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的未尝不可,但现实与想象往往相差甚远。就拿长吉参加制举这件事来说,按理应是量才而用,凭他的才学,绝非只九品上下的小官。但事实是,制举不是常科,每年如期举行,它是随皇帝的喜好、朝廷的需要,随时而设。今年设了,明年就不一定设。少则一两年,多则三五年,没有个定数。如果长吉今年不参加这次制举,那么再有机会就不知道何年何月了。”韩愈客观地分析道。
“即便这样,让我参加官卑职低的拔萃我也不去。”李汉坚持着自己的见解。
“是啊,大多有些背景条件的,自是不屑于这样的制举。而长吉就不同了。虽贵为诸王孙,且才华横溢,然如今世道,有几人尊崇正统,任人唯贤?别的不说,就拿进士试来说,掌权者,哪个不是卖面子做人情,官官相护,为肥马轻裘的权贵子弟大开方便之门?而那些寒门俊士,既没有故旧交游之知,又没有亲朋推荐之分,所凭仗的唯文章一艺。可谁又把文章看在眼里?不过是附庸风雅,装点装点门面而已。”韩愈语气沉重地说。
“这么说,长吉就别无选择了?”李汉失望地替李贺问韩愈。
“那倒不是。我只是建议,仅供参考,参不参加此次制举,完全取决于长吉自己。”韩愈说着,端起酒杯,喝干了里边的抛青春。
李贺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地坐着,任内心深处波涛汹涌,痛楚痉挛。其实,对于韩愈提供的信息,他不是没有考虑过。然而由于此次开设,是为选用提拔县级底层官吏,所以,许多人便不屑于此次的拔萃,而宁愿等待时机,参加授职较高的如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博学宏词、军谋宏达材任将帅、达于吏理可使从政等科目。元和三年,皇甫湜正是因为“直言极谏”及第而声名远播,晋升升职。虽然最终由于种种原因没能如愿,但此次及第,无疑是他人生中光辉的一页。还有元稹。本来他和白居易同为秘书省校书郎,但由于在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中,元稹第一名登第,即被擢为右拾遗。而白居易因是第四等及第,便只授集贤校理,比元稹低了许多。制举是皇帝取士命官的重要形式,更是士人入仕进身的重要渠道,甚至是更加便捷的途径。所以,尽管不被看好如今年的拔萃科试,也是趋之若鹜,炙手可热。而制举资格的获得也绝非易事,需五品以上官员推荐。李贺若要获得制举资格,除了门荫条件之外,还要有人推荐。而韩愈也做好了举荐李贺的准备。尽管他此时仅为五品,可由于文章方面的声望,再加上与刚刚升任知制诰、颇受宪宗皇帝倚重的裴度有些交情,他便争取到了荐举一名士子制举的资格。
还有什么理由不珍惜此次机会?机不可失,时不我待,好高骛远,盲目等待,换来的只能是更多的失望和痛苦。李贺做出了决定自己人生命运的沉重选择:“什么也别说了,我参加此次拔萃,毕竟对于我来说,这是个难得的机会。”
韩愈叹了口气,沉默不言,将脸扭向一边;李汉眼睁睁地看着李贺,想说些什么,却张张嘴,什么也说不出,唯有更满地为自己倒上一杯酒,同情而无奈地仰头喝下。
这顿抛青春没白喝。李贺两腿绵软,步履踉跄地回到了春明客栈。一夜无眠,一夜苦思,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他就强迫自己起床,踏上借书之路。制举考的是试策,有时还要加考诗赋。而李贺却没有一卷有关这方面的书籍。他自小就讨厌那种死搬硬套的骈文,比如律诗,一味讲究工整、对仗、押韵,而丧失了鲜活、生动、形象。他更厌恶那些装腔作势的策,空洞、乏味,废话连篇。真不知那些高高在上、亲策亲临的官人们,怎么就那么喜欢睁着眼睛说瞎话?悲哀!然而,更为悲哀的是,一向傲视群儒、自命不凡的自己,最终还是别无选择地走上了这条形式重于本质的制举之路。
李贺的那些文友、酒友、游友、狎友们,听说李贺要参加拔萃试,无不惊奇地睁大了眼,仿佛看到太阳从西边出来。
“你怎么选择拔萃试?”有人不屑。
“你怎么能参加拔萃试?”有人不解。
