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失去良臣,国家失去栋梁,你我失去可依之枝。今日满怀希望去见李相公,不意竟是这样一个结局。究竟是何原因,让他走得这样突然?”沈亚之长吁短叹着问。
“李相公近来身体一直不好,再加上其他事情的打击,诱发急症,便一病不起,撒手西去了。”李汉叹道。
“他那样的人,什么世面没见过?什么大风大浪没经过?何事让他如此在心?”沈亚之有些想不通。
“此事说来也大说来也小。大是因为这件事凝结了李相公毕生的心血,寄托着他最诚挚的情感;小是因为这件事不过是遗失了一卷诗稿。”李汉道。
“诗稿?是李相公之作吗?”沈亚之问。
“不,是一位年轻后生所作。”李汉道。
“李相公这样一位忠厚耿直,身居高位,崇尚节俭、反对战争的人,居然对一位年轻后生的诗作爱之深切,可见诗稿作者才学非凡。”沈亚之感慨道。
“说到这位作者,我倒和他有过一面之交。依稀记得是在东都昌黎先生的家宴上。不过,已经是三四年前的事,一时记不起来了。”李汉蹙眉回忆。
李贺心头一亮,眼前之人,莫不就是李汉?怪道刚才看到他有些面熟。李贺欲开口与李汉相认,可沈亚之催问李汉甚急,李贺不好抢他话头,便平复下激动的心情,依旧静静地坐着,听他二人谈论。
“想不起作者是谁就算了,你且和我讲讲他的诗歌何以能得到李相公推崇?”沈亚之兴趣盎然。
“这与他的诗能深刻反映社会现实不无关系。毋庸讳言,我们所处这个时代,是个动荡、充满苦难的时代,而藩镇割据正是造成这一苦难的主要原因。对此,他将强悍跋扈的藩镇比作吃人的猛虎,‘长戈莫舂,长弩莫抨。乳孙哺子,教得生狞。举头为城,掉尾为旌。’然而对于如此凶猛的恶虎,朝廷长戈虽利,却刺它不死;弓箭虽强,却结果不了它的性命。”李汉侃侃而谈。
李贺激动地站了起来。沈亚之看见,挥挥手示意他坐下,请他不要干扰了李汉高涨的谈论情绪。
李汉见沈亚之听得认真,兴致愈高,呷了一口茶,接着讲道:“相比于作者,处于权力核心的李藩对当时的情况了解更深,对藩镇的行径掌握更多,看得也更透彻。在他内心深处,他强烈渴望皇上振作起来,削藩平叛,维护国家的统一、和平,给天下百姓一份安定的生活,但是,面对宦官典兵屡征屡败的惨痛事实,他不想再多说什么,因为他知道说了也白说。他比谁都清楚,在皇上心中,他的分量远不及吐突承璀。这么多年来,每次有战事,皇上首先想到的就是让吐突承璀监军典兵。这可是个好差事,胜是吐突承璀的功劳,败是各道的罪责。各道对此颇有怨言,但又不敢对皇上发作,便私下里留个心眼,表面上积极行动,暗地里敷衍推托,结果往往是朝廷几十万联军征服不了叛军的十几万人马。让一个对军事一窍不通的人典兵打仗,不是明摆着让成千上万的兵士白白送死吗?不是耗费着巨额军费打水漂玩吗?”
“讲得好!见解独到深刻。”李贺情不自禁地说。
沈亚之赞同地点头。
李汉继续说:“但是,没有人懂李相公。李吉甫不懂,皇上也不懂,天下百姓更不懂。孤独的李相公只有在那位年轻后生的诗中寻找慰藉。他看到了《吕将军歌》中骑赤兔的吕将军,失落地独出秦门,悲愤地按剑徘徊;他看到了北方逆气冲天,将军却无用武之地;他看到了‘傅粉女郎’般的宦官,面对恒山铁骑,掏出了香气袭人的花箭……”
客舍的气氛随着李汉慷慨激昂的讲评热烈起来。沈亚之打断李汉,惊喜地说:“我忽然想起,有人对我谈论过李贺的诗歌,你所说的那位作者是否就是他?”
