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李贺诗歌“哀怨顽艳”,这首艳体诗正可作为他艺术风格特征之一的体现。它远承六朝余风,专咏美人梳头,细腻生动,摹状逼真,就像一位丹青高手画出的“美人梳头图”。但诗中这位长发美人是谁,历来众说纷纭,最多见的莫过李贺妻之说。但是,真实情况未必如此。李贺少年成名,青年早逝,短暂的二十七岁人生,科考、客游,一直在路上奔走,再加上父丧守孝,哪里有时间、精力、条件成婚?这大概也是他在诗作中“绝口不提”妻子的原因之一。但这都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用他的诗歌才华赢得了美人芳心。长发可梳,樱花堪折,只要拥有了爱情,人生便是圆满。
十三、宫娃
一道闪电划过夜空,照得长安城如同白昼。随即,雷声四起,滚动而来,拼尽所有气力,将天河之堤炸了个缺口,暴雨从天而降,如灌如注。
李贺从梦中惊醒,起身去关被风吹开的窗子。借着闪电,他发现院里的积水在凶猛地上涨,已经淹没了那块石几,并冲上了门前台阶,一漾一漾地往走廊上漫。
这已经是元和八年六月的第三场大雨了。前两次,雨来得猛,去得也快,不像这次,足足下了两个时辰,还没有停歇的意思。直到天微明,闹腾了一夜的雷电疲倦退去,雨才随之稍稍平缓下气势,然后,又下了一阵,才心犹不甘地停了下来。
此时的长安城,已成茫茫泽国。混浊泛黄的水面上,大明宫的挑檐金顶显得格外醒目而孤独,低矮的民居、气派的府邸,被泛滥的洪水浸淹包围。水面上,不时漂来动物及人的尸体……
与此同时,黄河暴涨,冲溃防堤,位于河套北岸的东受降城被河所毁,振武节度使李光进急报朝廷,请修受降城。
唐代受降城主要有西、中、东三城,均位于河套北岸,自七九六年分隶属于天德军和振武军两个军镇。三受降城虽冠以“受降”之名,却无“受降”之责,而是唐朝廷外驻防城群体,与周边军镇、州形成河套内外的军事防御体系,同时兼具多种其他功能,如军政中心,交通枢纽和经济中心等。
李光进驻守东受降城,简称东城(位于今内蒙古呼和浩特市内),为振武军张仁愿所筑。东受降城正当碛口,据虏要冲,水草丰美,是一处不可多得的守边利地,此番被河所毁,必为边防大患。
长安告急,边疆告急,天下告急。
宪宗急召大臣于延英殿商讨对策。宰相李吉甫一向节俭,为节省巨额修城资费,他奏请宪宗,让东受降城迁至天德故城。天德故城离黄河二百里远,既可避绝河患,也节省了修城资费。
李绛极力反对李吉甫的建言,他认为天德故城地处僻远,土地贫瘠,远离边境防线,东受降城迁到那里,势必与其他边境防地失去联系,如有烽火警急则无法应接,边防要塞功能丧失殆尽。如避河患,退二三里可矣,岂可舍万代永安之策,只为省一时之费?
李绛的话不无道理,但在国库虚空、淮西事急的情况下,宪宗最终还是听从了李吉甫的建议,命东受降城迁至天德故城,骑士隶天德军。
河毁受降城一事有了决断,长安城抗灾正在进展,天也晴了起来,但刚刚过去的天下大水依然是宪宗心中挥之不去的梦魇。他召集能臣术士,观天象,解疑惑,寻求破除天灾之办法。有人说,天下大水乃阴盈之象,必出后宫宫女二百车方可。
宪宗喜,依言出宫女二百车。
那天,天很晴,蓝天白云,烈日当空。大明宫前的蹴踘场上人头攒动,笑语欢声。数百名宫女,脱去宫装,换上常服,淡妆小髻,素衣窄裙,还原到入宫前的娇俏可爱模样。她们的家人亲朋在得到朝廷放归消息的第一时间赶往京城,早早地等候在宫门外,接应着他们日思夜想的女儿。虽然数年未见,天各一方;虽然人头攒动,花枝招展,但亲情血缘还是能让他们不费周折地在人群中找到要找的人。
将近午时,蹴踘场上的人越来越少,一部分随前来接她们的父兄家人欢天喜地而去,一部分凑钱租车结伴回故乡。剩下的十几人,茫然无助地站在那里,四下张望着,寻觅着,脸上写满了失望与落寞。
阿甄将手中的包袱顶在头上,以遮挡毒热的阳光。其他女孩见状,纷纷效仿,空阔的蹴踘场一角,开出了一朵朵颜色各异的小小伞花。从旁边经过的李贺,不禁被这奇特的景观吸引。他停下脚步,仔细地打量着那些伞花下面的面孔,直觉告诉他,那里边可能会有他熟悉的人。果然,当目光落在那个红衣女孩脸上时,李贺不觉眼前一亮。与此同时,那个红衣女孩也看到了李贺,显然,她对他也不陌生。他们几乎同时向对方招手,可谁也无法唤出对方的名字,因为他们只是见过几次面。