没有过多的解释,无须过多的解释。李贺只淡淡地笑笑,熟识的人自然能窥透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
只有短短的十天备考时间,李贺一头扎进经史子集汇成的书海中,夜以继日,废寝忘食。《礼记》、《春秋》、《毛诗》、《周礼》、《孝经》、《论语》……不一而足。它们像把粗糙厚钝、锈迹斑驳的刀,在李贺心灵的平台上拉来拉去,笨拙而凌厉地切割着他个性中的棱角,并将它们逐一打磨,抛光。起初,李贺还能感到疼,感到害怕,并试图摆脱它们。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感觉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淡化,他不得不看到,自己越来越像棵盆栽的五粒小松。
考试如期举行。试点设于宣政殿。本由宪宗皇帝亲策亲临,慰勉举子。但因身体不适,不堪劳累,便临时决定由礼部侍郎权德舆、知制诰裴度知贡举。
开考前,发布制举敕文,裴度代表皇帝宣读:“卿等知蕴韫略,学综古今,乔木将迁,虚钟待扣。既膺旁求之辟,伫闻明试之言。各整尔能,对答所问……”
大概此次选拔职位低下,连试题都跟着缩减。不考诗赋,试策只有一道,且只墨策,没有口策。所以,两个多时辰,大部分举子便策成出场,结束了此次考试。
策试结果很快揭晓,包括李贺在内的十几名举子及第。其中一部分分任各县尉、丞,两名留京,入太常寺。一任从九品的奉礼郎,一任从六品下的太常丞。
这两名留京者,李贺是其中之一,任奉礼郎。奉礼郎原称治礼郎,因与唐高宗李治之名犯讳被改。李贺当初举进士,因犯父讳遭拒。如今,谋得官职,官称竟也犯讳。真是命中注定,走到哪里都会碰上。
太常寺奉礼郎,设四人,主掌君臣版位,以奉朝会祭祀之礼。具体来说,就是每次举行祭祀朝会,奉礼郎要按照一定的次序,安排君臣位置。跪拜时,要赞导主持。公卿巡行诸陵,则主其威仪鼓吹。
尽管奉礼郎不过是个只有从九品的小官,但对李贺来说,毕竟当了官,困窘落魄的生活稍稍可以改观,多年孜孜以求的心愿得以实现,曾经的狂傲,曾经的愤懑,曾经的清高,在严峻的生存状态面前,都可以暂时地放下。
元和七年(812),柳絮满天的时候,李贺离开了寄居的客栈,搬至位于崇义里的太常寺官舍。从此,他结束了在京城栖身客栈、身心无着的生活。他的仕途生涯,由此拉开帷幕。多年前,他曾在一首《竹》的诗中写道:“三梁曾入用,一节奉王孙。”梁乃冠柱。当年周成王即位,周公使人自零陵取文竹为冠。汉、唐时,天子杂服,介帻五梁进贤冠,太子诸王三梁进贤冠,臣子两梁之冠。李贺的愿望不高,以他诸王孙的身份,三梁进贤冠足矣。可他的这个愿望在现实中竟是如此高不可攀,遥遥无期。从九品的奉礼郎该戴几梁冠?李贺四顾茫然,没一个人能回答得了他的发问。
站在黎明前的黑暗中,仲春凌晨的寒意,让李贺不由得抱住了肩头。手心的温热,让饱受寒气侵袭的肩膀感到了些许温暖。他四下环顾了一下,宗庙前空旷的场地上,所有站值的人都是木桩似的黑影。他们的眼是睁着还是闭着,双手抱肩还是在打哈欠,谁也看不清楚。几粒晨星,发着钻石般的光芒,照耀得京城这个春天的早晨越发冷气袭人。
一个壮硕的身影走了过来,李贺睁大眼睛看去,依稀中辨出是和他一起进入太常寺的太常丞。他是巡视督察来了。在此次皇帝斋戒中,太常丞的责任十分重大。版位祭器的摆放,司仪赞导所处的位置,牺牲贡品的形状质量,等等,都得他一一过目验查。尤其在大祀享日,他更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因为稍有不慎或疏漏,都可直接导致整个活动功败垂成,以致大祸临头,性命堪忧。
为了做到万无一失,尽善尽美,更为了给此后的仕途开山铺路,太常丞已经连续三天三夜没合眼了,可他却让人看不出丝毫的疲惫,且一反常态,容光焕发,亢奋得如喝了兽血。
时间在一点一滴流逝,气氛也越来越凝重,太常丞再次重审不知重审了多少遍的口令:
“礼仪程序可记准?”
“诺。”奉礼郎李贺按规矩向太常丞躬身施礼。
“版位座席可设立停当?”