“李贺,李长吉。对,你说得对!就是他!”李汉恍然大悟。
李贺再次要道破自己的身份,可沈亚之、李汉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热闹,根本不给他机会,他也就只好继续置身事外,作为一名旁观者了。
“怎么才能见到李贺?我一定得去拜访他。”沈亚之迫切地问。
“过段时间,昌黎先生就回长安了。只要见到昌黎先生,就不愁见不到李贺。”李汉蛮有把握地说。
听说韩愈再回长安任职,李贺再也按捺不住,欣喜地央求李汉:“昌黎先生早晚回来,烦请告我一声。”
“怎么?你也想通过昌黎先生见李贺?”沈亚之一本正经地问。
“何必如此烦琐?且看眼前之人!”李贺直视着李汉。
“李长吉!”李汉终于认出李贺,大声叫道。
沈亚之愣住,迟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睛。
四、送沈亚之
李藩去世一个月,十九岁的皇太子李宁去世。李宁是宪宗的长子,但因不是嫡出,迟迟没有被宪宗确立为太子。后来,在宰相李绛的强谏下,宪宗终于答应立李宁为太子,但是册封大典却因种种情况一拖再拖。先是定在孟夏,后因大雨推迟到孟秋。结果孟秋又是大雨,又被延迟到了孟冬。冬天雨少,终于择下吉日,李宁如愿登上太子位。然没过几日,太子竟猝亡,天下为之震惊,朝廷为之纷乱。
李宁的早逝,让身为诸王孙的李贺深感哀伤。和大多数人一样,他无法获悉太子猝亡的真相。除了哀伤,他唯一能做的便是用他的诗,间接地向太子掬一把如铅的清泪。李贺想到了汉章帝章和二年(85)。那一年,天下大稔,汉章帝子卒。时隔七百多年,到了唐元和六年(811),天下又大稔,皇太子又卒。历史竟是这般相似,天下大稔居然是以太子的性命交换而来。但不管怎样,丰收的年景是所有人都乐意看到的。依旧在困苦中期盼的李贺,尽管个人的生活依然清贫,尽管依然看不到前途希望,但天下大稔,米斗有直二钱者的景象,还是让他感到了欢欣:
云萧索,风拂拂。麦芒如彗黍如粟。
关中父老百领襦,关东吏人乏诟租。
健犊春耕土膏黑,菖蒲丛丛沿水脉。
殷勤为我下田 ,百钱携偿丝桐客。
游春漫光坞花白,野林散香神降席。
拜神得寿献天子,七星贯断姮娥死。
(李贺《章和二年中》)
元和七年(812)在两位李姓宰相李吉甫、李绛的争论中拉开大幕。随着这场朝廷高层争论暂告一段落,一年一度的春闱便来了。
由于太子李宁的下葬时间被定在这年的三月初三,朝廷下令停止曲江上巳日的各种娱乐游宴。刚刚喜迁新枝的“新莺”们,不得不收敛起来,度过一个肃穆沉闷的长安之春。
沈亚之尤其郁闷,因为他在此次进士试中再次落第了。毋庸置疑,沈亚子是极具才华的,但在科举途中,他依然无法逃脱那个时代大多数文人士子无法绕过的落第宿命。
张又新也落了榜,而李汉和李固言却进士及第,尤其是李固言,竟然被点了头名状元。这让张又新甚是不平,在他眼中,李固言不过是来自赵郡乡下,口吃木讷,被人捉弄的土包子。他能蟾宫折桂,着实让人意外而想不通。
也难怪张又新耿耿于怀。元和四年秋试,李固言、张又新、沈亚之同在京兆取解,并同时登第。而且,张又新和李固言又同获等第。张又新是等第解头,李固言却居等第之末。第二年,他们三人及李汉一起参加了春试,又一起落了榜。元和六年,李汉、张又新、沈亚之再赴春闱,再次落第。张又新心烦气躁,沉溺酒色。沈亚之尽管也很失望,但他还是很快静下心来,投入到了新一轮的备战中。唯有李固言,依然故我,该读书时读书,该睡觉时睡觉,心态平和,波澜不惊,终在元和七年的春闱中考取了状元。
与张又新对李固言的羡慕嫉妒恨不同,沈亚之始终认为,李固言固然形象不雅,但为人真诚厚道,为学刻苦踏实,才学人品可堪称道。此番他取状头,自在情理之中,也是让人叹服的。
其实,此次春闱落第,沈亚之所受的压力打击,比张又新更大。因为无论是从家庭背景、生活条件,还是从社会地位、人际关系来讲,沈亚之都不及张又新。张又新出生于官宦世家,其父张荐曾为工部侍郎,三使西域,功绩显著。贞元末病卒,顺宗追赠其礼部尚书。而沈亚之只不过江南小户之子,家境、财势都难及张又新十分之一。但他性格温和,品行正直,无论才学,还是品行,都值得时人称道推崇。
面对又一次严酷的打击,沈亚之不可避免地痛苦叹息。但他没有怨天尤人,尤其对李固言,更是没有丝毫的嫉妒恶意。他说,上天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以李固言的品行才学来看,他中状元,无论是作为朋友,还是普通人,人们都应该为他祝福。是的,落第的滋味不好受,但落第者不能因此而昧着良心,沦丧道德,以攻击伤害他人来发泄自己的痛苦和不满。
