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大唐鬼才:李贺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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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奉礼(9)

八月九日,太子正式即位,成为历史上的唐宪宗。随之,历史上的另一“盛况”——“八司马”现象罕见出现。他们都是“二王”集团核心人物,均系被贬,分别是崖州司马韦执谊、虔州司马韩泰、饶州司马韩晔、朗州司马刘禹锡、台州司马陈谏、连州司马凌准、郴州司马程异、永州司马柳宗元。

柳宗元在永州一贬就是十年。十年间,他一直在忧郁悲凉和不甘的煎熬中度过,写下了“微霜众所践,谁念岁寒心”的诗句。在给亲朋好友的信中,他反复申剖事件的真相,为自己的无辜获罪而辩白,希望得到他们的援引。然而,希望总是破灭。失望的柳宗元不得不寄情于山水,栖身于茅屋陋室,自号为“愚”,择愚丘,处愚泉,筑愚园,挖愚沟,蓄愚池,修愚岛,居愚堂,建愚亭。以愚忘忧,以愚疗伤。永州十年,是他人生中最“愚”的十年,也是他建树颇丰的十年。他广泛研究关于哲学、政治、历史、文学等方面的一些重大问题,撰文著书,完成了《封建论》、《非〈国语〉》、《天照》、《六道论》、《三戒》、“永州八记”等著作,与韩愈同为中唐古文运动的领军人物,二人并称为“韩柳”。其后,柳宗元又被改贬柳州刺史,写下了七律《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七绝《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七古《渔翁》、五绝《江雪》等诗歌名篇。

其他司马被贬时间或长或短,贬地或近或远,处境艰险,结局大多悲凉。永贞革新以一种低哀的腔调仓皇收场,但这依然不是最后的结局。

新帝宪宗皇帝将即位的第一年改元“元和”。

元和元年正月初一,宪宗率群臣为太上皇上尊号。正月十八,却突然下诏宣称太上皇“旧恙愆和”,向天下宣布了太上皇的病情。此举十分罕见,让人疑惑不解。然而,就在这时,太上皇却驾崩了,死于病情发布的第二天。这难免引起人们的猜测:太上皇是否早就死了?宪宗正月十八日向天下通报太上皇的病情,是否欲盖弥彰,为掩盖太上皇被害死的真相?没有明确的答案。但在当时,知道这个答案的人并不在少数,只不过出于某种原因不敢说或不想说而已。

韩愈说了,但他说得极其隐晦,只在所作的《顺宗实录》中隐约透露出了顺宗被逼的痕迹。尽管这样,《顺宗实录》依然弥足珍贵,不仅是唐朝皇帝唯一的一部实录,也是今人了解唐代史著实录具体面貌的唯一依据。

韩愈不是史学家,而是一位“凌云健笔意纵横”的文学家和思想家,但他却以史家的笔力,记载了顺宗和顺宗朝的人和事。既为忠勇直谏之士立传,亦为奸佞暴戾之人立传。记事书法,必无所苟;一事之叙,必溯原委;一人之见,具详生平。

在韩愈之前,韦处厚曾作《顺宗实录》三卷。韩愈在此基础上修撰的五卷《顺宗实录》,“削去常事,著其系于政者,比之旧录,十益六七,忠良好佼,莫不备书,苟关于时,无所不录。”不仅有对宫市之斥责,对盐铁使进奉的批判,对京兆尹李实罪行的揭露,对“二王”的不同看法等等,更能说明表状所言,符合实情。

当年,《顺宗实录》送呈以后,受到不少人激烈反对,原因是“韩录”说禁中事“颇切直,内官恶之,二人上前屡言不实”。于是“累朝有诏改修”。文宗令路隋等重新改写,几经曲折,终于遵照旨意,将“实录中所书德宗、顺宗朝禁中事”,“详正刊去”。