“诺。”
“樽、坫、礨、洗、篚、冥等御洗务必擦拭干净。”
“诺。”
“赞导时,声音一定要……”
“诺。”
天色微明,仪式开始。
按照事先拟下的程序,李贺和另一位奉礼郎,先率赞者入场就位,再由赞者引御史、博士、诸太祝及令史、祝史与执事者,自东门入至坛南,北向西上。奉礼郎曰:“再拜。”赞者传承,御史以下皆再拜,并执樽、礨、篚、冥等各就各位。接着,在赞者的引导下,御史、诸太祝开始打扫坛陛。打扫完毕,赞者引群臣就位。太乐令帅乐工、二舞以次入。文舞陈于殿内,武舞立于殿南。最后,谒者引司空入,奉礼郎曰:“再拜。”司空再拜行扫除后入位,诸卫列大驾仗卫。至此,各色人等就位礼毕,只待皇帝隆重登场了。
天色大亮,一轮红日喷薄而出。皇帝服大裘、冠高冕,乘舆而出。博士引太常卿,太常卿引皇帝至中门外。殿中监进大珪,尚衣奉御又以镇珪授殿中监以进。皇帝搢大珪、执镇珪,礼部尚书近侍者随从。
皇帝至版位,西向立。太常卿前曰:“请再拜。”皇帝再拜。紧接着,奉礼郎曰:“众官再拜。”在位者皆再拜。然后,太常卿又前曰:“有司谨具,请行事。”话音落地,协律郎出列跪拜,俯伏,举麾,乐舞六成。偃麾、戛敔,乐止。
然后,太常卿前奏:“请再拜。”皇帝再拜。
然后,奉礼郎曰:“众官再拜。”在位者皆再拜。
“请再拜。”“众官再拜。”……拜、拜、拜,无休无止,没完没了。
终于,仪式结束,“拜”到尽头。李贺瘫坐在冰凉的石阶上。太阳也知累,钻进厚厚的灰色云被里休息,天空随之阴沉下来,风挟着浓重的雨意跑来,李贺急忙从石阶上爬了起来,抓起笤帚清扫场地。然而,还没等他扫到一半,雨便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铜钱般的雨滴,夹杂着黄豆般的冰雹,砸在那些铜铁祭器上,噼啪作响,乱作一团。他扔下笤帚,去抢那些祭器,一件一件将它们搬到殿内,归于原位。
不知道跑了多少趟,只知道雨停了,那些祭器也被李贺搬完了。
他如释重负,坐在廊檐下的石阶上歇息喘气。待恢复了些体力,他便重新操起扫帚,将廊檐下杂乱的马蹄印扫平,又将被雨水冲污的台阶清理干净,然后长长松了口气,关上沉重的殿门,结束一天的工作。
六、二兄罢使
回到崇义里官舍,已是傍晚时分。天空因雨水的清洗而明澈,一轮夕阳像个硕大的车轮,斜挂在高高的不知谁家的楼宇后。李贺疲惫地推开院门,一阵清新朴实的花香迎面扑来,循香望去,原是那棵老枣树开花了。其实,早在几天前,院中这棵老枣树已经开花,只是当时的心思全在履职的兴奋与失望之中,李贺没有机会看到它。直到今日,他孤单晚归,才算嗅到了它的香气,看清了它的模样。
手抚老枣树粗糙的枝干,李贺感到前所未有的亲切与踏实,像回到了昌谷,像在母亲的身边。他深情地仰头观望,几粒枣花随风扑簌簌地落到了他的额头、脸上。他闭上眼,一任它们亲近狎戏。
晚上躺在床上,久久难以成眠。灯光橘黄,寂寞独舞在灯台上。屋里光线昏暗,散发着一股霉味。李贺将被子往上拉拉,掩住口鼻。蒙眬中,他步履踉跄,满面倦容地回到了昌谷山居。不知母亲和小弟去了何处,家里静悄悄的。院里,所有的树木都换上了嫩绿的叶子。老枣树开了一身的花,微风吹过,枣花落了一地。李贺不忍踩踏,绕过它,轻轻地进了堂屋。那柄如意依然悬挂在壁上,旁边的衣架上,挂了一方淡蓝的角巾。莫不是在家时常戴的那方?李贺心下想着,便走了过去取下,拿至窗前辨认,果然是那方角巾。他记着离家时,是随手扔在了床上的,怎么挂在了这里,且洗濯得一尘不染,折叠得整整齐齐?哦,想起来了,一定是母亲。她把她心爱的儿子的角巾挂在眼前,就可以时时刻刻感受到儿子的气息,思念着他,挂牵着他,忧虑着他,盼望着他。
李贺隐隐感到后悔,后悔去年带病再次进京,让母亲担心忧念,寝食难安。前些日子,任奉礼郎时,他是多么想把这个消息告诉母亲和家人,让他们也高兴高兴。可是转念一想,奉礼郎官卑职冷,没有人看在眼里。既不能造福于家乡百姓,又不能给母亲脸上添光,所以,想了想,也就打消了回去看看的念头,只托人给母亲捎去一封平安家书。此时此刻,他是多么想念母亲,还有小弟,以及昌谷的一切。如今,虽然他有了住的地方,有了俸禄,可以自由沽酒买茶,但他还是喜欢“土甑封茶叶,山杯锁竹根”(《始任奉礼忆昌谷山居》)。他常常想起在昌溪月夜划船的情景,月亮就在船上,云彩飘落水中,是谁用棹一划,搅碎了满溪的云朵……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李贺从梦中惊醒。土甑不见了,山杯不见了,月亮还在,只是不在船上,而是倦容满面地斜挂在窗口。
“这般时候,谁在敲门?”李贺迟疑着将门打开。门外,惨淡的月光下站着一位瘦高的中年男子。一看见李贺,他便激动地迎上来问道:“长吉,还记得我吗?”
李贺摇摇头。
“阔别多年,想必我已老得不成样子。不过,我相信你仍能将我认出。”中年男子并不急于报上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