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到他的一瞬间,李贺的第一反应是匍匐在地,跪在他的脚下,向他俯首称臣,或者自称草民、小人。但转念一想,又觉不对,堂堂大唐诸王孙,怎么向异朝他姓皇帝跪拜?想至此,李贺挺直了身子,不卑不亢地对刘彻说:“晚生李长吉,大唐诸王孙,今夜在此得遇大汉天子,幸会!幸会!”
不料,刘彻听言竟一脸悲戚,哀叹道:“我早已不是大汉天子,我的朝代早已消亡,我的宫室毁于战火,我的宝座已被推翻,就连我的子孙后代现在亦不知沦落何方。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不,我不是人,我是一缕秋风,一口气息。不,不,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他苦恼地挥舞着宽阔的衣袖,带起阵阵强劲的旋风。
看着他苦恼不堪的样子,李贺心有不忍,便劝他:“你是神仙,得道成仙的天上之人。”
他惨淡地笑道:“神仙,哪里有什么神仙?炼丹闭关,苦心修炼,全是那帮竖子的骗术。”
“可现在依然有人在效仿你,追崇你,一是你的文治武功,二就是你的修仙炼丹。”李贺委婉地说。
“你是说你们的皇帝李纯?我很欣赏他抑镇削藩、臣服四夷的能力气度,但我却厌恶他宠信宦官,服食丹药的昏庸冥顽。”刘彻鄙夷地说。
“难道你曾经不是这样?”李贺逼视着刘彻问,他以为他会羞惭。
不料,刘彻却异常坦荡无邪:“因为曾经,所以现在清醒。”
月亮在一旁静静地倾听,将崇拜思慕的目光全部投在刘彻的脸上。李贺嫉妒但很知趣地将脸扭向一旁,装作欣赏身边风景的样子。
露水上来了。草叶枝条上挂满了晶莹的珠子。风一吹,落地有声,叮叮当当响作一片。其中,隐隐夹杂着牛车笨重的“吱呀”声。李贺疑惑不解,循着声音传来的地方望去。
刘彻很明显也听到了这种刺耳的声音。他愤怒而悲哀地阴沉了脸,酷烈的目光似乎要冒出火来。“暴徒,十足的暴徒!”他气急败坏地咒骂,习惯性地伸手拔剑,却发现腰间空无一物。剑,那个至高无上的帝王标志,早已不知去向。昔日雄才大略的汉武,此刻手足无措的刘郎,呆呆地站在那里,两眼发直,面如死灰。
牛车畅通无阻地驰了过来。牵车的曹魏宦官,颐指气使,耀武扬威地从面前经过。驾车之牛,瞪着血红的大眼,虎视眈眈地如入无人之境,横冲直撞过来。
李贺和刘彻慌忙闪到路边,牛鼻喷出的混浊气息,轰的一下,几欲将人呛晕。刘彻忍无可忍,跳将起来,一把揪住牛嚼,妄图阻止和改变它的路线和目的。然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凶神恶煞的宦官侍卫,举起皮鞭,噼噼啪啪地抽打在了刘彻身上。
李贺急忙上前拦道:“大胆狂徒,知道鞭下何人吗?”
“知道,打的就是他。什么狗屁汉武,如今可是曹氏的天下。”魏官明白无误地告诉李贺。
李贺大骇,刘彻哭倒仆地。
牛车在一尊金铜捧露盘仙人铸像前停下。“就是他了,拆!”魏官一声令下,手执斧凿利器的侍卫,立即展开行动。锤打锯割,斧砍钉凿,声声刺耳,声声撕心。
“不要拆!不要拆!拆了就无仙气了。”刘彻声泪俱下。
魏官冷笑道:“既知今日,何必当初?你若不铸这铜人,何劳我们不远千里,从许都跑到长安,运载这么个沉重之物?拆!快!先把那个大盘子拆了。”
刘彻无语,泪眼混浊。金铜仙人手中之盘“哐啷”坠地。
铜像既拆,临载,仙人脸上晶亮点点。开始,李贺以为是露珠,但越看越不像,哪有露珠汩汩而流的。难道是泪水?李贺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为了验证它,他趁魏官不注意,偷偷去摸仙人的眼。果然是泪水。晶莹如珠,沁凉如玉,清质似铅水。
“仙人哭了。”李贺喃喃而语。
刘彻听见,再次泪流满面。月亮心痛欲绝,追着仙人飞奔而去。汉宫的秋月啊,千多年痴痴的空等,怎么就凉不了你的心?
