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贺望着他,努力地回忆着。当目光落到他腰中那把三尺长剑时,记忆的大门豁然洞开,二兄风姿翩翩地从里面走了出来。“二兄,我怎么能把你忘记啊!”李贺惊喜万分,上前一把拉住二兄的手。
当年李贺二兄迁任延州,是冲着延州刺史杨正宪去的。杨正宪始上任,急于笼络一批智勇之士,有人便向他推荐了李贺二兄。杨、李二人一见如故,情投志合。尤其李贺二兄更对杨正宪感激不尽。为报杨的知遇之恩,他兢兢业业,恪尽职守,毫不保留地发挥着自己的聪明才智。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杨正宪政绩日显,便对李贺二兄不再有了当初的倚重。不过,从表面上看,杨的言行举止倒也没有流露出什么不妥。但敏锐的李贺二兄,已经看透了杨正宪的心事,便言来语去地表达着自己的不满。一来二去,二人的嫌隙渐大,杨正宪便寻机将李贺二兄赶出了延州。
“空留三尺剑,不用一丸泥。马向沙场去,人归故国来。”二兄的罢归,让李贺感慨万端,心生悲凉。他想劝慰二兄一番,可自己惨淡的处境,让任何的语言都显苍白而多余,倒不如开怀畅饮,一醉之后,所有的苦和痛都会淡忘。
巴童从酒馆沽来新酿的郎官清。打开坛口,清冽扑鼻的香气,立时溢满房间,二兄脸上的表情随之活泛起来。李贺兴高采烈地倒酒,却见倒入碗中的酒有些混浊。巴童在旁,眼疾手快,从袖中掏出一包白色粉状物,拈了少许放入水中,又将融有白粉物的水,倒少许于酒中,酒色立即清澈,却香气愈浓。
一坛郎官清喝完,心中的阴郁一扫而去,李贺恢复了青春的光彩,兴趣盎然地问二兄接下来的打算。二兄茫然地摇摇头,叹息着,神色黯然。为了排解二兄的郁闷,李贺以诗助酒,劝二兄道:
笛愁翻《陇水》,酒喜沥春灰。
锦带休惊雁,罗衣尚斗鸡。
还吴已渺渺,入郢莫凄凄。
自是桃李树,何患不成蹊?
读到“自是桃李树,何患不成蹊?”句,二兄脸色由阴转晴,与李贺两株落寞的“桃李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时值清明大酺,承天门外的横街上再度热闹起来。百戏竞演,万乐俱举。每至是日,皇帝都要亲临现场,观戏赐酒,与民同乐。
为了排解二兄罢使的郁闷,李贺陪二兄游乐。那天,横街上人满为患,寸步难行。李贺和二兄像被卷进激流中的树叶,身不由己,随波逐流。等被卷到承天门时,皇帝赐酒同乐的时辰早已过去,广场上只剩下百戏百姓,兀自狂欢。戏有角觗万夫,其中跳剑、寻橦、蹴鞠、踏绳四项最为人乐看。
在跳剑表演场前,李氏兄弟停下了脚步。只见表演者将五把剑轮流向空中抛掷,却使剑不落地。令观者眼花缭乱,惊叹不止。其实,这还不算最惊险的。要说惊险刺激,莫过寻橦了。百尺高竿上,张弓弦五条。有五个八九岁着五色衣的女孩,各居一弦之上,执戟持戈,舞破阵乐曲。俯仰来去,赴节如飞。令观者目眩心怯,欲去不忍。想到这些女孩子,小小年纪,玩命过活,李贺不禁心疼,便陪着十二兄去看斗鸡。
斗鸡场位于横街西端。这里依然人山人海,但秩序井然。鸡场四围,站了比别处更多的侍卫。李贺知道这是三皇子遂王要来斗鸡了。
遂王李恒是宪宗的第三子,为郭贵妃所生。郭贵妃乃唐柱石之臣郭子仪孙女,其父郭暧为驸马都尉、赠左仆射,其母是唐代宗长女升平公主。宪宗为广陵王时,郭氏即为其正妻,生子李恒、女岐阳公主。由于门族华盛,势力强大,宪宗即位后,怕立郭氏为皇后影响自己,便空缺皇后之位,仅立郭氏为贵妃,直到宪宗驾崩,郭贵妃仍是郭贵妃,虽有皇后之实,却无皇后之名。
后来,遂王李恒继承帝位,是谓穆宗,封生母郭贵妃为皇太后。穆宗之后,郭贵妃孙子敬宗、武宗相继即位,又尊她为太皇太后。
再后来,皇帝继承人由孙辈倒回到了子辈,宪宗第十三子、穆宗的异母弟弟即位,是谓宣宗。宣宗一登基,便尊其生母郑氏为太后。郑太后与郭贵妃同为宪宗嫔妃,在宣宗面前,郭贵妃自然不能再以太皇太后而居,自觉降格为太后,与郑太后持平。但是这并不能消解她与郑太后由来已久的怨恨。郑太后自恃儿子贵为天子,不断向宣宗“揭发”郭氏当年苛待自己的罪行。宣宗由是对郭太后日渐凉薄,直到郭太后不明不白死去。
死后的郭太皇太后终于有了皇后之名,被谥为懿安皇后。可她在阴冷黑暗的地下,怎能感受到皇后封号的尊荣与风光!