在《顺宗实录》完稿的最初时间,李贺看到了它。他佩服韩愈秉笔切直的勇气,也理解他对顺宗之死一笔带过的含糊。在当时,对顺宗之死心知肚明,却噤若寒蝉者何止韩愈?刘禹锡用东汉贵戚梁冀杀质帝立恒帝、东汉宦官孙程等人立顺帝的故事,暗示顺宗被弑的秘事;柳宗元借《春秋》记赵盾、许世子止弑其君的事,借《春秋》大义,点出永贞时代臣弑君、子弑父的现实。被王叔文推荐为拾遗的李谅,在元和六年写成的《续玄怪录》,假传奇体式以记唐帝王被弑的事实。

宫闱虽秘,总得外传,顺宗驾崩疑,李贺并不陌生。作为诸王孙,他激于义愤,不敢言,又不能不言,不能不言又不敢明言。在一个不喜欢说真话、揭真相的时代,李贺只能把心思寄托在历史中,独辟蹊径,借古喻今,发一发心中的郁积与愤懑。

跋涉在厚重的史册中,李贺忽然发现历史上惊人相似的一幕。那是《后汉书》中一段哀怨凄绝的文字:

董卓废少帝为弘农王。明年,山东义兵大起讨卓。卓乃置弘农王于阁上,使郎中令李儒进鸩给王。

儒曰:“服此药可以辟恶。”

王曰:“我无疾,是欲杀我耳!”不肯饮。

李儒强迫之,王不得已,乃与妻唐姬及宫人饮宴别。

酒行,王悲歌曰:“天道易兮我何艰?弃万乘兮退守藩。逆臣见逼兮命不延,逝将去汝兮适幽玄。”歌毕,令唐姬起舞。

姬抗袖而歌曰:“皇天崩兮后土颓,身为帝兮命夭摧。死生异路兮从此乖,奈我茕独兮心中哀!”舞罢,泣下呜咽。

王谓姬曰:“卿,王者妃,势不复为吏民妻。自爱,从此长辞。”遂饮药死。

王薨,唐姬归乡里。其父会稽太守瑁欲嫁之。姬誓不许。

李贺找到了一抒胸臆的载体,以一首《汉唐姬饮酒歌》悼哀逝去的人,致意改革不屈的精神:霜露打湿王服,天街长满荆棘,失位的天子如精金蒙尘,无人为其整理衣饰。玉堂的歌声已经断绝,芳林园亦被隔断在烟树深处。云阳台上作歌以别,鬼哭泪奔又有何益!你看,那长剑明如秋水却寒光凛凛,凶残威严的人已不止一次对帝威胁逼迫。残暴的枭啊,是母鸟将你喂养长大,你怎能如此忘恩负义啄去母心,像厉鬼那样索取我的魄魂?帝望姬泣,泪下如雨:就让我喝下这杯清酒吧,因为我已做好了奔赴黄泉做客的准备。

……

勉从天帝诉,天上寡沉厄。

无处张 帷,如何望松柏。

妾身昼团团,君魂夜寂寂。

蛾眉自觉长,颈粉谁怜白。

矜持昭阳意,不肯看南陌。

韩愈看了这首《汉唐姬饮酒歌》,沉默良久,什么也没说。李贺也不多问,彼此的心里都明白如镜,任何的语言在历史这面镜子前都将显得多余,无聊。

十二、美人梳头

从韩愈宅出来时,天有些阴沉,风中饱含着浓重的雨意。因为惦记着沈子明的约定,李贺婉拒了韩愈的劝阻,只拿了那把油纸伞预备着告辞而去。

走在深深的街巷里,天空越来越晦暗,一阵冷风扑来,雨跟着便下来了。雨不大,但雨丝密集,雨脚也急,一把油纸伞已抵挡不了风雨的侵袭。李贺的鞋袜,以及长衫的下半部分都已湿透。

