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有公主儿媳做靠山,于 便没想那么多,痛快地迁任回京。然而,一天天过去,宪宗像忘了当初的许诺似的,除了普宁公主下嫁之外,其他允诺之事一件未成。于襄阳久困于有宰相之名、而无宰相之实的司空、同平章事的虚职,沉郁不乐。
眼看自己失势衰老,于家荣华不保,于襄阳心急如焚,脾气越发暴躁。不仅打奴骂仆,连身边最亲近的妻子妾婢也打,吓得一家老小胆战心惊,如履薄冰。刚开始,于襄阳还和次子于敏交换意见,商量对策,然而时间不长,他便失去了耐性,只要一看见于敏,便要责骂他。
为了避免父亲的责骂羞辱,也为了于家长远之计,于敏以钱铺路,想尽一切办法结交豪族权贵,借以改变于家的现状,恢复往日的辉煌。于敏的努力没有白费,倒也结交了一些有能耐、有门路的朋友。但囿于所处的地位,他所结交的这些朋友多为酒肉朋友,吃喝嫖赌,无所不能,对于家的事根本就发挥不了作用。
后来,一个名叫梁正言的人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闯进了于敏的视野。他自称与枢密使梁守谦同宗,能为人属请。于敏喜出望外,将梁正言奉为上宾,不惜一切代价贿赂交结梁正言,企图通过他巴结到梁守谦,改变当前的窘局。
这让驸马于季友十分郁闷,家里放着金枝玉叶不用,却去巴结一名枢密使。但现实就是那么势利、赤裸,任你是天王老子,给人办不了事,人就不会把你当回事。
于敏自然不会在意驸马兄长的感受,只一门心思地巴结贿赂梁正言。后来,因为深刻懂得枢密使梁守谦的分量,他巴结贿赂梁正言的心情更为迫切,力度更为猛烈。不管梁正言提出什么要求,他都一口答应,慷慨大方。他们“斫桂烧金待晓筵”,将极为难得的传说中的神兽白鹿捕来宰杀,清煮烂炖,以充口腹之味;他们从丹穴凤窟捉来凤凰,跺头斩足,做成下酒之菜。他们夜饮朝眠,挥霍无度,琼浆玉露淡如凉水,第墅垣屋极尽靡费。尤其那位自称与梁守谦同宗的梁正言梁公子,整日衣冠楚楚,斗鸡走马,一副混世魔王模样。在李贺看来,他不仅有损贵公子形象,而且辱没了梁姓。他南塘采莲,江沙洗马,放浪形骸,游冶无度,骄名大噪于人,颇有东汉大将军梁冀嬖奴秦宫之气焰。
李贺感慨万端,“抚旧而作长辞”(《秦宫诗》),与西汉权臣霍光宠奴冯子都之事并提,以刺当世。
其实,不止于敏、梁正言之辈,其时其世,凡达官贵人,皇亲国戚,生活无不奢靡,人生无不极欲。前有元载贪污八百斤花椒,引虎入家庙;后有马璘造舍,仅中堂就费钱二十万贯;更有一些贵族权豪,垣屋逾制,“夹道开洞门,弱柳低画戟”,说不尽的堂皇,道不完的富丽。李贺有诗《感讽六首》之四,更是直接描绘贵族子弟“去去走犬归,来来坐烹羔。千金不了馔,狢肉称盘臊”的侈靡生活场景。一餐费千金,尚嫌不足,他们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是谁在供奉着他们,赋予他们特权,让他们高高凌驾于普通百姓的头上?