天空一下暗淡下来,蓦然间已经步入老年。
酸风射眸,清泪长流。渭城已远,波声渐小。回头看,刘郎已不见。秋风浩荡,送别着人世间每一位匆匆过客。
雄鸡一唱天下白,李贺一惊从梦中挣脱。明净的晨曦中,他终于找到了来时之路。还是那片槐树林,还是那些倒伏在杂草丛中的断壁残垣石像生。然而,“夜闻马嘶晓无迹”,不知刘郎这位秋风客又去了哪里。
一切准备就绪,秋享大典正式开始。
这天一大早,宪宗便率百官来到了大享郊社。隆重的典礼正式开始。宪宗皇帝的气色看上去极好。他身穿大裘,内着饰有日月星辰及山、龙纹饰的衮服,头戴前后垂有十二旒的冕。腰插大圭,手持镇圭,面向西方立于祭坛东南侧。这时鼓乐齐鸣,报知天帝降临享祭。之后,他便牵着献给天帝的牺牲,把它宰杀,连同玉璧、玉圭、缯帛等祭品放在柴坛上点燃。熊熊烈火带着谷物的香甜、丰收的喜悦、美好的祈愿,噼啪作响,直达天庭。
天帝很快嗅到了人世间这种特有的气味,走下天庭,来到人间,借着凡人的躯体,就座高高的祭坛,面前陈放着玉璧、鼎、簋等各种盛放祭品的礼器,接受着人间最高的礼遇。从牺牲的鲜血,到五种不同质量的酒;从五齐到三酢,仪式有条不紊,一丝不苟地进行着,直到太阳西斜,进献才告结束。接下来,是天子与舞队同舞《云门》。这是黄帝时期的乐舞,一直作为祭祀的固定节目,保留下来。
然而宪宗皇帝不是玄宗皇帝,礼乐歌舞,丝竹管弦,除了礼仪性的观看,从不染指涉足。所以,在舞《云门》时,他显得极是烦躁。乐师、协律知趣,将天子同舞的时间压缩到短得不能再短,才使宪宗勉强应付下来。
最后,该进行饮福、赐胙了,宪宗皇帝的情绪始从刚才的不悦中恢复过来。
夜幕降临,熊熊的圣火照得祭坛周围如同白昼。酒醴与福胙,灯光与焰火,将大享推向高潮。祭坛下,从祀人员团团围坐,数百盏风灯,错落有致地悬挂在舞场上空,熠熠生辉,光华灿烂。
忽然,一阵阴森森的旋风刮了过来,火借风势,呼呼蹿跳,火星四溅,噼啪作响。部分风灯被风吹灭,场上一片昏昧不明。人们不禁缩颈紧领,左顾右看。有胆小的,竟瑟瑟颤抖起来。这时,骤然响起了急促的鼓声,震得人心跟着跳动,随之,黑衣黑裙的女巫出场了,披头散发,怀抱琵琶,一边弹奏,一边跳着怪异的舞蹈。
李贺距女巫不过几步之遥。女巫的一举一动,一嗔一笑,皆在他的有效视野范围,甚至女巫脸上油彩浓重的味道他都能清晰地嗅到。说不上对女巫的崇拜,谈不上对女巫的反感,在李贺眼中,女巫不过是喜穿黑裙的女子,没有什么神秘,没有什么神圣。只是她们太善于伪装,太善于表演,以至于简单拙劣的歌唱舞蹈便能骗过世人的眼,瞒过世人的心。
人们沉浸在女巫营造的氛围中,如醉如痴,如狂如癫。女巫如在无人之境,浇酒请神,扬撒纸钱。神鬼也是爱钱的,尽管是凡夫俗子用纸做的,照样可以诱惑他们听从召唤。
在女巫诡异的祷告声中,在纸钱窸窣如鸣旋风之中,海神山鬼纷至沓来,降临祭祀现场,与那些帝王将相欢聚一堂。女巫抱着相思木做的,上面贴着金色舞鸾图案的琵琶,拧攒蛾眉,又唱又弹。时而招呼神仙享用祭品,时而陪着山鬼大快朵颐。