彻骨的寒意从脚底一直蹿到心底,使他不由得缩紧了肩膀。烟雨蒙蒙中,他一时辨识不出了方向,只有沿着街道一直往前走。

不知走了多久,竟来到了光宅坊。光宅坊因右教坊设于此而被李贺熟知。教坊原属太常寺。开元元年(713),刚刚即位的唐玄宗李隆基,认为太常寺是礼乐之司,不应典倡优杂伎,便将教坊从太常寺所辖之下分离出来,置内教坊于宫中的蓬莱宫侧,以“中官”为教坊吏。内教坊是皇帝游幸之地,其宫妓是供奉内廷的女乐,色艺皆优,大多是行中的佼佼者,如李贺《李凭箜篌引》诗中赞叹的箜篌弹奏家李凭。她们居住在宫内的宜春院,每逢佳节游宴,必随皇帝左右,深得皇帝宠爱,故称之为“前头人”。

与内教坊相对应的是宫外的左、右教坊。其时东都洛阳、西京长安,俱设左、右教坊。长安的左教坊设在延政坊,右教坊设在光宅坊;洛阳的左、右教坊则均设于明义坊南北两侧。自此,凡京师的官伎均由教坊管理,并在教坊注册登记。

住在外教坊的艺伎,也是专门供奉内廷的。与宫伎不同的是,她们不住在宫内,而仅是在皇帝需要时才进宫应差。左、右教坊也有分工,左教坊的艺伎多精于舞蹈、杂技,右教坊的艺伎多善于声乐、歌曲。由于她们不住在宫内,因而行动远较宫伎自由,不少有丈夫、儿女的人还可以全家一起在教坊内居住。

然而,随着“安史之乱”的爆发,大唐国势的没落,教坊也失去了开元盛世的辉煌,内、外教坊人数剧减,更缺了如永新娘子许合子、记曲娘子张红红、箜篌名家李凭等一流高手。尤其外教坊,更是一落千丈。左、右教坊合并,舞伎乐伎杂居,且技艺水平每况愈下,到后来,就沦落成了另一个平康里。

李贺误入光宅坊,信步朝小巷深处走去,来到一所粉墙黛瓦的庭院前。门楼下,站着两个袅娜娉婷的小娘子。她们的衣领开得很低,酥胸袒露,半臂披帛。看见李贺走来,其中那个橘衣丫髻的女子便冲他招手微笑。李贺认得她,知她是这家青楼的侍婢,便随她走了进去。

四年前那个春天,李贺春风得意,一日看尽长安花,在平康里的风流薮泽里,朝饮夜欢,高歌低吟,享受着青春,挥霍着青春,留下了人生难忘的一段记忆。此次回京,官居奉礼,虽薪薄位低,但人生的欢娱却不能少,平康里自成了他以及当时所有文人士子的流连忘返之地。

除了平康里,李贺也多光顾曾经的教坊旧院。虽没了昔日的繁盛浮华,也没了真正的名伶高手,但毕竟曾为教坊,专习雅乐,色艺俱佳、才情高雅者尚有人在。在这里,李贺很容易找到了知音,他写,她们唱,一曲《休洗红》,唱不尽的春光无限,歌不完的相思绵绵:

休洗红,洗多红色浅。

卿卿骋少年,昨日殷桥见。

封侯早归来,莫作弦上箭。

(李贺《休洗红》)

百花苑里,李贺独爱那枝樱桃花。莫问出处,不计姓名,他只记住了她这个人,只喜她那如珠似露的婉转歌喉,最爱她那如云似瀑的青丝长发。

进得苑来,风停雨住,阴冷的天空有了一丝淡淡的亮光暖意。院内,红楼翠阁,花木扶疏。憋在房中多日的歌舞娘子,纷纷推开窗户,倚栏说笑。

李贺随橘衣小娘走在被雨水冲浸得发白的青石花径上,沐浴在春风般的目光中,有些得意,有些迷醉。

一队盛装歌舞伎从宫里演出回来,领队便是李贺要访的长发歌娘。她依然是一袭绯衣,鲜艳夺目。李贺一眼便认出了她,他心目中的绯衣。第一次进京,李贺便与绯衣相识,几年过去,她竟比以前更年轻漂亮。体态依然那么轻盈,皮肤依然那么雪白,好像永远都只有十六岁。