极尽所能地奉承巴结梁正言,让于敏几乎用尽家产。但两年多的付出,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于襄阳不仅原地踏步,且随时都有被皇上轰出朝廷的可能。这时,一个噩耗传来,说是梁正言真正的后台并不是梁守谦,而是鉴虚和尚。此僧自贞元以来,以财交权幸,受方镇赂遗,厚自奉养,吏不敢诘。正是他的幕后指使,才使梁正言堂而皇之地出入于家,将于家父子骗得团团转。
为了将损失降到最低,于敏要求梁正言退还他的厚赂。梁自不肯退,还扬言将此事声张出去,让他们于家父子颜面扫地,无法在京城待下去。于敏又恐又恨,走投无路,便诱使梁正言之奴,将梁杀害,并肢解之,弃于溷中。
事发后,于 率于季友等素服诣建福门请罪。于 被降为恩王傅,仍绝朝谒。于敏流雷州,死于途中。于季友等皆贬官,童奴死者数人。
十七、长吉体
腊日过后就是元日。元日是一年中最盛大最隆重的节日,祭祖拜神活动集中举行。尽管元日有七天的假期,但身为奉礼郎的李贺无法休假,而是被安排到郊社值守斋坛。太庙为天子祖庙,郊社为天地之神坛,皆为皇帝与国家重要的供奉、祭祀以及相关礼仪之所。但太庙和郊社的位置差别很大,太庙建在城区,来往便捷;而郊社大多建在城外,荒僻冷寂,值守人员大多为资历浅或无背景者。
李贺深知自己在太常寺所处的地位,所以每年的元日,只要太常丞安排自己去郊社值守,他便二话不说,收拾起包裹就走。书一定是带的,笔墨纸砚以及那个随身携带的古破锦囊也是要带的。读书、作诗、风雪值斋坛是他连续几年元日节的固定内容,直到元日过后,有人来替值,他才可以回到太常寺正常值守。
郊社的日子是清苦的,也是压抑的。好在李贺有书、有诗。“《椤伽》堆案前,《楚辞》系肘后。”那段时间,李贺除了读《楚辞》,看《椤伽》这类书,剩下的就是借酒浇愁了。他是那样无望,那样无助。“只今道已塞,何必须白首?”他渐萌去意。
这时,陈商来了。那是元和九年的正月,天降大雪,道路阻绝,陈商的到来,让李贺意外而惊喜。此前,李贺对陈商已有所闻,还在韩愈那里看到过陈商的诗文。那些诗文视角独特,立意高远,让李贺赞赏不已。而韩愈却认为,陈商的文章“语高而旨深,三四读尚不能通晓”。可在李贺看来,语高旨深正体现为文者深厚的才学、高洁的品行。
韩愈赞同李贺的看法,但他随之又给李贺讲了个故事。他说:“齐王好竽,有求仕于齐者,操瑟而往。立王之门,三年不得入。操瑟者质问道:‘吾瑟鼓之能使鬼神上下,吾鼓瑟能合轩辕氏之律吕。何故不让我入王门,不与我官?’看门人说:‘王好竽而你鼓瑟。虽然鼓得很好,但王不喜欢,又有何用?’”
李贺一时不解韩愈所讲故事与陈商语高旨深有何关系,韩愈进一步阐释道:“今举进士于此世,求禄利行道于此世,而为文却不能让世人看好。这与操瑟立齐王门者何异?”
李贺恍然大悟。但内心深处,有个声音一直在对他说,韩愈不过是站在顺世实用的角度去审阅陈商的文章,而文章,是不能只用这一个标准去评判的。
相知以来,李贺第一次与韩愈的观点产生分歧。
陈商是从韩愈那里得知李贺在郊社值守,便专程前来看望。当时,天已将暮。“柴门车辙冻,日下榆影瘦。”当陈商神态凄凄、身着褐衣出现在门口时,李贺还以为是附近的村民牧人。
那天,李贺和陈商围炉长谈,相见恨晚。李贺佩服陈商的才学,仰慕他的品行;陈商赞叹李贺的才华,赏识他的歌诗。李贺要以陈商为师,替他仗义执言,为他大声疾呼;陈商循循善诱,劝李贺学会隐忍,学会等待,学会在恶劣的环境中保存体力,适时再发。
此后不久,陈商进士及第。但是经过几个月的等待,他并没有如愿得到吏部的释褐授职。失望之际,却接到绥州防御使李权的来信。李权是陈商的表亲,得知陈商进士及第却没得到相应的官职时,便替他做了安排,邀他到绥德府任判官。
离京前,陈商的文友纷纷为陈商作诗留念。其中贾岛一连作了两首:
古道长荆棘,新岐路交横。
君于荒榛中,寻得古辙行。
足踏圣人路,貌端禅士形。
我曾接夜谈,似听讲一经。
联翩曾数举,昨登高第名。
釜底绝烟火,晓行皇帝京。
上客远府游,主人须目明。
青云别青山,何日复可升。
(《送陈商》)
将军邀入幕,束带便离家。
身暖蕉衣窄,天寒碛日斜。
火烧冈断苇,风卷雪平沙。
丝竹丰州有,春来只欠花。
(《送陈判官赴绥》)
李贺不习惯应景而作,便将此前与陈商往来之情景、内心之感悟整合梳理,作诗以赠:
长安有男儿,二十心已朽。
楞伽堆案前,楚辞系肘后。
人生有穷拙,日暮聊饮酒。
只今道已塞,何必须白首。
凄凄陈述圣,披褐 俎豆。
学为尧舜文,时人责衰偶。
柴门车辙冻,日下榆影瘦。
黄昏访我来,苦节青阳皱。
太华五千仞,劈地抽森秀。
旁古无寸寻,一上戛牛斗。
公卿纵不怜,宁能锁吾口?
李生师太华,大坐看白昼。
逢霜作朴樕,得气为春柳。
礼节乃相去,憔悴如刍狗。
风雪直斋坛,墨组贯铜绶。
臣妾气态间,唯欲承箕帚。
天眼何时开?古剑庸一吼。
(李贺《赠陈商》)
经过一番准备,元和十年(815)三月,陈商启程奔赴绥州,李贺亲自送他上路。望着陈商孤独的背影渐渐模糊,李贺怅然若失,转身回城。路边一排柳树,正在扬花,绿柔的枝条上罩了一层雪,风一吹,纷纷而起,漫天飞舞。李贺伸手去捉,一朵、两朵……分明已抓在手中,然而当他欣喜地去看时,却发现手心里依然空空如也。李贺不由得哑然苦笑,自劝自道:“柳絮如梦,谁可曾把梦抓在手中过?”