然而,即使这样,阿甄依然在李贺心中留下了美好而深刻的印象。一年多过去了,李贺依然清晰地记得第一次见到阿甄时的情景。那是元和七年的春天,沈亚之再次落第,李贺和其他几位诗朋文友一起去送别沈亚之回乡。归来途中,路过一片桃林,桃花正艳,彩蝶纷飞,醉人春光让众人放缓了急促的脚步,随着花香蝶舞走向桃林深处。
忽然,身后响起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李贺回头看去,却是一名红衣女子疾步跑来,一边跑一边惊恐地向后张望。
李贺拦住她询问。见后边暂无人追上来,又见李贺等人不似坏人,红衣女子便停了下来,喘息着讲了自己的遭遇。她不是长安人,而是来自遥远的江南。她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孩,刚被选入宫中做宫女。可她不想离开爹娘,离开家乡,不想过那种苦闷无聊的深宫生活。她要回家,哪怕千里万里都阻止不了她的决心。可好不容易瞅准机会逃了出来,却找不到回家的路。归路茫茫,追兵相逼,红衣女又急又怕,眼泪像断线的珍珠,不住地往下滴落。
李贺的心隐隐作痛。望着红衣女清亮的泪珠和那一汪秋水般的眸子,他油然而生一种怜惜之情。他感到他有责任去帮助她保护她。看着她惊慌失措的样子,他不由得想到了翩如惊鸿、宛如游龙的甄妃。如果她是阿甄,那么作为诸王孙的李贺自然就是那多情有才的曹植了。
正幻思之间,一阵急促杂沓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传来。及到跟前,李贺他们才看清,原是四五个黄衣肥马的内侍。见着阿甄,二话不说,抓起她像抓着一只小鸟那样,将她横搭在马背上,扬长而去。那一刻,李贺才意识到,在这个等级森严、权力至上的社会,自己竟是如此渺小、卑微、无助。
后来,李贺就再没了红衣女、他心目中阿甄的消息。直到那年的深秋,一次盛大的祭祀结束,李贺从举办仪式的后宫经过,才再次与阿甄不期而遇。当时,阿甄一个人默默地坐在窗前,望着窗外的月亮思乡出神。身边的象形香炉吹出缕缕香气,脚下的五色锦毯又厚又软。可这一切对于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她心不在此,意不在此,朝思暮想的只有家乡的山水和亲人。
李贺轻轻走到阿甄窗前。他没有惊动她,只默默地望着她。在她身后,蜡光高悬,照得纱窗一片通透明亮。其他宫人正彻夜不眠、乐此不疲地捣制红守宫,为取悦君王而忙得不可开交。李贺懂得,红守宫是一种检验女子是否贞洁的药物。《博物志》记载:蜥蜴或名蝘蜓,以器养之,食以丹砂,体尽赤。所食满七斤,治捣万杵,点女人肢体,终身不灭,惟房室事则灭,故又号守宫。据说,东方朔将此方告诉了汉武帝,汉武帝深信不疑,试之有验。以至于流传后世,风靡后宫。
可阿甄对此竟是如此不屑。
七星挂城,漏板声声,夜已深,人已静。寒意透屏,殿影昏斜,彩鸾帘额上,已经有了霜的痕迹。淡月勾栏下,一只啼蛄凄惨地吊荡着;门铺上,那把坚硬冰冷的铜锁,锁住了青春,锁住了红颜,却锁不住梦想,锁不住希望。“梦入家门上沙渚,天河落处长洲路。愿君光明如太阳,放妾骑鱼撇波去。”(《宫娃歌》)这是李贺的愿望,更是阿甄的愿望。
最终阿甄还是“骑鱼撇波去”了,没有家人来接她,没有亲朋可依傍,苦命的阿甄只能独自一人踏上了回家的路。就在送别沈亚之的津口,阿甄登上了南下的客船。挥手告别,李贺早已是泪眼蒙眬。眼见着阿甄瘦弱的身影消失在风雨之中,他不由得懊悔当初写下那句“放妾骑鱼撇波去”。如今愿望成为现实,阿甄,你高兴吗?你知道很早以前就有人预言你“骑鱼撇波去”么?
出宫女二百车产生了应有的作用,此后一个多月,风调雨顺,天下安宁。郭贵妃抓住时机,让自己的亲生儿子遂王恒顺利成为储君。心中的一块石头落地,但决不能掉以轻心,因为掖庭宫里还有两位美人,一位是故太子李宁生母纪氏,一位是册立太子未遂的二皇子李宽生母。
郭载最是能明白姑妈的心事,什么也没说,轻悄悄地退出了椒房殿。此后不久,从掖庭便先后传出二位夫人归天的消息。其时,内苑桂花始开,却纷纷坠落。但皇宫内外,谁也不会注意到这些。因为再过几天便是八月一日神仙节了。对于笃信神仙的宪宗来说,这是个极其重要的节日,后宫上下为了这个非同小可的节日正忙得不可开交,谁还有闲心余力去关注花开花落,生死离别!
