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朗星稀，趁着月亮尚圆，她邀李贺和她一块品尝月饼，思念故乡，想念亲人。接过月饼，还没入口，李贺便被那种特有的香喷喷、甜丝丝的气味所陶醉。那是家乡的味道，亲情的味道。那是昌谷大麦、小麦、稻谷、米黍的味道。那是连昌河水、长峦山中石蜜的味道。多少年了，他的生活中已经没有了这种味道，他的嗅觉因此而变得迟钝麻木，他的梦也因此变得单调而可怖。然而，这天晚上，在这明净如水的月光中和琴声中，李贺重新闻到了家乡亲情的味道，他的心灵梦境跟着明净起来。
那天晚上，他们开怀畅饮，无所顾忌。芳醪喝尽换新丰，新曲唱断翻旧引，直至鸡唱星悬柳，鸦啼露滴桐……
随着交往的密切，“梦园”主人在李贺的生命中架起了一道绚烂的彩虹，乏味苦闷的奉礼生活因此有了明媚的色彩。他拿起了笔，用他的才情和真诚，罕见地写了一首百句五言排律诗，浓墨重彩地描绘了梦园主人“恼公”的心路历程和传奇凄恻的人生：
她是美貌的，堪比宋玉笔下的东家子。
她是可爱的，虽韶华渐逝，而美丽永驻。她把满怀的心事，托付给淡红的豆蔻、娇艳的芙蓉，道相思，眄相怜。
她是大胆的，为了心上人回首一笑，她尽其所能，想尽办法。弄珠、烧蜜、抛网、挂罗，她一定要捕获那份自己想要的爱情。
她是痴情的，当所有的付出并未得到预期的回报时，她不甘心，也不气馁。依然精心打扮，插上那枚漂亮的斜雁玉钗，望着摇曳的灯光出神。她一定要等他，她坚信一定能把他等来。她要拿出愚公移山的劲头，凿开横亘在有情人之间的障碍，打通心与心之间的通道。
她是幸福的，她终于等来了心上人的音信。他约她今晚在一个清幽的园子见面。她喜上眉梢，“心摇舞鹤”，披绣褟，换罗裙，飞也似的向梦境奔去。平日里只嫌裙短，今日却拖沓似幔。不时绊着她的脚，让她跑不起来，快不起来。好容易来到幽会地，轻轻推开虚掩的门，园里静悄悄的，依偎着的花开满幽径，壁上印着狐踪。再往里走，来到一个熟悉不过的地方。玳瑁白珠帘，琉璃白扇屏，象牙床镶嵌着素柏，芦苇瑶席莹润光洁。是谁？把自己的香闺搬到了这里？她纳闷着，张望着，他玉树临风的身影渐入眼帘。
她是知足的，心上人就在眼前，那么真实，那么亲切。把箫吟唱，把盏琼浆。只是，箫声有些悲凉，琼浆稍显苦涩。玉郎啊，你是否在感叹，葳蕤的宜男草长在了阴暗的楚巷，馨香的栀子花开在了血腥的金墉①？可是，我们又有什么办法阻止事情的发生，改变眼前的现状呢？但是，我们却可以这样想，楚将亡，才诞生宜男草那样的《离骚》；地血腥，才催生栀子花那样的新香。唉，说得太远了，我们还是回到现实，珍惜眼前的美好时光吧。笔蘸浓墨，且把《黄庭经》留与卫颧去写；情比韩凭，愿今生在地做连理枝，在天做比翼鸟。
①金墉：晋朝处置废帝、废后、废太子的地方。
她是凄切的。鸡唱鸦啼，蜡泪垂尽，良宵苦短，分别在即。无计相留，就让我为你弹曲《长相思》；无物相赠，请珍藏我填满离愁别绪的短佩。
她是悲哀的。露水爱情见不得阳光，当心上人离去时，她劝他一定放轻脚步，别惊动了眠在曲池的乳鸭，睡在小阁的娃童。门外，马已鞴好。心上人绝尘而去，泪水如雨，再次溅湿了蜀锦披帛，轻容（唐时流行的一种白色薄纱）白裙。泪眼婆娑中，昨夜的情景如在眼前。这一刻，她做出了大胆决定，追他、寻他，再不离开他。再不过这相见无期，欲罢不能，苦不堪言的日子。
