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子明主张去找名卿权要,和吏部通融通融,放了李贺的春关,或者直接上书皇帝,说明情况。但沈子明的建议随即被韩愈否定。在人云亦云、缺乏良知的社会,谁肯为一名非亲非故、无权无势的年轻人冒天下之不韪,自寻烦恼?举报者既能改变吏部的决定,背后自有强大的力量支撑。说什么李贺不避家讳,让一个缺孝悌之行的举子及第,是对大唐律法的无视,对传统美德孝行的践踏,这不过是那些别有用心者阴毒的托词而已。
韩愈的分析判断不无道理,李贺放下任何幻想,他已清楚地认识到,能救自己的,只有自己,还有他的诗、他的歌。他别无选择,只有振作起来,重新“回笼”,重新作文,重新投卷,用才华赢得世人的认可与尊重。春关遭拒,正是因为才华过人,才遭争名者诋毁。今日,他要用才华为自己讨回公道。他不甘只受诗名之累,更要用诗名成就自己。
对于韩愈的知遇之恩、皇甫湜的真诚仗义,李贺无以为报,唯有诗,才能表达他对他们的感激和敬意,唯有诗才能让他振作起来:
华裾织翠青如葱,金环压辔摇玲珑。
马蹄隐耳声隆隆,入门下马气如虹。
云是东京才子,文章钜公。
二十八宿罗心胸,元精耿耿贯当中。
殿前作赋声摩空,笔补造化天无功。
庞眉书客感秋蓬,谁知死草生华风。
我今垂翅附冥鸿,他日不羞蛇作龙。
(李贺《高轩过》)
一曲《高轩过》写出了李贺的悲伤,道尽了他内心的苦楚,同时也抒发了他对韩愈、皇甫湜两位师长的感激和重振信心之情。全诗想象奇特,措辞精绝,警句迭见,是李贺代表作之一。
关于李贺写这首《高轩过》的年龄和背景,还有这样一个“说法”:当年,在东都洛阳,坊间里巷到处在传说着一名七岁神童的故事。这名神童便是李贺。据说,韩愈听说了李贺诗名,便约了好友皇甫湜一起去探访。总角荷衣的李贺,被父亲李晋肃牵着手出迎这两位稀客、贵客。为了验证传说的真实与否,韩愈便让七岁的李贺作诗。初生牛犊不怕虎。小小的李贺对着两位衣饰华丽、身材魁伟的来客看了看,然后低头沉吟,只一会儿工夫便作出了一首《高轩过》。韩愈、皇甫湜看后大为吃惊,想不到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竟有如此老到高超的手笔。
不过,这则被五代王定保写进《唐摭言》的故事,经后人研究,也就是个故事,而不是历史。《高轩过》虽为李贺所作,但应是他在成年后,科举遭毁、万念俱灰之时,得到韩愈和皇甫湜看望、安慰、鼓励之后的感激之作。
但不管怎么说,李贺的天赋、才华却是不容置疑的。小小年纪诗名远扬也是有据可查的。而他早期的作品也是以《高轩过》之类的乐府诗为主,还可配曲歌唱,新、旧唐书均说他长于歌篇,乐府数十篇,云韶乐工皆合之管弦。当时,诗人李益已经年近花甲,在诗坛久负盛名。而李贺不过十四五岁,可人们却把他俩的诗歌相提并论。不管是年迈的李益,还是年少的李贺,只要有作品写出,乐工便争以赂求取之,备声弦唱,供奉天子。
但是,在“缙绅虽位极人臣,不由进士者,终不为美”的时代背景下,李贺最终还得要走当时天下读书人必由的晋升之路。参加科举,考取进士,延续恢复大郑王家族的风光与荣耀,同时,改变窘迫的生活现状,实现人生的价值。可想而知,举进士遭遇父讳,中进士又因父讳被拒春关,李贺受到的打击是何等沉重!