七月底,离神仙节还有两日。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赢得皇上的欢心,太常寺决定将乐舞先行排演一次。那天晚上,李贺也去了现场。因为没有月亮,含元殿的廊檐上挂满了灯笼,照得殿前宽阔的广场上亮如白昼。三千宫女飞香走红,赶走了秋的萧瑟,带来了春意满天。五十弦的锦瑟弹奏,仙音渺渺,如飘海上。天河银云,碎如沙石,难道皇上的升天之路要用它们铺就么?仙女裁断了织机中的烟素,她们也要缝舞衣,八月一日君前舞吗?李贺一时迷失了天上和人间的区别。
半夜散场回官舍时,路过永巷,李贺看见了纪美人曾住的桐英殿。殿门紧闭,黑影憧憧。偏殿一角,惨淡的灯光在黑暗中挣扎,守夜宫人压抑绝望的饮泣,让人毛骨悚然,悲凉欲绝。李贺逃离那里,回到官舍,因无睡意,就把满腹心事付与九霄环佩。瑶琴有知,如泣如诉:
紫皇宫殿重重开,夫人飞入琼瑶台。
绿香绣帐何时歇?青云无光宫水咽。
翩联桂花坠秋月,孤鸾惊啼商丝发。
红壁阑珊悬佩珰,歌台小妓遥相望。
玉蟾滴水鸡人唱,露华兰叶参差光。
(李贺《李夫人》)
后来,沈子明看到这首琴曲,问李贺由何感发。李贺推托是想起了“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汉朝武帝之李夫人。沈子明半信半疑,但也没说什么。
十四、中妇
阿甄的出宫,神仙节的繁碌,“夫人”的仙去,让李贺感到心情沉重,神思困倦,与诗朋文友的交往明显减少。
沈子明洞察到李贺的心思,便约他一起外出散心。与以往不同,他们没去平康里寻欢,也没去曲江游冶,而是去了位于长安城西北角的修真坊。
走过幽长冷清的街巷,来到一处气派但已败落的宅院前,沈子明下马叩门。大门应声而开,一名绿衣小婢出来迎接客人。沈子明也不多言,带领李贺径直往院中的小楼走去。
楼上静悄悄,檐角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声响,薰香的气息时浓时淡。推开虚掩的房门,一个洁白素雅、冰清玉洁、犹如神仙洞窟的地方出现在眼前。帘幕重重,皆白纱玉钩。玳瑁薄帘,全是白珠串之。与之呼应,扇屏也是白琉璃所制。再往里看,象牙素柏的床上,铺着洁白光滑的白苇贡席。主人却是醉缬红裙,短襦披帛。敞阔的领口,裸露着一大片冰肌雪肤。
她正坐于妆台前,添眉注口。见有人来,她放下手中脂粉,起身相迎。与之相配的是她的莞尔一笑,千娇百媚,动人心弦,李贺似乎从未见过,也从未被如此吸引、打动、沉醉过。从妆台到榻椅不过几步之遥,但她却让李贺尽览了“腰轻乍倚风”的曼妙姿态。而体态的袅娜,又尽显其“发重疑盘雾”的娇媚。此刻的她,在李贺眼中无异于带露的杜若、初春的河蒲。但更能打动他的,却是她高耸油黑的发髻,簪着宛转摇动的金虫。她每走一步,每动一下,甚至一颦一笑都能让那金虫摇上半天。金光流动,摄人心魂。李贺自诩也见过些美人,但却没见过如此让他愉悦的美人。
招呼客人坐下品茶,她也端起茶盏轻啜,茶盏上空氤氲的水汽,袅娜地在她面前缭绕,柔媚着她,也虚幻着她。李贺忽然而生一种不真实和神秘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触不到、放不下,捉弄着他,抚慰着他。
但最终让他和她彼此引为知己的却是琴音。
深秋的一个月圆之夜,李贺再次来到她的如梦似幻的“梦园”。她则早早地备下果品月饼,还有芳醪酒,在园中小阁,偎琴等候。
月上高楼,满园月光,临轩望月,如梦似幻。秋虫在草丛石缝间吟唱和鸣。是对秋的赞叹,还是哀叹?熟透的木瓜,从高高的树上掉落,“啪啪”的闷响,是无奈的选择,还是愤怒的宣泄?李贺的思绪在如水的月色中浸洇,随着她幽咽的琴声回到了久别的故乡。家乡还好吗?母亲兄弟还好吗?忧伤涌上心头,一行清泪从脸上滑落。
她看见他,琴声戛然而止。他们默默相对而坐。皎洁的月亮一览无遗,月光清流般从心上淌过。缓缓的,柔柔的,像只温软的手,将丝丝缕缕的阴翳羁绊一一剔除。心绪渐渐从思乡的网罟中挣脱,她捕捉到了他的变化,琴声又起,快乐的音符感染着李贺,也感染着这个月夜。她说她的琴已随她二十多年,相互熏染,相互融合。琴即她,她即琴。她只要将手放在琴的身上,便有一种无形的力量牵着她走。尤其在这月光如水的夜晚,琴声更是她的心声、她的生命。她知它心性,它解她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