她是勇敢的。在她的信念里，使君无非住在曲陌，司马相如不过远在临邛。但这都算不了什么，在高贵圣洁的爱情面前，所有的道德规范、世俗眼光都不堪一戳。罗敷捍卫爱情，卓文君追求爱情，她们都是爱情的楷模。
秋去春来，昼寻夜盼。终于，她找到了他。远远地，望着他的豪华车驾渐走渐近，她的心抑制不住，狂跳不已。她站着，一动不动。犀角防止不了胆怯，银液镇定不住心惊。紧张、害怕，使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从她的面前经过，而对她一无所知。
她用跳脱预测命运，她请女巫卜算吉凶。“良辰在七夕，夫位在三宫。”她听信预言，多方准备，如期而至，宫苑相寻。然而，高墙巍峨，河桥相隔。森然的禁钟敲响，她猛然惊醒，她和他早已没有可能。所有一切，不过一梦。望着惨白的月光中，空空的画堂，她凄然地笑了……
一首《恼公》，让人们对李贺“能长调”的定位发生了质的改变。元和八年四月，朔客李氏与李贺曾合饮于崇义里。耳热杯阑之际，朔客李氏谓李贺徒能长调，不能作五言歌诗。李贺当场撰《申胡子觱篥歌》，以五字断句，令朔客李氏叹为观止，也让当时的诗界口服心服。但《觱篥歌》不过八行十六句，远不及《恼公》的百句鸿篇巨制。有人评该诗奇语络绎，铺张盘旋，内容丰富，手法独创。但也有为数不少的评价称李贺此诗词意重复，不可贯注，于章法不大理会。尤为突出的是对梦园主人的外貌描述大费笔墨，写其人，几占诗之七分，其下叙事多有重叠，稍显凌乱。这直接影响了后人对李贺诗的评判。杜牧在作《李长吉歌诗叙》时，曾明确指出“使贺且未死，少加以理，奴仆命《骚》可也。”但在今人钱锺书看来，“《恼公》一篇奇语络绎，固不泛费解处，然莫名其器者亦无妨钦其宝。鄙心所赏，尤在结语‘汉苑寻官柳，河桥阂禁钟。月明中妇觉，应笑画堂空。’”（《谈艺录》）在这里，年长色减的中妇索寞独居，清夜梦回，哑然独笑。李贺用“中妇”之笑，反衬其内心之悲哀，力破陈言，以古为新，有脱胎换骨之笔力。
“中妇”的形象不仅在《恼公》中出现，还出现在李贺另一首五言诗《谢秀才有妾缟练改从于人》中，不过在此，“中妇”已被“小妇”缟练呼为“阿姊”，受尽冷落，自怨自哀，所受恩宠难及缟练十分之一。
但是，缟练并不以此为足，她的美貌和她率真的个性让她心高气傲，不受拘束。虽然谢秀才集所有宠爱于她一身，但并没收拢住她的心。随着日子的推移，初嫁谢秀才的新鲜感日渐消退，她产生了一个大胆的念头，离开文弱的谢秀才另嫁他人。
愿望很快实现，缟练如愿嫁入豪门。临走时，谢秀才苦苦挽留她。感念谢秀才的恩情，她也曾心软过，但安稳却沉闷的生活还是让她义无反顾地投入到另一个有权有势又孔武有力的男人的怀抱。
缟练改嫁，给了谢秀才一个不轻不重的打击，同时也让他在诗朋文友面前丢尽面子，常被人制诗嘲诮。李贺有感谢秀才的遭遇，也曾继诗四首。但与众不同的是，他对谢秀才没有嘲诮，对缟练也没有横加指责，而是客观简练地对事情作了描述。谁对谁错，自有公道；或爱或憎，自在人心。
