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地阔,它的身影显得如此单薄,如此渺小。它的嘴里衔着一枝芦苇,就像投卷的举子,抱着他们心爱的夏课。雁儿也要投卷吗?没有强者的赏识,它只能这样衔芦哀鸣,孤苦伶仃吗?
“嗖”的一声,沈子明拉开了那把山桑弓。雁儿应声落下,一头栽倒在枯草丛中。众人拍手欢呼。征服的快感,让他们忘了季节,忘了时间,就那么冲着北风,纵酒放歌。
李贺悲愤而不颓废,身困而心不困,触景生情,心绪难平,一曲《野歌》不仅唱出了心中伤、心中痛,更唱出了不屈,唱出了希望:
鸦翎羽箭山桑弓,仰天射落衔芦鸿。
麻衣黑帊冲北风,带酒日晚歌田中。
男儿屈穷心不穷,枯荣不等嗔天公。
寒风又变为春柳,条条看即烟濛濛。
清人王琦如此注释这首诗:“长吉自谓身虽屈抑穷困,心却不为穷所困。凡人之遭际,枯荣不等,常谓天意偏私,其实天意未常偏私。试看寒风时候,又变为春柳时候,枯者亦有荣时,不可信乎?”
持此观念的还有清人陈本礼,他在《协律钩玄》卷四中如此评笺:“此咏不得意之武士也。鸦翎羽箭,何等轻趫;射落飞雁,何等矫捷。麻衣冲风,晚歌田中,何其困惫寥落也。末四句,即其所歌之诗,亦见其心胸豁达,非落第穷途中人也。”
离开长安这天,李贺没有把出城的具体时间告诉任何人,连韩愈也没告诉。他不想在离开时,让他们看到他受伤的表情。李贺知道自己不是个善于掩饰的人,自尊和虚荣,离愁和别恨,使他不想让别人看到他的眼泪。
“将发”时,李贺将栖身近一年的房间整理干净,还细心地将床席卷了起来。自此一别,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回到这里,但这里永远是个值得怀念的地方。
日上三竿,天已不早,不能再留恋了。门外车已备好,再迟延下去,它也会不耐烦的。李贺恋恋不舍地出了门,孤身独骑向城外走去。一路上,他一再叮嘱自己,不要回头看,走就走了,何必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然而,当马蹄声碎,霜重路滑,走过护城河时,当巍峨的城楼高耸在身后时,他还是忍不住回头凝望。这就是京城。当他满怀热望、充满憧憬投进它的怀抱时,它没有拒绝,也没有拥抱。当他伤痕累累,愤而离去时,它没有哀叹,也没有留恋。一切都好像与它无关。李贺要进就进,要出就出,得失自负,悲喜自担。
长安城外的风更有了凌厉的意味,虽不动声色却浸衣透骨。李贺感觉此时的自己就是那雪下的桂花,抵挡不住苦寒落了一地;又像那只雄心勃勃却无依无助被弹击中的啼乌,垂翅哀鸣。无语的壕水倒映着瘦驴孤影,凛冽的秦风吹动着低垂的帽带。但一腔悲愤、满怀哀愁并不沉重,让人心痛的却是无印而归,亲人失望的眼神。如果“卿卿”问起,该作何解释?李贺知道她不在意那些功名利禄,她在意的是他的感受,他的伤痛。他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她的爱,她的眼泪。
雪下桂花稀,啼乌被弹归。
关水乘驴影,秦风帽带垂。
入乡试万里,无印自堪悲。
卿卿忍相问,镜中双泪姿。
(李贺《出城》)
但是他必须要面对,他会用他的坚强给她以安慰,他会以他的爱情让她相信“出城”是暂时的,他一定还会回去。尽管京城是如此吝啬,让他一无所获;尽管京城是如此冷漠,让他功名无果,但是无论如何,他还会回去。他不会计较它让他有苦无处诉,自与秋风说的悲愤与难堪。因为它是大海,而他就是那尾为自由而游的小鱼;它是蓝天,而他就是那只追求梦想的小鸟。所以,他必须回来,一定回来,京城!
