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大唐鬼才:李贺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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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奉礼(8)

朔客李的状况并不太好,款待客人的酒竟是他质衣沽来的。了解到这种情况,李贺对他此前的冷淡也有了一些体谅。初来乍到,人生地疏,让他不敢轻易向人流露内心,敞开胸怀。而物质的匮乏,人际交往的单薄,又往往让人没有安全感,且易自卑。自卑的常见表现方式便是与人保持距离,为自己穿上一件冷漠的外衣。朔客李正是这样。他后来之所以对李贺脱下了这件外衣,是因为他闻悉了李贺的诗名,读了李贺的《李凭箜篌引》、《听颖师弹琴歌》等七言歌行。他佩服李贺的才华,赞叹李贺超绝于世的文采。当得知对舍的年轻人便是李长吉时,他立时消融了脸上的冰霜,将衣质酒请李贺与自己合饮。

为消解客人的疑惑顾虑,朔客李主动讲起了自己的家境身世。

故事还得从大唐之初讲起。唐时的李姓往往有不同寻常的来历。那是唐高宗永徽四年(653)二月,在房遗爱(房玄龄之子)、高阳公主谋反一案中,众多的皇亲国戚被牵连,其中包括长孙无忌一向忌惮的吴王李恪,还有与长孙无忌、褚遂良有宿怨的江夏郡王李道宗。李道宗被流放象州(今广西柳州东南),病逝于途。后来,武则天得势,长孙无忌、褚遂良重蹈李道宗的命运,李道宗又被追复爵邑,恢复宗庙。

朔客李即江夏王李道宗的支属。此次回京,便是随宗子祭祀宗庙。谈及先祖功勋,朔客李两目炯炯,神情豪迈。也难怪他如此,据史记载,李道宗十七岁便随还是秦王的李世民征战,智勇双全,屡立奇功,成为当时守边名将,被封灵州(今宁夏吴忠市)总管。向北开拓疆土千余里,并多次击败南下攻扰唐边的突厥兵。及李世民登基,又拜李道宗为灵州都督。在他守卫朔方的十年间,漠南之地遂空,北部边境无大战事。

贞观十二年(638),李道宗迁礼部尚书,改封江夏王。朔客李一族便以此为宗族最高荣耀,膜拜祭祀,绵延百多年。

说到此,朔客李停了下来,起身向众人敬酒。前后反差,让李贺有点找不到头绪,但碍于交往尚浅,他也不便多问,只有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后来,李贺才了解到,朔客李只讲到李道宗被封为江夏王便戛然而止,不再往下讲,是因为他引以为荣的先祖犯下了贪婪之罪,被唐太宗免官下狱,削去了封邑。不过这件事并未为李道宗和唐太宗的关系带来太大的影响,一年后,李道宗重被朝廷起用。护送文成公主入藏,东征高句丽,北平薛延佗,战功赫赫,威服朔方。晚年虽遭冤狱,病死流放途中,但其一生的功绩没有谁能磨灭,在朔客李等子孙后代心目中,江夏王永远是他们的荣光和骄傲。

倾听着朔客李充满豪情的讲述,李贺不禁想到了自己的先祖,大郑王李亮。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史书对大郑王的记载惜墨如金,只笼统显示李亮为唐高祖李渊叔父,隋海州刺史,武德初进封郑王。为与高祖第十三子郑王元懿区分,后人称李亮为大郑王,李元懿为小郑王。

虽然大郑王没有为他的后人留下可歌可泣的功绩,但宗孙王族的世袭身份依然让他的后人为之荣耀。如果没有这种门荫庇护,李贺科举遇阻,恐怕连这官卑职微的奉礼郎也难以担任。

同根同源的血脉亲情,同为宗族王孙的荣誉优越感,让朔客李和李贺很快消除了本能的戒备和排斥,推杯换盏间,谈诗论文中,两颗同叹“世远名微”的王孙之心迅速拉近,感慨着,唏嘘着,由此前的陌路一时成为此刻的知己。

朔客李生不逢时的悲愤,沦落他乡的忧伤,在酒杯中尽情流淌。申胡子在旁,见主人郁闷难遣,便取了觱篥,跪坐于席下吹奏。音之悲切,令听者无不动容,心生悲戚。

觱篥,又名悲栗、笳管,是羌、胡、龟兹之一种乐器。其以竹为管,以芦为首,状类胡笳而九窍。因音甚悲,胡人吹之,曾惊中国之马。后传入中土,为教坊重要乐器。人称“张公子”的张祜曾作《觱篥》诗:

一管妙清商,纤红玉指长。

雪藤新换束,霞锦旋抽囊。

并揭声犹远,深含曲未央。

坐中知密顾,微笑是周郎。

唐时,善奏觱篥者不独有胡人及教坊“纤红玉指长”者,更有坊间闾巷的庶民百姓和朝堂之上的达官贵人。

大历年间,幽州有王麻奴者,善此技,河北推为第一高手。他恃其艺倨傲自负,除了戎帅等有头脸的人物,其他人莫敢轻易请者。时有从事姓卢,朝拜入京。临歧把酒,想请王麻奴吹一曲相送。而麻奴推托,大以为不可。卢从事怒曰:“汝艺亦不足称,殊不知上国有尉迟将军,冠绝今古。”