后来，李贺见到了缟练，是缟练在看到李贺之诗后邀约他的。缟练在为谢秀才妾时，见过几次李贺，对他的诗也格外喜爱，但囿于彼此的身份，二人并无交涉，缟练也从未把李贺放在心上。而今，让她意想不到的是，才高气傲、名震京都的李贺，内心竟是如此纯净公正，不流世俗。既然他能客观冷静地看待她改嫁这件事，那么她就有义务将事情的原委告诉他，借助他的才情和良知，还俗世一个真相，减少流言对谢秀才的嘲诮和伤害。
因为侯门如海，身不由己，李贺便应邀去了缟练所居府邸。缟练早早等在廊下。荷丝白练半袖，竹叶剪花襦裙，肩头臂弯处一条红纶披帛，衬在浅色衣裙上，鲜艳夺目，娇俏无比，更显主人玉肌雪肤，气质华贵，比为谢秀才妾时，自是高贵矜持了许多。
今日非昔日，何人敢正看？李贺按规矩给缟练施礼，缟练急挡住，径直将客人引入卧房。本来，缟练的性格就开朗洒脱，颇具男儿之气。如今嫁了高官武人，竟是越发泼辣爽朗起来。
这是一间红绡罗帐，桂窗瑶琴，充满女性气息的房间，但随处都能深切感到那种粗犷慓悍的胡人风气。
缟练主动问起了谢秀才状况，李贺如实回答。感念旧人的温厚宠爱，缟练不禁泪如雨下。她不停地扯起披帛一角，沾拭着泪水，伤感地述说着曾经发生的一切。
缟练出身寒门，因相貌不俗被谢秀才纳为妾。谢本有妻室，缟练过门后便尊其为阿姐。但爱情和婚姻都是自私的，缟练的到来不仅分散了中妇阿姐在家庭中的地位和权利，更独享了谢秀才的宠爱。刚开始，面对自己失宠的局面，阿姐只有独守空房，对月啜泣。而此时的缟练和谢秀才只顾春宵共度，哪顾及阿姐的感受。后来，阿姐不再一味地忍耐，表面上她不动声色，暗地里已经为赶走缟练设下了局。她装出一副和善可亲的样子关心缟练，亲近缟练，取得缟练的信任。然后又装作随意实则有意地抱怨谢秀才的无能、卑贱、可恶，离间破坏缟练和谢秀才的关系。渐渐地，谢秀才对缟练冷淡下来，而生性率真的缟练也厌倦了这种死气沉沉的生活。权衡左右，缟练选择出走，离开谢秀才。谢秀才极力挽留，但铁了心的缟练决绝地走出了谢府。也是天无绝人之路，缟练很快觅得夫婿，官职、地位、财富均远在谢秀才之上。缟练颇感欣慰，但随着耳鬓厮磨，朝夕相处，对方的缺点越来越多地暴露，有些已经到了让人忍无可忍的地步。他是个武人，豪爽粗野，不拘小节，和谢秀才的儒雅温厚比起来，让人倍感压抑窘迫而没有安全感。
缟练不禁怀念起曾经的日子，然碧玉已破，不可复完；瑶琴之弦，岂可重弹？
月亮悄悄地升了起来，冷冷地照着屋中之人那条泪湿沉重的红纶披帛。
十五、北征
为节省资费，宪宗听从李吉甫的建议，将东受降城迁至天德故城，骑士隶属天德军。李绛见皇上心意已决，自知回天乏力，多说无益，便退而求其次，提醒宪宗道：“城一迁，兵力弱，边将更乱矣。”宪宗不解其故，细问其由，李绛道：“边兵徒有其数而无其实，将帅只顾自己役使兵士，聚敛货财以结权幸，谁还肯训练以备不虞？对此圣上不可不留意也。”
宪宗不以为然，甚至认为李绛在危言耸听。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又犯了一个偏听偏信的错误。面对受降城兵籍旧有四百人，及天德军交兵时，只剩下了五十人、一张弓的事实，宪宗大为吃惊，叹道：“边兵乃如是其虚邪！”始信李绛所言非虚，急责成有关人员加强巡查惩治。