沈亚之的温恭善良、博学多才深深地赢得了李贺的敬重。尽管二人相识不过数月,交往不多,但在彼此的心中,他们早已是知音朋友,诗酒伴侣。
对于沈亚之的失意离京,李贺感同身受,记忆犹新。他比谁都能体会出此刻沈亚之的心情。再次榜上无名,让沈亚之的信心与希望同时受挫。他已没有勇气像最初几次落第那样重整旗鼓在长安“过夏”,也没有条件久居京城请托投卷。长安米贵,居大不易,京城已向他流露出“嫌贫爱富”的固有表情,使他不得不作出回乡复读的决定。
李贺在心里一次次地将沈亚之挽留,可他让沈亚之看到的却是脸上无限的悲戚之色和那一声是悲哀、更是惋惜的长长叹息。数月来再次旅食京城的生活,让李贺深刻地体会到:长期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生活会把一个人的个性、胆量抹煞,使他唯唯诺诺,奴颜婢膝。即使你所依赖的那个人对你十分要好,但时间久了,你还是会无形中低下高昂的头,弯下挺直的腰。除非你对别人有用,你才能找回些许的自尊与底气。
所以,他尊重沈亚之的选择。
长安城外,灞桥之边,桃花开得正艳,如霞似锦,绵延数里。长安的春天总是这般无情又多情。
李贺为沈亚之饯行。因悲无钱酒以劳,又感沈之勤请,乃歌一曲以送之:
吴兴才人怨春风,桃花满陌千里红。
紫丝竹断骢马小,家住钱塘东复东。
……
吾闻壮夫重心骨,古人三走无摧捽。
请君待旦事长鞭,他日还辕及秋律。
(李贺《送沈亚之歌》)
第二次进京前,李贺曾在东都仁里杂叙皇甫湜,抱怨感叹“那知坚都相草草”,发泄着对吏部选材不公的愤怒。而今,好友沈亚之又步其后尘,悲愤落第,黯然出城。而对这位吴兴才人春风不眷、失意归乡的境遇,李贺深有同感,再次发出“春卿拾才白日下,掷置黄金解龙马”的呼声,慰勉挚友,也慰勉自己:一时的落魄算得了什么?真正的强者应以志向、骨气为重。莫失望,别彷徨,耐心地等待,美好的明天一定会到来。
李贺的才情和真诚,深得沈亚之敬重。李贺去世后,沈亚之在《序诗送李秀才》中盛赞李贺的乐府诗:“余故友李贺善择南北朝乐府故词,其所赋不多,怨郁凄绝之功,诚以盖古排今,使为词者,莫得偶矣。”
五、始任奉礼
长安的春天,在沈亚之的身后走向深处。置身于桃红柳绿的喧嚣与繁华中,李贺更觉孤单。转眼数月过去,仕途的大门依旧没有松动的迹象,李贺开始怀疑自己二次进京的意义。“不如归去!不如归去!”杜宇声声,叫得他心生凄切,叫得他心烦意乱。索性,整理箧帙,回归昌谷。
这时,李汉来了,为犹豫彷徨中的李贺送来韩愈归京,再任国子博士的消息。这已是韩愈四年间三为国子博士,李贺不免心生些许失望与惆怅,为韩愈,也为自己。
几年未见,韩愈一如旧时模样,稍胖,微髯,穿着家居时最偏爱的白布长衫紫领巾。朴实、自然、随意,甚至透着几分寒酸,但正是如此,才使穿着的人感觉舒适,更让看着的人倍感亲切。
“长吉变化甚大,如不是在家中,我几乎认不出来了。”韩愈极是家常的一声问候,让李贺内心深处暖流涌动,悲喜交集。久别重逢的喜悦、激动,以及欲诉无人的困惑伤痛,化作盈盈泪水,未语先流。
“有苦便有泪,泪是苦痛酿的,把泪流出来,心中的苦便可淡化。好了,不说这些苦和泪了,喝杯酒,庆贺庆贺我们今日相聚在京城。”韩愈一边说,一边起身取了酒来。是瓶抛青春。
“记得你在东都,常喝的是绮罗春,现在改喝抛青春了?抛青春比绮罗春珍贵?”李汉好奇地问。
“从品质上来说,两者并无高下、优劣之分。如今,我之所以偏爱抛青春,是因为它那种淡淡的苦涩,青叶般的味道。它不像绮罗春,是方滑软温柔的绸,让你不由自主想滑进去,被包裹起来,沉醉其中,不愿醒来。而抛青春清冽如剑,凌厉地刺进咽喉,划过胸腔,浸入五脏六腑,让你冷,让你疼,让你在泪水迸溅中清醒并成熟。”韩愈深有体会地说。
一杯抛青春下肚,果然如韩愈所言,李贺在经历了短暂的苦痛后,头脑渐感清醒。
“也许现在该和你说正事了。”见状,韩愈放下酒杯,言归正题。
“参加制举试吧,今年有一次,是拔萃科。”韩愈说得有气无力。
“可我听说,今年的拔萃科是为选用县级底层官吏而设。长吉才高品俊,怎么能参加这样的制举?”李汉为李贺叫屈。
“不如此又能如何?”韩愈叹道。
“不妨再等等,说不定哪天举办能直言极谏科,以长吉的文才,拔得头筹也非难事。到时,直接进入中书省,做个校书郎,或者入了翰林,做个学士,岂不快意?”李汉十分得意于自己的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