这时,对面走来一队人马。走在前面的两个人,其中一位看上去六十多岁的样子,须发皆白,精神矍铄;另一个年纪稍少,体态较胖。两人边走边谈,似是话别。
为了不打扰他们谈话,李贺牵着马从他们身边轻轻走过。
“君虞兄,就此别过,后会有期!”年轻者向年长者挥手道。
听人唤“君虞”二字,再打量一番年长者的相貌,李贺不由得想到了李益。他从未见过李益,但对李益之名却极为熟悉。早在十四五岁时,人们就把他和李益相提并论。其时,李益已年届花甲,比李贺年长四十五岁,可人们还是称他“名与宗人李贺相埒”,这让李贺诚惶诚恐,又让他引以为豪,并由此对李益产生敬慕之情,渴望有朝一日与他见面,畅谈歌篇。然而,一晃多年过去,李益回到了京城,李贺也到了京城,但由于种种原因,他们依然未能相见。今日不意在此相逢,如不打听清楚“君虞”是何人,岂不辜负了上天的好意?想至此,李贺停下脚步,耐心地等待时机的到来。
“杨柳依依,前路悠悠。贤弟此去延州任校书,官职不高,却是正式踏入仕途。愚兄在此口占一首,算是为你祝贺,也是为你送行。”年长的“君虞”叹道。
“多谢李兄赠诗!”年轻者拍手称好。
年长者拈须四望,目光落在路旁的柳树身上。他沉吟片刻道:“就以‘赋得路旁一株柳送邢校书赴延州使府’为题:‘路旁一株柳,此路向延州。延州在何处,此路起悠悠。’”
“是啊,‘延州在何处,此路起悠悠。’其实,在我们每个人的心中,何尝不是都有一个‘延州’,只是‘此路起悠悠’,不知何时才能抵达。李兄此语,看似平淡,却怀深意,正合我此刻心情。”被年长者李君虞称为邢校书的年轻者慨叹道。
从“君虞”到“李兄”,从外貌到年龄,李贺基本上已能确定眼前这位年长者便是李益。虽然这些年,自己与李益从未谋面,但关于李益的事情,他还是有所了解的。李益是在元和元年回的京城,先后任都官郎中、中书舍人、河南尹、秘书少监等。但是,回京这几年,他的生活并不十分如意。由于性情孤僻,恃才傲物,引起了身边一些人的不服与嫉妒。为了给他点颜色看看,有人就把他当年在幽州写的两句诗拿出来说事。“感恩知有地,不上望京楼。”说他根本不把皇朝天恩放在眼中。对此,尽管宪宗皇帝并不十分在意,但经不住众口铄金,最后还是把李益降为太子右庶子,一个闲得不能再闲的闲职,让他闭门思过去了。李贺曾多次打算去看望、拜访他,但每想到李益并不喜欢别人的打扰,便一次次放弃了念头。没想到,今天,在这里竟鬼使神差地遇上他。
“天已不早,该回城了。再晚,城门就关了。”李益善意地提醒素昧平生的李贺。
李贺一惊,从遐思中回过神。远行的人已走远,身后只剩李益有些疑惑地望着他。
“多谢提醒!久闻宗人李益之名,无缘相识,引以为憾。不料今日在此相遇,真乃意外之喜啊!”李贺欣然答道。
“阁下何人?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李益吃惊道。
“在下李贺长吉,久仰前辈大名。”李贺坦率道。
“什么?你是李贺李奉礼?”李益吃惊得瞪大了眼。
“正是!”李贺微笑道。
“真是巧了。前些日子和一众诗友清谈,谈起你的歌诗,竟是风格独特,自成一体,我们就索性称其为‘长吉体’,打算择日约你见面,一起略作探讨。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了你,天意啊!”李益感慨道。
“‘长吉体’?是说我的歌诗吗?”李贺惊异道。
李益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说:“其实,早在五年前你举进士试时,就有了这种说法。最先是谁这样说,如今某也不记得,只知道平日诗友聚会唱和,常有人提到长吉体。”
“在他们看来,何谓‘长吉体’?”李贺关切地问。
“如此相称,是因为你的诗在构思与表现上皆有独创。比如,你在诗中,往往为某一史实或某一事物偶有所感,便从这一点生发开去,精骛八极,思接千载,深入浅出,准确传神,虚实结合,荒诞真切。同一诗中,将对立的两个方面统一融合,化腐朽为神奇新鲜,化平易为惊险瑰丽。”李益颇有见地道。
“那么时人又是如何评价‘长吉体’的?”李贺兴致高涨,期待地望着李益。
“自是有褒有贬,看法不一。但褒扬还是占了大多数。”李益坦诚地说。
“我想知道他们是如何褒的,又是如何贬的?还望多多指教。”李贺急切道。