卢从事所说的尉迟将军即尉迟青,于阗人,以善吹觱篥而著名。但王麻奴对此并不了解,对卢从事之言甚是不服,怒曰:“某此艺,海内岂有及者耶?我现在就去京城,和尉迟青一决高下,一定优劣。”

不数月,王麻奴到京,访尉迟青所居在长乐坊,乃于侧近僦居。为了引起尉迟青的注意,王麻奴日夕加意吹之。而尉迟青每经其门,则置如未闻。麻奴不平,就去谒见尉迟青。见面后,尉迟青和王麻奴席地而坐,一起吹奏高般涉调《勒部羝曲》。曲终,王麻奴汗浃其背,尉迟青领颐而已。王麻奴涕泣愧谢曰:“边鄙微人,偶学此艺,自谓无敌;今日幸闻天乐,方悟前非。”说完,竟摔碎自己的觱篥,自此不复言音律。

到了元和年间,京城有黄日迁、刘楚材、尚陆陆者,皆能觱篥。其中有名薛阳陶者,颇受白居易赏识。那是在长安教坊宴会上,衣冠华丽,名家云集中,一位衣着破旧的少年也在座,手中拿着一支不起眼的觱篥。所有人都没把他当回事,有的甚至还当面嘲弄他,羞辱他。然而,当年幼的薛阳陶吹响手中的觱篥时,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对这位十二岁的少年刮目相看。一曲即终,满堂喝彩,那些曾经鄙视薛阳陶的人更惶愧不安,自叹弗如。白居易特地写了长诗《小童薛阳陶吹觱篥歌》,赞赏这位音乐神童的才能。

对于白居易的这首七言歌行,李贺并不陌生,透过诗人浅白晓畅的描述,那位十二岁的神童和他的觱篥之声就在眼前耳畔:“有时婉软无筋骨,有时顿挫生棱节。急声圆转促不断,轹轹辚辚似珠贯。缓声展引长有条,有条直直如笔描。下声乍坠石沉重,高声忽举云飘萧。”

然而,在朔客李的眼中,没有谁的七言歌行能让他叹服。因为他自幼学长调短调,自认为可称得上高手。只是久居朔方偏远之地,没机会天下扬名而已。此次进京,他读了多名歌诗名流的长短调,却没有能入得了他眼的。偶读李贺《李凭箜篌引》、《听颖师弹琴歌》,始惊有高人,便多方打听,将衣质酒,请李贺合饮切磋。

尽管对李贺的七言歌行极为赞服,但本能的争强好胜心理,让朔客李不甘就此认输。酒酣耳热,醉意醺醺,恍惚间,朔客李忽然想起,似未见识过李贺的五言歌诗,不觉得意,便借着酒劲说道:“李长吉,尔徒能长调,与陶、谢诗势相远几里!”

李贺闻言,竟一时摸不着头脑,本能地要顺着他的话予以辩解还击,但转念一想,朔客李回京日浅,对自己并无多少了解,不过是知道那几首七言歌行而已。而“能长调”,善长短句,在当时并不足以为奇,凡歌者诗人,均能制作,且不乏高手精品。至于五言歌诗,李贺不仅能作,且篇数比七言还要多。但朔客李说他“与陶、谢诗势相远几里”,倒说对了几分。因为李贺平日并不学陶,但他效学的是南北朝诗,以谢灵远、谢朓“二谢”为宗。明代文学家钟惺称谢灵运诗“以丽情密藻,发胸中奇秀”,王世贞则曰:“谢灵运天质奇丽,运思精凿。”李贺挹“二谢”之清芬,成自己之面貌,这些,岂是回京日浅的朔客李能见识得到的?

想到此,李贺倒释然了,没有急于向朔客李辩解,而是要以事实说话。他谦和地对朔客李说:“请撰申胡子觱篥歌,以五字断句,如何?”朔客李应允,李贺随之作道:

颜热感君酒,含嚼芦中声。

花娘 绥妥,休睡芙蓉屏。

谁截太平管?列点排空星。

直贯开花风,天上驱云行。

今夕岁华落,令人惜平生。

心事如波涛,中坐时时惊。

朔客骑白马,剑弝悬兰缨。

俊健如生猱,肯拾蓬中萤!