但为时已晚。决策失误，节度贪腐，让大唐边境防线一溃再溃。最突出的莫过于乌兰桥的修筑。起初，吐蕃欲作乌兰桥，先贮材于黄河之侧。朔方识破吐蕃意图，便经常派人暗地里将吐蕃所贮之材投于河中，阻止乌兰桥的修建，以致多年过去，吐蕃的乌兰桥计划终未得逞。双方各守黄河一侧，倒也相安无事。后来，朝廷任命王佖为朔方、灵盐节度使。此人贪婪成性，天下皆知，胡人瞅准机会，厚赂王佖，使其不再阻挠乌兰桥的修造，一举打通了南下通道。
自此，朔方御寇不暇。
元和八年（813）十月，回鹘发兵度碛南，数千骑到鹈泉，振武、天德军严阵以待。然而就在此时，振武军却发生了内乱。起因是振武节度使李进贤不恤士卒。为御回鹘，李进贤命牙将杨遵宪率领五百骑兵驻守东受降城，但所给资装多虚估。大军行至鸣沙，杨遵宪筑屋自居，而令士卒暴露荒野。天寒地冻，朔风凛冽，食不果腹，衣难抵寒，士卒大怒，将一腔怨恨全部发泄到杨遵宪身上。是夜，众军士聚薪焚烧杨遵宪屋，卷甲而还。然后，又焚烧城门，进攻李进贤。李逾城逃走，军士屠其家，并杀判官严澈。
振武兵乱，再次为胡人南侵创造了机会。一时间，塞下狼烟四起，烽火连天。宪宗不得不从强力削藩中分出些心思，用于北征胡虏抵御外敌。
但在任用北征统帅问题上，朝廷上下却迟迟达不成一致意见。而最高权力决策者宪宗皇帝，闭塞视听，一心求仙，军政大事一任宦官吐突承璀摆弄，而把那些英勇善战的将领弃置不用。
李贺有感，作歌嘲讽。
但一介书客，笔力能有几何。北方逆气照常冲天，朝堂上下依然难下决断。不过，令人欣慰的是，这种局面只持续了不算太长的一段时间，便有了鼓舞人心的结果。元和九年（814）春，朝廷派兵北征。出征那天，李贺怀着激动的心情为大唐的百万雄师送行。尽管官卑职低，浩荡的送行队伍淹没了他的身影，但他依然热血沸腾，在心中用最强烈的声音为自己的国家欢呼，为天下太平祈盼。
早春的天气依然寒冷。北征的军队在承天门横街举行过出征仪式，出安福门，向西折北，自光化门出了长安城，直抵渭水渡口。那里——
停泊着整装待发的三重楼船：
女墙战格，弩窗矛穴，状如城垒；
营门口低垂着青翠嫩绿的亚夫细柳：
随风轻飏，飞絮满天，依依不舍。
英姿飒爽的将军骑着白马奔驰而来，
大唐的豪杰将在沙场一展雄姿。
军容如此之整，人马如此之壮。
弓箭远发，可射落天上的彗星，
旗帜高悬，更显日月低沉暗淡无光。
我看见——
塞上树榆之垒就在眼前，
器甲锐利，战马嘶鸣，
还没交战，敌人先已胆战心寒。
我还看见——
天空辽远，星光淹没其间。
沙海漫溢，只露出点点草尖。
大风狂吹烽火，火焰冲天，
雪泥壅堵玉关，举步维艰。
但这一切，难不倒英勇的白马将军。
他曾屡断入侵之酋的头颈，
也曾为国除奸，削藩平叛，屡建奇功。
他就是备受皇帝宠识的太常卿，
如今锦上添花，又晋光禄之阶的秦使君。
宝玦上刻着麒麟，
银壶上画着狒狖。
桃花飘落在马身上，
柳絮扑打在雕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