风从荒野上跑过,带走了最后一丝润泽。干涩的草叶,用沙哑的喉咙唱着没有丝毫感染力的挽歌。华山无语,寒风中,它的身影更加瘦削危挺。
又到了敷水驿。它还是李贺去年赴京投宿时的样子。车马喧嚣,白衣纷然。看着出出进进的赴京举子,他既感亲切,又觉陌生。旗亭下,站着笑脸迎客的驿役。看到李贺,竟还记着这个老主顾,便对着李贺客套一笑。这让李贺心里暖暖的。然而就在这时,来了一位富家举子,高车大马,仆从如云。那驿役马上转了风向,把李贺晾在一边,慌着去招呼后来者。
李贺刚刚涌上一丝暖意的心,顿时又冒出了寒意。他极力克制着。而那驿役势利惯了,打量李贺一副失意落魄的样子,便从心里产生了鄙视,言语上也不再像此前的恭敬,甚至还带着冷嘲热讽。
李贺被激怒,郁积多时的愤怒、不平、失意、悲伤,此刻就像决堤的洪水,冲撞着他,摔打着他。他猛起身,拔剑砍在亭柱上,铜音如吼,发人深省:我为什么还要穿着这件破旧的麻衣?难道我还心存幻想吗?什么前进士、新进士,麻衣在身,有个进士的名号又能如何?你们不是不给我发放春关吗?你们不是不给我应得的出身吗?那好,现在,我就自己麻衣去身。荣誉也罢,屈辱也罢,我不要了,我全不要了。这件破麻衣,它算老几?没有它我照样进士及第,没有它我照样才华横溢。让它见鬼去吧,今生今世,我再也不愿看到它!
愤怒的烈火,让李贺一把扯断衣带,将捆在身上、压在心上的麻衣脱掉,扔向风中。北风呼啸,卷着它,像卷着一片残云,将它向苍茫暮色中卷去。
驿吏是位宽厚的长者,对李贺的遭遇深表同情,劝慰李贺要想开些,不要受功名利禄这些俗物的困囿。目光放长远,心胸自宽敞。借酒浇愁愁更愁,壶中唤天天不开。青春易逝,人生短暂,忧也是一天,乐也是一天,何不去忧就乐,乐观笑对?
驿吏的话为李贺打开了一扇心窗。长夜如墨,但总有天亮时刻,不管是迎来或冷或暖、或阴或晴的一天,但那一天总归是新鲜的。李贺梳理好纷乱的思绪,为自己作上一曲《开愁歌》:
秋风吹地百草干,华容碧影生晚寒。
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
衣如飞鹑马如狗,临歧击剑生铜吼。
旗亭下马解秋衣,请贳宜阳一壶酒。
壶中唤天云不开,白昼万里闲凄迷。
主人劝我养心骨,莫受俗物相填豗。
歌成上路,尽管心情依旧沉重,但“主人”的劝解还是让他迈开了青春的步伐。秋天,紧随着他,步步不落,不知是安慰还是挑衅。霜过早地落下,衰草色白,秋藜皮红,新翻的耕地湿冷殷红。无意间,目光触到一座荒芜的坟冢,狭长隆起,枯草萋萋,如同马颈上的鬃毛。记忆深处,一个名字渐渐浮现。与这个名字紧紧相连的就是西晋大将,曾因削平东吴被封龙骧将军、小字阿童的王濬。
李贺不由得停下了急促的脚步,向阿童的长眠之地走去。露水打湿了菊花,棘径上卧着干枯的杂草。几经风雨,墓地的松柏蓊郁苍劲,散发出阵阵涩香,更勾起无限的愁思和念想。如今,人间已无阿童,还有谁能结束这个割据分裂、猛虎横行的时代?忍着心碎的痛楚,李贺为世人留下了一篇《王濬墓下作》:
人间无阿童,犹唱水中龙。
白草侵烟死,秋藜绕地红。
古书平黑石,神剑断青铜。
耕势鱼鳞起,坟科马鬣封。
菊花垂湿露,棘径卧干蓬。
松柏愁香涩,南原几夜风!
第一次进京,就这样伤痕累累地离开了。出城、经华下、吊王濬墓,李贺一路悲啼,一路前行。但他时刻没有忘记手中的笔,心中的歌,走一路,叹一路,“作”一路。伤痛渐渐减缓,梦想慢慢复苏。回到昌谷,已是元和三年的九十月份,李贺不敢停留,稍作休整,便冒着严寒,踏上了前往东都的官道。仁和里的东舍更加破败,唯一让他感到欣慰的是,可以见到“卿卿”真珠了。爱情,稍稍缓解了李贺的伤痛,他开始冷静思考是“南去楚”,还是“西适秦”。最终,他选择了北上。元和四年春,李贺从东都出发,先在河阳停留年余,然后于第二年七月一日过太行,经长平、过高平私路,抵达潞州,用三年的时间,为自己的人生叙写了“客游”的壮美诗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