终于,鬼神酒足饭饱,女巫要送他们归山了。李贺抬头遥望苍茫之中的终南山,那里真的是这些神仙山鬼的居住地吗?没有人回答他,没有人在意他,所有人都随着女巫的指挥,郑重其事地拜送神鬼归山,一匹匹纸扎的骏马乘着熊熊大火,驮着肉眼凡胎看不见的山鬼海神腾空而去,回归青山。
李贺终于明白了什么是装神弄鬼,一曲《神弦》如实记录了一场自欺欺人的“盛典”:
女巫浇酒云满空,玉炉炭火香咚咚。
海神山鬼来座中,纸钱窸窣鸣旋风。
相思木贴金舞鸾,攒蛾一啑重一弹。
呼星召鬼歆杯盘,山魅食时人森寒。
终南日色低平湾,神兮长在有无间。
神嗔神喜师更颜,送神万骑还青山。
除了这首《神弦》,李贺还作《神弦曲》、《神弦别曲》诗。其中《神弦》不仅具有其他两首诗的基本艺术特征,如实记录揭露了女巫装神弄鬼的欺骗行为及当时社会盛行的尚巫之风,还对女巫装神弄鬼的形象作了巧妙讽刺。真可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八、李凭弹箜篌
秋享后,天气一直晴好。人们的心情少了几分秋的肃杀,多了些春光的明媚。
因忙于郊祭,遂王被立为太子后一直未举行册封大典。郊祭后,宪宗也打算把这件事给办了,了了自己的一桩心事,也省却了郭贵妃的请奏和絮叨。然而,由于长期沉溺于长生之术,宪宗的脾气变得阴晴不定,一时晴空万里,一时乌云密布,一时又电闪雷鸣。
这天,大概刚服食了新出炉的丹药,药力还未发作,加之天高气爽,蟹肥菊黄,宪宗的神态恢复了正常,郭贵妃便抓住时机让宪宗为太子举办册封大典。
宪宗爽快地答应了,并命梨园名伶李凭弹奏箜篌助兴。
对于李凭弹奏箜篌,李贺之前,最有发言权的当属顾况。顾况早在至德二年(757)已进士及第,贞元三年(787)为李泌荐引,入朝任著作佐郎。后被贬饶州。皇甫湜曾作《顾况诗集序》,称其被贬的原因是“不能慕顺,为众所排”。贞元十年(794),顾况离开饶州,定居茅山,后又到了扬州。大历六年(771)任永嘉监盐官,著有《仙游记》等。
顾况诗强调思想内容,注重教化。他在《悲歌》序中说,诗乃“理乱之所经,王化之所兴。信无逃于声教,岂徒文采之丽耶”。
《上古之什补亡训传十三章》是顾况模仿《诗经》而作,并效法《诗经》“小序”,取诗中首句一二字为题,标明主题,开白居易《新乐府》“首句标其目”的先例。不仅如此,白居易当年进京应举,还得到过顾况的延誉。那时顾况已是著作佐郎,而白居易还是个二十多岁的白衣秀才。
闻听顾况大名,白居易登门拜访。顾况看到白居易的名字,叹道:“京城米贵,居住不易。”然而当他看到白居易诗“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时,立时对白居易产生了好感,赞赏道:“道得个语,居即易矣。”白居易因之声名大振。