绯衣原是右教坊歌伎,善弹琵琶,舞姿出众,时人常把她和北齐美人冯小怜相提并论。元和初,河朔三镇叛乱,朝廷派大臣房式前去宣慰安抚,绯衣与其他几名歌舞伎被作为礼物送往义武节度使府。由于才色出众,受到义武节度使张茂昭的礼遇,生活安逸而宠贵。后来,张茂昭欲举族入朝,被河北诸镇说止。直到元和六年(811)九月,张茂昭第四次上表,皇帝的金口才略有松动。

为了表明自己的决心,更为了感谢皇帝的隆恩,张茂昭把当年朝廷宣慰封赐的物品全部退了回来,其中还包括绯衣等几名女乐。由于舞姿、歌喉不减当年,绯衣回京后,很快在宫中有了名气,连宪宗皇帝对她都高看一眼。这使她在右教坊的地位高贵而优裕。虽说教坊今非昔比,但绯衣的生活却未受到太大的冲击。

那次相见,也是在这个季节,绯衣为李贺弹了一曲琵琶《东风破》。悲壮苍凉的旋律,在温润清新的空气中流淌,在竹林花枝间盘桓,在荒原沙漠上穿行,在死寂战场上哀叹……恍惚间,二百多年前的美人如在眼前,怀抱琵琶,皓腕如玉。李贺情不自禁提起了笔:

湾头见小怜,请上琵琶弦。

破得东风恨,今朝值几钱。

裙垂竹叶带,鬓湿杏花烟。

玉冷红丝重,齐宫妾驾鞭。

(李贺《冯小怜》)

在看到李贺的一瞬间,绯衣表情淡然,艳若桃李的她,在岁月和风月的挟裹下,已经有了冷若冰霜的迹象。

李贺没有过多地解释,只让橘衣小娘唱了那首《冯小怜》。绯衣的记忆被唤醒,曾经她是那么钟情思念于那个作歌人,但他一去无踪,别无消息。她以为今生再不会见到他,不料上天垂怜,又把他送回到她的眼前。

那晚,李贺没有回崇义里孤冷的宿舍,和绯衣再度巫山云雨。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绡帐薄寒,梦中的绯衣向身边的李贺偎了偎,如瀑的长发,被松松地绾了个髻,如半方沉檀,压在李贺臂上。

谁在井台打水,咿呀的辘轳声惊醒了绯衣,她慵懒而满足地睁开了眼,下床对镜梳妆。镜子像秋天的溪水,纯净清澈。绯衣临镜而立,解开鬓发,长长的头发,一直拖到了地上,无奈她只得立于床榻之上,任发丝撒满一地。玉钗无声地滑落,李贺替她捡起,她接过咬在唇间,腾出纤纤素手盘绾发髻。然而头发太滑了,簪了几次,玉钗都滑落下来。绯衣有些懊恼,有些娇慵,足足可以盘起十个鬟的头发,让她使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发髻梳成,危正不斜,她快乐而轻巧地走出房门。李贺问她何去何为?她娇俏地笑笑,背身不语,走下台阶,折下一枝带露的樱桃花,含羞嗅着,用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问李贺,花美还是人美?

李贺笑而不答,饱蘸浓墨,饱含深情,作《美人梳头歌》:

西施晓梦绡帐寒,香鬟堕髻半沉檀。

辘轳咿哑转鸣玉,惊起芙蓉睡新足。

双鸾开镜秋水光,解鬟临镜立象床。

一编香丝云撒地,玉钗落处无声腻。

纤手却盘老鸦色,翠滑宝钗簪不得。

春风烂漫恼娇慵,十八鬟多无气力。

妆成婑鬌欹不斜,云裾数步踏雁沙。

背人不语向何处?下阶自折樱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