但这并不影响她生前的欲望与争斗。世人总是嘴上说着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可谁都会做着生也带来死也带去的梦。尽管知道这样的梦有多么虚无,多么无聊,多么自欺欺人,可人人都不动声色,心甘情愿地被自己欺骗着。郭太后自然也不例外,她很清楚活着的一切死后都要灰飞烟灭,可她还是要争取。她只有一个儿子,她只有一个梦想,那便是助儿子登上皇位,成为大唐的一代君王。可摆在他们母子面前的困难是如此巨大。首先是作为宪宗皇帝长子的李宁,不仅在长幼排序上占尽了优势,而且又因温文尔雅、知书达理受到了宪宗的偏爱,虽为庶出,但太子之位还是轮到了他的头上。这让郭贵妃心里很不是滋味。
上天对郭贵妃似有偏爱,李宁当上太子不久居然突薨了,横亘在遂王与储君之间的障碍訇然坍塌。郭贵妃紧绷的神经一松,但她还不敢大意,因为宪宗第二个皇子澧王李宽接着成了她和儿子的对手。尽管澧王之母不过居美人之位,又无家势,但皇上的宠爱,吐突承璀的力举,还是让郭贵妃感到了沉重的压力。
对于母亲的苦心,遂王并无多少感知,他把所有的精力和心思都放在了斗鸡走马上。尤其是斗鸡,几乎成了他生活的全部内容。
这天,他又来到了斗鸡场。一身锦衣的他,十八九岁的样子,体态肥硕,神态倨傲。侍奉在其身边的另一锦衣公子,年龄在二十岁左右,“齿如贝,唇激朱”,虽说气度不凡,但在遂王李恒面前,却显得唯唯诺诺,奴态十足。此人便是郭贵妃远房族侄郭载,因巧言善奉,深得郭贵妃及遂王喜爱。出入宫禁,无人过问。郭载便因此华侈自炫,恃宠骄横。而且结交中使,厚啖以金,让中使刺取密旨,抢先知悉皇帝的决策意图。至于求官入仕,提拔干请,郭载必染指插手,贪贿聚敛。他在东、西两京皆开有府第,室宇奢广,名姝众多。朝野上下对此颇为不忿,议论纷纷。但有郭贵妃罩着,谁也奈何不了他,他也就更加肆无忌惮,荒淫益甚。
第一轮,遂王是观战者。他坐在装饰奢华的看台上,全神贯注地盯着斗鸡场。这时,只听一声哨响,斗鸡开始。万千道目光齐刷刷射向场中央。两名雕翠金华冠,锦袖绣襦裤,执铎拂道的斗鸡童,各领鸡队,严阵以待。群鸡序立其后,顾眄如神,斗志昂扬。
一切准备就绪,裁判官挥下手中红旗。斗鸡童随之指挥决斗之鸡进场。两鸡相遇,分外眼红。随着斗鸡童鞭指高低,两鸡竖毛振翼,砺吻磨距,怒目相向,猛扑狂啄,大战数十回合,胜负难分。最后,各有伤残,不得不退出。
第二轮,遂王选鸡而战,亲下场池,与郭载各押一鸡,指挥决斗。
关于斗鸡,诗人王勃曾写过一篇声讨英王斗鸡的檄文:“两雄不堪并立,一啄何敢自妄?养成于栖息之时,发愤在呼号之际。望之若木,时亦趾举而志扬;应之如神,不觉尻高而首下。于村于店,见异己者即攻;为鹳为鹅,与同类者争胜。爰资枭勇,率遏鸱张。纵众寡各分,誓无毛之不拔;即强弱互异,信有喙之独长。昂首而来,绝胜鹤立;鼓翅以往,亦类鹏抟。搏击所施,可即用充公膳;翦降略尽,宁犹容彼盗啼。岂必命付庖厨,不啻魂飞汤火。羽书捷至,惊闻鹅鸭之声;血战功成,快睹鹰鹯之逐。”(摘自王勃《檄英王鸡》)
但愿储君之争,不是这斗鸡之争。李贺在心里默默祈愿。
七、秋风客
季秋大享,定于九月初一在长安西郊举行。尽管当年的收成不是太好,但为了来年风调雨顺,谷粮满仓,人们还是要诚心诚意地在秋收后,报享上天的福佑恩泽。
提前三天,李贺和其他几位奉礼、太常丞,以及内庭的尚舍值长、卫尉等人,便先行来到郊社陈设位次。位次的陈设极其复杂,也极其讲究。有待事之次、即事之位、门外之位、牲器之位、席神之位等五项。
先是,尚舍值长施大次于外坛,卫尉设文武侍臣之次于其前,设祀官次于东坛之外道南,从祀文官九品于其东,东方、南方朝集使双于其东,蕃客又于其东;设介公、酅公于丁坛之外道南,武官九品于其西,西方、北方朝集使又于其西,蕃客又于其西;设陈馔幔于内坛东丁门之外道北。
接下来,门外之位,牲器、席神之位陈设就是奉礼郎的事了。
门外之位围绕主坛而设。坛之东南,面西,是皇帝的御位;柴坛之北,南向,是望燎之位;祀官公卿之位在内坛东门之内,御史之位在坛下东南、西南两个地方。燎坛东北是奉礼郎、赞者之位,协律郎之位在坛上南陛之西,东向;大乐令位于北县之间,当坛北向。其他如从祀文、武九品、朝集使、蕃客、介公、酅公等之位在中坛西门之内道南。