十一、出城
秋风渐紧,新一轮的投卷狂潮滚滚而来。
李贺默默地站在这条激流旁,怀念而无奈地看着。从春走到夏,从夏走到秋,现在,就要走过秋天了,他的手上,依然一无所获。风吹起了地上的落叶,它们不得不冒着粉身碎骨的危险,随风飘荡,重新寻找安身的地方。然而,茫茫大地,浩浩天宇,哪里才是它们的立锥之地?枝头是回不去了,泥土又不予接纳,它们只能这样任由西风的舞弄吗?李贺深感自己就是韩愈笔下那只大海之滨、大江之边的怪物。困涸于沙泥,却不思回头,异想天开般期待有人伸出有力的臂膀,将自己转运到水中。然而,多少次,有力的脚步在身后响起,可当他满怀希望回首张望,那脚步却像一缕轻烟,在眼前轻轻飘过;多少次,有力的手臂在自己面前挥舞召唤,然而当他气喘吁吁,不顾一切跑到跟前时,它却悄悄地隐匿销迹。
这时,韩愈由权知国子博士改授真博士。级别虽提升了半格,身份地位却无明显改观,尤其生活,依然停留在贫困之中。而皇甫湜迁调无望,又连累舅父遭贬,便满腔悲愤地离开京城回陆浑任上去了。其他诗朋文友,多失意落拓,或淹留京城久不得志,或外投幕府另寻出路。
想到幕府,李贺心里一动。在他身边,因科考失意、仕途不顺而外投幕府者比比皆是,且在投奔幕府后,都有了不同程度的转机。韩愈自贞元二年(786)始至京师,“四举于礼部乃一得,三选于吏部卒无成”,而投奔了幕府,先在汴州做董晋的观察推官,后到徐州为张建封的推官,四年间,他的生活已大有起色,“箧中有余衣,盎中有余粮。闭门读书史,窗户忽已凉”远非初进京时,无所取资,日求于人以度时月的窘迫状态。
不只是韩愈,在唐代,文人士子在科举仕途艰难的情况下,大多会选择投奔幕府。相对于朝廷各级官府部门来说,一些幕府更注重招罗人才,尤其是有名气的诗人,不仅能满足幕府主喜好诗歌的精神需求,还能为他带来重视人才的好名声。正如大历十才子之一的钱起在《送王季友赴洪州幕》诗中所写“诸侯重才略,见子如琼枝”。钱起诗中所送的王季友,诵书万卷,论必引经,但是家境贫寒,以卖屐为生。洪州刺史李勉听说了王季友文名,一见倾敬,即引佐幕府。而李白正是自恃才高,上书荆州刺史韩朝宗,“请日试万言,倚马可待”,在幕府中获得盈尺之地,从而扬眉吐气,激昂青云。
李贺豁然开朗,三年前的愿望再次浮现: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南园十三首·其五》)
“我不想走科举入仕这条路了,黑暗、凶险,看不到尽头。”李贺悲凉地对沈子明说。
“不走这条路,又能走哪条路?”优渥的生活,让沈子明想象不出离开诗文,离开科举,人生会是什么样。
“出去走走,看看,读万卷书,更要走万里路。”李贺平静地说。
“你是说要离开京城?”沈子明问道。
李贺点点头。
那是一个清冷的日子。李贺与沈子明、权璩、杨敬之、李汉、张又新等京城的文友把酒作别。他们没有选择曲江,那是把李贺举到人生的巅峰,又狠狠把他摔下的虚伪无情之地;他们也没有选择北里,那里的美人往往能让人迷失自我。他们带上鸦翎羽箭、山桑木的弯弓,带上魏家的翠涛美酒、满腹的才华激情,来到长安城外的田间原野,把酒临风,仰天射鸿,以此来怀念曾拥有的和失去的,祭奠灿烂的和灰暗的。
无边的田野,铺上了麦苗织就的绿毯。落光了叶子的柳条,在风中抽出凌厉的鞭响。李贺的麻衣,早已失去了白净与齐整,变得暗淡发黄,褶皱污损。北风吹来,它依然鼓荡飘动,却已没有了春天时的潇洒与飘逸。那时的它是一品白衣,现在的它却是落魄失意。同样的一件衣衫,带给李贺的却是如此不同的感受。
一只大雁孤独地飞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