(李贺《申胡子觱篥歌》)

歌成,左右人合噪相唱。朔客李大喜,擎觞起立,命花娘出幕,徘徊拜客。并以自己擅长制作的平弄曲调,配声《申胡子觱篥歌》,与李贺敬酒。

后来,李贺将此次作诗的原因、经过、结果,如实记录下来,写成近二百字的短文,缀在诗前为序。李贺诗前很少写序,即便有,也很简短。独独这篇序,篇幅虽长,叙写却简,很有特色。除了序,李贺的这首诗最大的特点是生动细腻,不仅有觱篥之形状,更有觱篥和顺、激越之声,如花开春风里,云飘天空中,妙不可言,惊动四座。最后,李贺不忘对朔客李赞美一番。而对方骑马挟剑、俊健如猱的武将风度及像车胤那样勤学书诗的态度,也正是李贺心目中“男儿何不带吴钩”、“忧眠枕剑匣,客帐梦封侯”文武双全英雄情结的体现。

十一、实录

院中那棵老槐树开花了,乳白的花串挂满了枝头,阵阵清香溢满了小院,韩愈贪婪地嗅吸着宜人的香气,享受着来之不易的安适生活。

此时,他已由国子博士升为比部郎中。

官职提升,俸禄也相应提升,韩愈的生活得到了本质的改观。他不再赁房而居,而是有了一所自己的宅院。院落并不大,但清静幽雅,一家人住在里边倒也安宁舒适。韩愈很知足,闲暇时,听风赏月,观鱼看花,十分地惬意。

生活的安定,让韩愈的心情大为好转,《顺宗实录》也于此时完成。

顺宗名诵,大历十四年(779)十二月,被其父德宗李适诏立为皇太子。此时他已十九岁,且已为人父,长子李纯即将两岁。

在皇太子的位置上,李诵一坐便是二十六年。早期,德宗对太子还是相当满意和看重的,每逢诗赐大臣和方镇节度使,一定是命太子书写。建中四年(783),“泾师之变”,德宗皇帝出逃避乱,首先要带的便是太子。太子对父皇更是忠心耿耿,常执剑殿后,保护德宗的安全。在四十多天的奉天之难中,面对朱泚叛军的进逼,太子身先禁旅,乘城拒敌。将士们在他的督促激励下,无不奋勇杀敌,取得了奉天保卫战的胜利,为日后顺利登基奠定了坚实基础。

然而,郜国公主之事的发生,让德宗忽然对自己到底是否喜欢太子而感到茫然,甚至一度动起了改嗣的念头。幸有宰相李泌出于公心,极力劝谏,打动德宗,才使顺宗的太子之位得以保全。此后,本就谨小慎微的太子就更加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但他并不是一味地忍气吞声,而是瞅准时机,从容争辩,揭开了奸臣裴延龄等人的真面目,阻止了德宗一个严重的用人错误,关键时刻他还是要发挥出储君应有的作用。对此,韩愈以“居储位二十年,天下阴受其赐”来褒扬他。

太子众多侍读中,王伾、王叔文不能等闲视之。二王均为翰林待诏,各以琴棋书画见长。王伾,杭州人,因善于书法为太子侍书。王叔文,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人,以善于围棋得以入侍东宫。二人的本职工作便是奉德宗之命充任皇太子师傅,教授皇太子琴棋书画等技艺,但说白了,无非是陪皇太子娱乐而已。

但他们谁都没把陪读这件事当作娱乐之事,而是视为崇高事业和实现人生价值的途径。对弈研墨间,展示着自己的才华、抱负,发挥着自己的智慧、能力,授以太子治国安邦之道,教以太子处世为人之理。渐渐地,在太子身边形成了以“二王”为中心的东宫政治小集团。

天有不测风云。就在太子蓄势待发之际,由于多年储君生活的压抑,太子的心情极度忧郁,身体状况也很不乐观。贞元二十年九月,太子突然中风,失去了言语功能。不久,已入暮年的德宗驾崩。贞元二十一年正月二十六日,太子即位于太极殿,成了大唐帝国的第十三位皇帝,是为顺宗。

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年份,希望中充斥着乌云,动荡中孕育着曙光,以王叔文为核心人物的永贞革新由此拉开大幕。纳贤才,罢宫市,大赦天下,抑制强藩,停征诸般杂税……政令一项接着一项,欢呼一浪高过一浪。

然而这种景象持续仅仅数月便戛然而止了。七月二十八日,随着顺宗之子李纯被立为太子并监国,朝廷的势力之争出现逆转,王叔文集团渐处下风,败迹显现。与此同时,传出了顺宗皇帝身体已不能支持,且他本人也已“厌倦万机”的说法。果然,时隔五天,顺宗便发下了禅位诏书。他在诏书中称自己疾恙无瘳,不能奉宗庙之灵,有愧于心,宜令皇太子即皇帝位,自己称太上皇,居兴庆宫。

第二天,已是太上皇的顺宗正式告别了皇帝位,坐步辇,迁居兴庆宫。此时,他已口不能言,身不能动。但是在离开大明宫的那一刻,他却突然疯狂地蠕动着身体,脸上流露出痛苦不堪的表情。可没有人理会他,他不过是一个具象的符号而已。然而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他却又发出诏告,命太子宜于本月九日即位,并改元“永贞”,大赦天下。即位时没给自己改年号,逊位后却为自己改元。顺宗和他的“永贞”一起在历史上留下一个大大的谜团。

随着顺宗退位,“二王”王叔文、王伾从权力的巅峰重重跌落,分别被贬为渝州司马和开州司马。司马乃州府属官,官级仅从六品左右,与堂堂的一品宰相相比,可谓是天壤之别。不仅如此,被贬不久,王叔文又被赐死,而王伾亦因病死在了任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