顾况的乐府诗不避俚俗,不乏尖刻,直接揭露现实。《上古之什补亡训传十三章》中《囝》,便以极其沉痛的笔调,揭发了唐代闽中官吏常取幼童做阉奴,残害人民的罪恶行径。同时,他还用七言歌行,揭露贵族子弟的豪侈生活﹐讽刺帝王追求长生的愚昧行为,颇有现实意义。
顾况的七言歌行对音乐的描绘也相当出色。《李供奉弹箜篌歌》、《刘禅奴弹琵琶歌》、《李湖州孺人弹筝歌》等,想象丰富,意境奇特,色彩浓郁,是后来李贺歌行的滥觞。皇甫湜《顾况诗集序》称其“偏于逸歌长句,骏发踔厉,往往若穿天心,出月胁,意外惊人语,非寻常所能及”。唐末诗僧贯休有《读顾况歌行》一诗,对他的七言歌行也极为推崇。
顾况的七绝清新自然,饶有佳作。如《宿昭应》讽刺玄宗求仙。《叶上题诗从苑中流出》、《宫词》写出被禁闭深宫宫女的哀怨。《竹枝词》是学习江南民歌之作等。
李贺对李凭的了解,大多来自顾况的那首《李供奉弹箜篌歌》:
国府乐手弹箜篌,赤黄绦索金 头。
早晨有敕鸳鸯殿,夜静遂歌明月楼。
起坐可怜能抱撮,大指调弦中指拨。
腕头花落舞制裂,手下鸟惊飞拨剌。
珊瑚席,一声一声鸣锡锡;
罗绮屏,一弦一弦如撼铃。
急弹好,迟亦好;宜远听,宜近听。
左手低,右手举,易调移音天赐与。
大弦似秋雁,联联度陇关;
小弦似春燕,喃喃向人语。
手头疾,腕头软,来来去去如风卷。
声清泠泠鸣索索,垂珠碎玉空中落。
美女争窥玳瑁帘,圣人卷上真珠箔。
大弦长,小弦短,小弦紧快大弦缓。
初调锵锵似鸳鸯水上弄新声,
入深似太清仙鹤游秘馆。
李供奉,仪容质,身才稍稍六尺一。
在外不曾辄教人,内里声声不遣出。
指剥葱,腕削玉,饶盐饶酱五味足。
弄调人间不识名,弹尽天下崛奇曲。
胡曲汉曲声皆好,弹著曲髓曲肝脑。
往往从空入户来,瞥瞥随风落春草。
草头只觉风吹入,风来草即随风立。
草亦不知风到来,风亦不知声缓急。
爇玉烛,点银灯;光照手,实可憎。
只照箜篌弦上手,不照箜篌声里能。
驰凤阙,拜鸾殿,天子一日一回见。
王侯将相立马迎,巧声一日一回变。
实可重,不惜千金买一弄。
银器胡瓶马上驮,瑞锦轻罗满车送。
此州好手非一国,一国东西尽南北。
除却天上化下来,若向人间实难得。
太子册封大典在大明宫举行。顾况没有到,他已于几年前去世,留下的只有他那些不朽的篇章。李凭来了,已是一位鬓染秋霜的老者,但依然是指剥葱、腕削玉,风采不减当年。
参加册封大典的不乏蕃客使者、外国王子。他们用各自民族国家的礼节向太子表达了祝贺,新罗国王子向大唐太子送上的是两名美丽的舞姬。她们看上去十六七岁的样子,一袭白裙,飘飘欲仙,腰间挂着长鼓,手执两个鼓槌。鼓槌柄端的红绫在白衣的映衬下红艳欲燃。一头乌发梳至脑后,杂以彩丝白珠,编结成辫,一圈一圈地绕成一个饱满硕大的圆髻,上插水玉步摇,别有风味。这种发式,在长安,无论是坊间,还是皇宫,李贺从未见过。相对当时流行的高髻乌唇妆来说,这种装扮无疑是独特而清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