。只是内心深处的伤口依然在淌血,在撕裂。绚丽的梦被打得粉碎,生活在眼前撕去了温情的面纱。李贺就像那只被追捕的小兽,侥幸逃脱,悄悄地躲在角落里,流着泪,一下一下为自己舔 着伤口。
隐隐传来马蹄声。金环压辔,摇铃叮当。李贺强打精神抬头向门口望去,但见两位华裾织翠、青绿如葱的章服者,正拢了马头下马。待走近,始看清乃韩愈和皇甫湜。
“其实,你此时的遭际,我和皇甫都经历过。看到你这个样子,我们的心情比你还难过。”韩愈叹道。
心中的阴霾,有所松动。李贺意识到,自己并不孤单。尽管此刻在他的面前,横亘着一条深不可测的深渊,但在对面,韩愈、皇甫湜师长亲人般的召唤与鼓励,让他的信心与勇气渐渐恢复。
韩愈敏锐地捕捉到了李贺内心的变化,继续讲道:“那时,我也就十九岁,比你现在只大一岁。因家贫不足以自活,我就走上了应举觅官这条艰辛之路。然而,十年过去了,我四处求官不得,终朝苦寒饥饿。其间虽中进士,考宏词,但贫困的生活状况依然没有改变。为了活命,我日求于人,以度时月。我曾三上宰相书,向权贵乞求资助,把自己说成一个陷于水火之中的人,不停地向他人呼救。尽管获救的可能性渺茫,但我决不放弃。即使那些与自己有过仇恨,但还不至于希望我死掉的人,我也会对他们大声而急切地呼喊,希望他们发出仁慈之心来援救。我言辞急切,乞求垂怜,为此我曾遭到尖刻的讥笑,但我还得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日夕奔乞于权贵之门。”
李贺不由得坐直身子,沉浸在韩愈动情的述说中。
“我也上书于襄阳,请他用一顿饭的费用,帮我解决每天的柴米、仆役和租赁的费用。为了引得他的同情,我不停地贬低自己,说自己才能低下……”说至此,韩愈哽咽着说不下去,扭过脸,悄悄擦拭着眼角的泪花。
“李长吉,你还有什么理由,再为眼前的这点挫折悲悲戚戚,一蹶不振?”皇甫湜大声喝道。
李贺似被当头一棒,昏沉的大脑立时清醒。他悲喜交集,感慨万端,千言万语,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只有化作眼中热泪滚滚长流。
在韩愈、皇甫湜的开导、安慰、鼓励下,李贺渐渐从悲愤中解脱出来,冷静下来,打算留在京城“过夏”,寻找机会,挽回败局。
一般情况下,春闱后,那些落第举子并不出京,多借静坊庙院及闲宅居住,习业过夏,潜修“夏课”,为两个月后的新一轮投卷做好充足的准备。尽管李贺因父讳不能再举进士,也没必要再举进士,但他的才华在那儿放着,诗名在那儿放着,只要得到有力的提携,直接入仕,谋个一官半职还是有可能的。
夏日苦长,暑热难耐,这时再把自己“回笼”,对于落第者来说,受不了也得受。再者,他们还有明年春闱及第的希望支撑,艰苦自能抵消不少。而对于李贺来说,回笼既没有希望支撑,又没有明确的目标。苦熬一夏,很有可能一无所获。但不这样做,他还能有什么好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