太常丞则来回巡查监督,一旦发现奉礼郎们的不到之处,便厉声呵责,大加数落。这让李贺和其他几位奉礼郎十分恼火,却又无可奈何。
为了避免太常丞近乎吹毛求疵的指责,李贺倍加小心,如履薄冰。搬动器物时,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紧张的心情让他不时步态僵硬,手臂颤抖。好几次,把贡品从祭器中打落在地,招来太常丞无情刻毒的责骂。
经过近两天的忙碌,李贺终于完成任务。还有一天一夜才正式举行大享盛典,趁着难得的清闲,李贺沿着郊社旁一条乡间小道信马由缰。
深秋的田野,肃穆而宁静。大片大片的土地,平整一新,农人们正忙于播种,呼牛摇耧,鞭梢高悬。路边田头,堆积着收割下来的庄稼秸秆,这儿一堆、那儿一垛,有的还冒着青烟,想必是农家沤肥所燃。袅袅青烟,散发着烧烤谷豆的醉人气味,让李贺馋涎欲滴,如回昌谷。黄叶干枯,在路上铺了厚厚一层,马蹄踏踩,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心情在这天籁“步虚”般的响声中舒展,飞扬。马有灵性,感触到了主人的喜悦,不用扬鞭,自觉奋蹄,迎着西风,欢快奔驰。几天来的劳累、屈辱、愤懑,在快马加鞭的奔跑中,在耳边呼呼的西风中渐去越远。
李贺就那么任性而发泄般地奔跑着。跑着跑着,忽觉眼前天光昏暗,原来不知何时已进入到一片槐树林中。粗壮的树干,密实的枝叶,虽至深秋,却依然遮天蔽日,密不透风。
他迟疑着往前走。
虬枝纠结,伸出盛情难却的手,挂住了他的衣衫,划破了他的脸颊,使他不得不下马步行,摸索前进。他想找到来时的路,但杂草丛生,落叶层层,早已将路截断。他想辨别一下方位,然星光暧昧,眨着诡异的眼,让他不敢相信它的指点。
迷茫中,渐入槐林深处。月亮悄然升起,驱散了林间的黑暗,眼前出现了断壁残垣,还有倒伏的石人、石马。难道是处陵园?生与死的距离,人与鬼的差别,让李贺腾地将心揪了起来。巨大的恐惧感恶浪般扑打过来,他腿脚一软,几欲摔倒。紧急时刻,是马的气息,那种温热湿润的气息,帮他稳住了阵脚。他紧紧攥住缰绳,贴着马身,镇定着情绪。
晚风吹过,已有了浓重的寒意。秋虫哀鸣,鸱鸮阴笑。今晚难道就在这幽魅的槐树林中度过?李贺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不!不能!我一定要走出去。不是怕黑,也不是怕鬼,因为这世上根本就没有鬼。我是怕冷。冷会很无情地拿走一个人的生命。
他摇了摇头,定了定神,辨认了下方位,然后牵着马继续往前走,路径较之此前所走,平坦了些许,也宽阔了些许。路边的石像生多了起来,有的还保持着原有的姿态。
看来,这里真的是座陵园了,但不知所享何人。不过,敢肯定的是,一定不是寻常百姓之人,也绝非一般的达官贵人。从正在经过的神道宽度,到路边侍立的石像生形制上判断,应是一处帝王之陵。
李贺一边走,一边寻思。路尽头,一座高大气派的宫殿再次证明了他的猜测。长安城西,郊社偏北,帝陵,槐树林……李贺的脑海飞快闪过这几个字眼,但他无法把它们连贯起来,形成一个具体的意象。
西风烈烈,带来战马嘶鸣声。李贺惊骇地停下脚步,四下目寻,却一无所获。月亮依然清高地挂在天空,但那种矜持的表情却已土崩瓦解,李贺知道,她一定是看到了让她惊喜的事物。为此,她已等了一千多年,今日终于看到,怎能不惊,不喜,不感,不叹?
他是谁?李贺问月亮。月亮“咯咯”娇笑,笑得身子跟着颤动。“不用问我,你听——”月亮轻轻地对李贺说,似是怕惊扰了那个声音。
“大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刘彻!”李贺大声喊了出来。
月亮娇嗔道:“不,是刘郎。”
“对,是刘郎!”李贺哈哈大笑,月亮被他的笑声羞得直往云朵里藏。
“是谁?如此大胆,竟以刘郎戏谑于朕?”随着一声大气磅礴的质喝,服衮冠冕的汉武帝刘彻出现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